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廳大禮堂座無虛席,水晶燈將室內照得如同白晝。
紅色橫幅高懸:“程冠宇同志任職省廳廳長宣布大會”。
掌聲如潮水般涌向主席臺。
程冠宇穿著藏青色西裝,系著暗紅色領帶,正從容不迫地做著就職演講。他聲音渾厚,姿態自信,每句話都恰到好處地停頓,收獲陣陣掌聲。
“……感謝組織的培養,感謝同志們的支持。”
他微微側身,目光掃過臺下前排。
“當然,也要感謝我的家人,多年來對我工作的理解與付出。”
這句話說得流暢而官方,像演講稿里必須出現又無需深究的段落。
鏡頭適時給到臺下第三排左側。
沈雅文穿著米白色套裝,坐姿端正,雙手交疊置于膝上。她唇角維持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平靜得像深秋的湖面。
坐在她身旁的省電視臺資深記者董薇,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
沈雅文轉頭,對好友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有董薇看不懂的決絕。
臺上,程冠宇的演講進入高潮部分。他談及理想、責任、奉獻,言辭懇切,目光灼灼。
所有人都被這場完美的就職演說吸引。
沒有人注意到,沈雅文膝上的手慢慢收緊,指尖微微泛白。
也沒有人知道,她隨身那只米色手提包的夾層里,靜靜躺著一式三份的離婚協議書。
以及,幾張復印材料的照片。
禮堂后排,省紀委某室主任蕭強正低頭記錄著什么,偶爾抬頭望向主席臺,神色平靜。
程冠宇的心腹、省廳辦公室副主任蔣燁華坐在第一排邊緣,滿臉自豪地鼓掌。
掌聲再次雷動。
程冠宇鞠躬致謝,紅光滿面。
就在這時,沈雅文緩緩站起身。
她穿過座位間的過道,步態平穩地走向主席臺。
米白色套裝的裙擺隨著步伐微微擺動,像平靜海面下涌動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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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五年前的青河鎮,夏夜悶熱得如同蒸籠。
鎮政府宿舍樓二層的窗戶還亮著昏黃的燈。
屋里,沈雅文一手抱著哭鬧不止的嬰兒,一手輕輕搖晃著。孩子的小臉漲得通紅,哭聲在狹窄的房間里回蕩。
“乖,不哭了,爸爸在工作呢。”
她壓低聲音哄著,目光投向隔間書桌。
程冠宇正伏在桌前,眉頭緊鎖,筆下沙沙作響。桌上堆著厚厚的材料和報表,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
“冠宇,餓不餓?我給你煮碗面。”
沈雅文抱著孩子走到門邊,輕聲問道。
程冠宇頭也不抬:“不用,你先睡吧。這份匯報材料明天一早要交到縣里,王書記親自要看。”
他的聲音里透著疲憊和焦躁。
孩子又哭了起來。
程冠宇的筆尖頓了一下,眉頭皺得更深。
沈雅文連忙抱著孩子退到外間,輕輕哼起搖籃曲。過了好一會兒,哭聲才漸漸平息。
她將睡著的孩子輕輕放進搖籃,掖好蚊帳。
廚房里只有簡單的灶具。她點起煤油爐,燒上水,從柜子里取出最后一把掛面。
面煮好了,她撒上一點蔥花,滴了兩滴香油。
端著面走進里間時,程冠宇正揉著太陽穴,閉目養神。
“先吃點東西吧。”她把面放在桌角。
程冠宇睜開眼,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面,神色柔和了些。
“雅文,辛苦你了。”
“說這些干什么。”沈雅文在他身旁坐下,拿起扇子給他扇風,“材料寫得怎么樣了?”
