一、血色開端:文明的“格式化”
1644年,山海關的鐵門緩緩打開,一個新時代帶著鐵蹄聲闖入中原。但當時沒人能想到,隨之而來的不僅是政權更迭,更是一場針對幾千年文明的系統性格式化。
1.1 “留發不留頭”:被選擇的“選擇題”
順治二年(1645年),當清廷的剃發令傳到江南時,文人筆記中記載了這樣的場景:
“官府攜剃頭匠立于城門,過一人,按之即剃,稍抵抗者,立斬首懸于竿上。”
這不是比喻。在蘇州閭門,初頒剃發令的三日內,城墻邊上懸掛的首級就達三百余顆。每條街道都有持刀的旗兵巡邏,看見仍束發者,當街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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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清鐵蹄寇中原
江陰典史閻應元在城破前留下的絕筆,道出了那個時代的心聲: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然而,更殘酷的真相是:剃發易服只是第一層暴力。在這套“征服程序”中,還有更精密的壓迫裝置在同步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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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陰抗清義士閻應元
1.2 圈地運動:家園變牧場
幾乎與剃發令同時,另一道政令在北京周邊施行——“圈地令”。
八旗騎兵拿著繩索,策馬奔馳,馬跑過的地方,繩索圈內的土地房屋盡歸旗人所有。史載:“圈田所到,田主登時逐出,室中所有皆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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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清八旗圈占漢人土地
河北三河縣百姓王二的故事很典型。順治四年冬,旗人圈占了他的十畝田地和三間瓦房。王二跪地哀求:“軍爺,這是我祖上五代耕種之地啊!”旗兵的回答是:“現在是大清的天地了。”第二天,他的田地上已經建起了馬廄。
據統計,清初三次大規模圈地,共掠奪漢民土地十六萬余頃。無數農民一夜之間從自耕農淪為流民或奴仆,史稱“哭廟案”的江南抗糧事件,根源正是圈地導致稅賦轉嫁到剩余農民身上。
1.3 逃人法:一人逃,百家亡
如果你僥幸在圈地中存活,成為了旗人的“包衣”(奴仆),那么等待你的是另一套恐怖系統——逃人法。
這個法律的殘酷程度超乎想象:
· 奴仆逃亡一次,抓回鞭一百,歸還原主
· 逃亡兩次,抓回正法(處死)
· 藏匿逃人者,處死,家產沒收,鄰居流放,地方官革職
順治年間有一個真實案例:直隸農民張三收留了一個餓暈在路邊的逃奴,給了他一碗粥。三日后被抓,張三被斬首,妻子兒子發配寧古塔為奴,左右兩家鄰居各打八十板,流放千里。知縣因此被降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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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清壓迫漢人逃奴
更可怕的是制度性腐敗。許多旗人故意放走奴仆,然后勾結官府追蹤,不僅抓回逃奴,還能以“藏匿”罪名侵占他人財產。《清世祖實錄》中官員奏折寫道:“奸徒假冒逃人,詐害百姓,或借名告假還家,沿途恐嚇,地方官莫敢推何。”
1.4 文字獄:思想的牢籠
肉體被控制后,思想也不能放過。如果說剃發是改造身體,那么文字獄就是改造靈魂的手術刀。
康熙年間的“明史案”開了惡例。浙江富戶莊廷鑨購買了一部明代史稿,修補后出版。書中仍用南明年號,稱清軍為“夷寇”。事發后:
· 已死的莊廷鑨被掘墳戮尸
· 作序、校閱、刻印、售賣者及其家屬全部處死
· 牽連處死者達七十余人,數百人充軍
· 買書、藏書者同罪
但這只是開始。雍正朝的“查嗣庭案”更顯荒誕——只因查嗣庭出的科舉試題“維民所止”(出自《詩經》),被誣告“維止”二字是“雍正無頭”,全家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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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清官員審訊漢人
乾隆時期達到頂峰。江西舉人王錫侯編了本《字貫》,因在凡例中直書了康熙、雍正、乾隆的名字(未避諱),被定為“大逆”。乾隆朱批:“深堪發指,此實從未有之事。”結果王錫侯斬首,子孫七人處死,全家二十一人為奴。
據統計,康雍乾三朝有案可查的文字獄就達160余起。實際數量可能數倍于此。讀書人開始自我審查,學術走向考據避世,思想家戴震悲嘆:“數千年未有之慘禍,竟以理殺人!”
二、斷裂的三百年:我們怎樣忘記了我們?