“難。”程冠宇扒了口面,“鎮里企業虧損的數據不好看,但王書記要突出改革成效。實話實說吧,怕挨批評;粉飾太平吧,又過不了自己這關。”
沈雅文安靜地聽著。
窗外傳來蛙鳴聲,遠處有狗吠。
“我記得你大學論文寫的就是鄉鎮經濟轉型。”她輕聲說,“當時教授還夸你有見地。”
程冠宇苦笑:“紙上談兵容易。真到了基層,才知道千頭萬緒,處處掣肘。”
他放下筷子,握住沈雅文的手。
手掌粗糙,掌心有薄繭。
“不過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績。”他眼神堅定,“不能讓你們娘倆一直住這破宿舍,連個空調都沒有。”
沈雅文笑了:“我不在乎這些。只要你做的是正經事,對得起良心,再苦我也愿意陪著你。”
程冠宇動容,將她摟進懷里。
“等我出息了,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那時的承諾,字字真心。
沈雅文靠在他肩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
鎮上沒有路燈,只有零星的幾家窗戶還亮著光。
她想起白天在集市上,遇到鎮中學的李老師。李老師拉著她說,縣教育局最近有名額去省城進修,專攻語文教學法。
“雅文,你可是我們學校最好的語文老師,這次機會難得啊。”
她當時只是笑笑,說孩子還小,離不開人。
其實心里不是沒有動搖。
但看著程冠宇熬夜工作的背影,那些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想什么呢?”程冠宇問。
“沒什么。”沈雅文直起身,“快吃吧,面要涼了。”
程冠宇三兩口吃完面,又埋首材料中。
沈雅文收拾碗筷,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廚房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漏水,她用盆接著。煤油爐的火苗跳躍,映在她沉靜的側臉上。
搖籃里的孩子咂了咂嘴,睡得正香。
她坐在床邊,拿起織了一半的毛衣。毛線是鎮上供銷社最便宜的那種,顏色有些暗。
但她說要趕在天冷前,給程冠宇織一件厚實的毛衣。
青河鎮的冬天,濕冷入骨。
02
兩年后的秋天,程冠宇調任青河縣發改局副局長。
調令下來的那天,他在鎮食堂請幾個要好的同事吃飯。雖然只是平級調動,但從鎮到縣,終究是進了一步。
沈雅文在家收拾行李。
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兩個舊皮箱,幾床被褥,鍋碗瓢盆,還有孩子的玩具和奶粉。
母親李秀珠從隔壁鎮趕來幫忙。
“縣里房子安排好了嗎?”李秀珠一邊疊衣服一邊問。
“說是給安排了周轉房,兩室一廳。”沈雅文把書本捆扎好,“比這里強多了。”
李秀珠看著女兒,欲言又止。
“媽,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雅文,昨天你們校長來家里了。”李秀珠嘆了口氣,“他說省師范學院的進修名額又下來了,這次是半年期的。全校就一個名額,他們還是想給你。”
沈雅文的手頓了頓。
“校長說,你當年是他們最看好的苗子。要是去進修回來,評高級職稱沒問題,以后還有機會調到市里。”
“我知道了。”沈雅文繼續捆書,“等安頓下來再說吧。”
“你別敷衍我。”李秀珠按住她的手,“孩子我幫你帶,你就去半年,耽誤不了什么事。這可是你的事業啊。”
沈雅文直起身,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
“冠宇剛到新單位,千頭萬緒。孩子才兩歲,離不開媽媽。”她語氣平靜,“再說了,去省城進修要自費一部分,我們現在哪有余錢?”
“錢我可以——”
“媽。”沈雅文打斷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和冠宇是夫妻,這個時候,我得支持他。”
李秀珠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只是轉身時,悄悄抹了抹眼角。
傍晚,程冠宇帶著酒氣回來,臉上洋溢著興奮。
“雅文,你知道今天誰給我打電話了嗎?”他脫掉外套,“市發改局的劉科長!他說早就注意到我在青河鎮的工作,這次調動,他也幫忙說了話。”
沈雅文遞給他一杯溫水:“洗把臉吧,一身酒味。”
程冠宇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劉科長說,年底市里有個重點項目調研,可能會抽調到縣里干部。這是個機會,我得好好準備。”
他坐在床邊,拉著沈雅文的手。
“等我在縣里站穩腳跟,就把你和孩子接過去。縣里的教育條件好,對孩子成長有利。”
沈雅文點點頭:“行李都收拾好了,明天早上搬家的車就來。”
程冠宇環顧這個住了三年的小屋,感慨道:“總算要離開這地方了。雅文,你跟著我受苦了。”
“不苦。”沈雅文輕聲說,“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夜深了,程冠宇很快睡去,發出均勻的鼾聲。
沈雅文卻睡不著。
她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鎮政府大院。月光灑在空地上,那棵老槐樹在風中輕輕搖晃。
在這里,她教了三年書,送走兩屆畢業生。
有個叫王小雨的女孩,家境貧寒但特別用功。去年考上縣一中時,抱著她哭了好久。
“沈老師,我以后也要當老師,像您一樣。”
沈雅文想起這句話,心里泛起漣漪。
她輕輕打開皮箱,從最底層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是省師范學院的進修通知書,她已經簽字放棄了。
看了很久,她把通知書重新疊好,放回信封。
然后塞進了箱子的最角落。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悠長而孤寂。
第二天,搬家卡車駛離青河鎮時,不少學生和家長來送行。
王小雨追著車跑了好一段路,用力揮手。
沈雅文從車窗探出頭,也朝她揮手。
車子拐過彎,青河鎮消失在視野里。
程冠宇握著她的手:“舍不得?”