2.1 被成功制造的“傳統”
經過三代人的高壓,奇跡發生了:那個被強加的造型,竟成了“自古以來”的傳統。
乾隆下江南時,地方官員組織的“耆老迎駕”隊伍中,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們,腦后都垂著標準的辮子。畫家徐揚的《乾隆南巡圖》里,數萬民眾清一色辮發胡服——沒有任何人記得,他們的祖父曾為拒絕這個發型而死去。
這就是文化改造的完成態:當受害者開始為壓迫辯護時,改造就成功了。
嘉慶年間,一個英國使團隨行畫家這樣描述:“中國人的辮子是他們最奇特的特征...他們自己似乎完全不覺得這有什么特別。”——看,連“奇特”的自覺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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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滿洲金錢鼠尾辮
2.2 雙重標準的日常化
更精妙的是清廷的“雙重敘事”:
對漢人說:“辮發胡服,是我大清仁政,免爾等前朝奢靡之弊。”
對自己人說:“國語騎射,是我滿洲根本,漢人沾染即是不肖。”(“國語”指滿語)
于是出現了這樣的奇觀:科舉考生必須用文言文寫八股,但皇帝批閱時旁邊站著滿文翻譯;漢官見皇帝必須說漢語,但滿洲親貴私下會議必用滿語。
這種制度性的精神分裂,讓整個民族的文化記憶變得混亂而破碎。我們是誰?我們應該是誰?沒有人說得清。
三、2003年的街頭:一個普通人的“文化覺醒”
3.1 被誤認的“和服”
時間快進到2003年11月22日。鄭州。
電工王樂天穿著一身簡陋的漢服(據說是他和朋友們根據畫像自制的),走上了紫荊山公園旁的街道。
他后來回憶:“我做了最壞打算——被當成神經病。”
但實際情況更刺痛人心:
“小姑娘,你這和服真漂亮!”一個大媽說。
“這是韓服吧?你是韓國人嗎?”年輕人問。
甚至有小孩指著他說:“看!唱戲的!”
王樂天沒有生氣,他只是感到一種深沉的悲哀。那天晚上他在日記里寫到:
“三千年的衣裳,竟成了外邦的服飾。這遺忘有多徹底,傷口就有多深。”
照片被新加坡《聯合早報》報道后,在互聯網初興的年代激起了漣漪。很多人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們自己的傳統服裝,需要被“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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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袍參與漢服復興
3.2 從“奇裝異服”到“文化符號”
早期的漢服愛好者幾乎都是“孤勇者”。
上海大學生小陳2005年穿漢服去上課,被輔導員談話:“注意影響,不要搞特殊。”
成都的琉璃和朋友們第一次在武侯祠舉辦漢服活動,被管理人員驅趕:“這里不準搞封建迷信。”
但轉折點在2006年出現。知乎上出現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漢服復興者總被嘲笑?”一個高贊回答寫到:
“當年他們嘲笑孫中山剪辮子是‘假洋鬼子’,今天他們嘲笑穿漢服是‘復古癖’。嘲笑者永遠存在,但重要的是你在堅持什么。”
四、漢服復興運動:這不是復古,是修復
4.1 四個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考據與正名(2003-2008)
核心任務:我們到底要復興什么?
早期的“漢網”論壇上,網友們像偵探一樣考據:
· 漢代曲裾和馬王堆文物的對應關系
· 唐代齊胸襦裙的真實形制
· 明代襖裙和韓服的區別
一場“曲裾之爭”能吵上三百樓,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連基本形制都搞錯,復興就失去了正當性。
第二階段:社群與活動(2008-2015)
線下活動如星星之火:
· 北京“中國華服日”首次在奧林匹克公園舉辦
· 西塘漢服文化周從幾百人發展到數萬人
· 高校漢服社從個位數增長到上千個
最重要的轉變:從“愛好者”到“踐行者”。穿漢服不再只是拍照,而是穿去上課、上班、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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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袍穿漢服日常出行
第三階段:破圈與爭議(2015-2020)
2018年,抖音上#漢服話題播放量突破100億次。
“漢服街拍”成為流量密碼,但也引來爭議:
· “仙服”與“漢服”之爭:改良過頭還是與時俱進?
· “形制黨”與“時裝黨”的論戰:要不要嚴格遵循文物?
· 最尖銳的批評:“你們復興的是貴族服飾,不是平民真實!”
面對這些,漢服博主“璇璣”的回應很中肯:
“我們復興的不是某個階級的著裝特權,而是被中斷的審美可能。如果歷史沒有被暴力改寫,今天的‘常服’會是什么樣?”
第四階段:產業化與日常化(2020至今)
數據不會說謊:
· 2023年漢服市場規模突破200億元
· 曹縣成為“漢服之都”,年產漢服占全國三分之一
· “新中式”服裝成為電商熱門品類
漢服正在完成從“禮服”到“常服”的轉變。成都春熙路,穿漢服喝奶茶的年輕人不再引人側目;杭州地鐵,馬面裙和牛仔褲一樣常見。
4.2 三個深層意義
第一層:修復文化記憶
每個穿上漢服的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把斷裂的線頭重新接上。
當女孩在成人禮穿上及笄禮服,當新郎新娘在婚禮上行“周制昏禮”,他們不只是拍照好看,而是在說:
“這一套禮儀、這一身衣裳,是我們文明的一部分,不該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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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朝代美麗的漢服
第二層:重建審美主權
一位設計師說得透徹:
“過去一百年,中國人的著裝史就是一部‘被定義史’——民國被西裝定義,建國被中山裝定義,改革開放被牛仔褲定義。漢服復興的本質是:我們終于開始自己定義‘什么是美’。”
第三層:創造新傳統
最令人驚喜的是年輕一代的創造力:
· 把敦煌藻井圖案做成飛機袖
· 用數碼印花技術復刻《千里江山圖》
· 設計“漢元素”通勤裝,上班也能穿
這不是簡單的復古,而是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就像日本把和服改造成“浴衣”“甚平”(一種家居服)融入現代生活一樣。
五、那些刺耳的聲音,和必要的回應
5.1 “這是大漢族主義!”
這是最常見的批評。但運動的參與者越來越多是多民族背景。
新疆維吾爾族女孩古麗在B站有30萬粉絲,專門做漢服和艾德萊絲綢的融合設計。她的簽名是:“美不需要分民族,但需要知道源頭。”
蒙古族設計師阿云嘎把蒙古袍的云紋和漢服的褙子結合,作品登上了紐約時裝周。
真正的漢服運動不是排他,而是主位性的回歸——先找回自己的主體性,才能更好地與其他文化平等對話。
5.2 “古代平民才不穿這么華麗!”
這話說對了一半。但反問一句:為什么平民不能穿得美?
古代的限制是生產力問題,不是審美問題。今天我們用現代紡織技術,讓每個普通人都能享受曾經只有貴族才能擁有的美,這難道不是進步?
更重要的是,我們今天復興的,不是某個具體朝代的具體款式,而是一整套被中斷的服飾體系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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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青年穿漢服
5.3 “形式主義!文化在內不在外!”
這個批評最需要辨析。北大教授張頤武曾說:
“當外在形式都被剝奪時,內在精神也很難獨存。衣冠是文明的‘皮膚’,皮膚潰爛了,內臟能健康嗎?”
舉個例子:韓國人至今在重要場合穿韓服,日本人保留和服文化,這并不妨礙他們的現代化。外在形式與內在精神,從來不是對立,而是一體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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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老人穿漢服
六、從“剃發令”到“漢服熱”:一部三百年后的文明應答史
站在2025年回望,我們能看到一條清晰的脈絡:
1645年,清廷用暴力強制改變億萬人的外觀,試圖從外在形式上重塑認同。
1911年,辛亥革命“剪辮易服”,但剪掉的是滿式辮子,換上的卻是西裝——我們仍未找回自己的衣服。
2003年,王樂天穿上漢服走上街頭,這是一次自發但不自覺的“文化尋根”。
2024年,漢服成為百億產業,馬面裙成為國際時尚元素,這是一場自覺的“文明身份重建”。
三百多年前,那道剃發令背后是一個傲慢的假設:
“武力可以永久改變一個文明的外在表達。”
三百年后,漢服復興運動給出了溫柔的回應:
“文明的生命力,比任何刀劍都長久。只要記憶還在,美就會重生。”
今天,當你在西湖邊看見穿著宋制旋裙的姑娘在拍照,在西安城墻下看見穿唐圓領袍的少年在騎行,在廣州茶樓看見穿明制比甲的阿姨在飲茶——你不是在看“古裝表演”,你是在見證一場持續三百年的文化對話的當代章節。
那把1645年落下的剃刀,試圖斬斷的是一個文明與自己過去的連接。它部分成功了——我們確實遺忘了三百年。
但有些東西是斬不斷的:對美的本能追求,對“我從哪里來”的終極追問,還有那種深植于文化基因中的、想要完整地成為自己的渴望。
漢服復興,復興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個文明完整面對自身歷史的權利。它告訴我們:被奪走的可以找回,被中斷的可以續寫,被遺忘的可以重新記起。
因為我們穿的從來不只是布料針線,而是三千年的月光,是祖先看過的山河,是一個文明拒絕徹底消亡的、溫柔而堅韌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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