“有一點。”沈雅文如實說。
“等我在縣里安排好,你想回來看看隨時可以。”程冠宇信心滿滿,“說不定以后,咱們還能調回市里呢。”
沈雅文靠在他肩上,沒有說話。
車子顛簸著駛向縣城。
她懷里,兩歲的兒子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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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縣發改局的周轉房果然比鎮宿舍好很多。
兩室一廳,有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雖然家具簡單,但窗戶明亮,陽光能灑滿半個客廳。
程冠宇很快進入新角色。
他工作拼命,常常加班到深夜。但應酬也明顯多了起來。
開始時,他還會向沈雅文抱怨:“今晚又要陪市里來的領導吃飯,都是場面話,沒意思。”
后來,抱怨變成了習慣。
再后來,連提都不提了。
沈雅文在縣三中找了個代課老師的職位。工作不累,方便照顧孩子,只是工資微薄。
偶爾在菜市場遇到熟人,對方總會笑著說:“沈老師,你真是好福氣,程局長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她總是笑笑,不多說什么。
那天是兒子四歲生日。
沈雅文特意請了半天假,去蛋糕店訂了個小蛋糕,又買了孩子喜歡的玩具車。
下午,她給程冠宇發短信:“晚上早點回來,孩子生日。”
程冠宇很快回復:“好,盡量。”
傍晚,她做了一桌菜,紅燒排骨、清蒸魚、蒜蓉青菜,都是父子倆愛吃的。
六點,七點,八點。
菜熱了又熱。
兒子餓得受不了,先吃了點餅干。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呀?”孩子趴在窗臺上張望。
“快了,爸爸工作忙。”沈雅文摸摸他的頭,“我們先吃蛋糕好不好?”
“不要,我要等爸爸一起。”
九點半,門鎖終于響了。
程冠宇帶著一身酒氣進門,領帶松垮,滿臉疲憊。
“爸爸!”兒子撲過去。
程冠宇勉強笑著抱起他:“喲,小壽星長高了。”
“孩子等你一晚上。”沈雅文端出熱好的菜,“先吃飯吧。”
“我在外面吃過了。”程冠宇放下孩子,脫掉外套,“今天陪省里來的考察組,推不掉。”
沈雅文動作頓了頓:“喝點湯吧,我燉了雞湯,解酒。”
程冠宇揉著太陽穴走到餐桌旁,看到滿桌的菜,愣了一下。
“今天……是孩子生日?”
沈雅文沒說話,只是盛了碗湯放在他面前。
兒子已經拿出蛋糕,插上四根蠟燭:“爸爸,我們一起吹蠟燭!”
程冠宇看著孩子期待的眼神,終于坐下來。
蠟燭吹滅,孩子開心地拍手。
“許愿了嗎?”沈雅文問。
“許了!我希望爸爸天天早點回家!”
程冠宇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切蛋糕時,他的手機響了。
看了眼來電顯示,他起身走到陽臺接電話。
“……王總客氣了,今天實在有事……那批材料的事你放心,我明天就跟進……好,改天一定聚。”
電話講了十來分鐘。
等他回來時,蛋糕上的奶油都有些塌了。
兒子已經困得眼皮打架,還強撐著等他。
“爸爸,你還沒吃蛋糕。”
程冠宇切了一小塊,匆匆吃完。
“好了,爸爸吃過了。乖,該睡覺了。”
沈雅文抱起孩子去洗漱。
等她把孩子哄睡,回到客廳時,程冠宇已經洗完澡,坐在沙發上看文件。
“今天省里考察組對縣里的項目很滿意。”他頭也不抬地說,“劉局長私下跟我說,市里可能要有變動,咱們得提前準備。”
沈雅文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碟。
“準備什么?”
“調動的事。”程冠宇放下文件,“劉局的意思,讓我爭取調去市發改局。這是個關鍵臺階。”
沈雅文把剩菜放進冰箱:“孩子剛適應縣里的幼兒園。”
“市里的教育條件更好。”程冠宇理所當然地說,“而且對你發展也有利,市中學的平臺不一樣。”
沈雅文關上冰箱門,轉身看著他。
“我上個月通過了縣一中的教師編制考試。”
程冠宇抬起頭,有些意外:“怎么沒聽你說?”
“我說過。”沈雅文平靜地說,“上周三晚上,你喝醉了回來,我跟你提過。”
程冠宇皺眉回想,似乎有那么一點印象。
“去市里不一樣有編制嗎?”他語氣有些不耐煩,“眼光放長遠點。等我調過去了,給你安排個市重點中學的職位,不難。”
沈雅文擦著桌子,動作很慢。
“我不需要你安排。我自己考上的,踏實。”
程冠宇站起身:“你這人怎么這么軸呢?我在為這個家謀劃未來,你就不能配合一下?”
“我怎么不配合了?”沈雅文抬起頭,“從鎮上到縣里,我放棄了進修機會。從縣里到市里,我又要放棄剛考上的編制。”
她頓了頓,聲音依然平靜。
“冠宇,我也有自己的事業。”
程冠宇看著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教書算什么事業?一個月那點工資,還不夠我請客吃飯一頓的開銷。”他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
客廳里突然安靜下來。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沈雅文放下抹布,走進臥室。
關門的聲音很輕。
程冠宇站在客廳中央,煩躁地點了支煙。
煙霧繚繞中,他想起多年前青河鎮的夏夜,那碗熱氣騰騰的蔥花面,和沈雅文溫柔的眼神。
但只是一瞬間。
他掐滅煙頭,重新拿起文件。
市發改局的那個位置,有三個候選人競爭。
他必須全力以赴。
04
五年后,程冠宇如愿調任市發改局項目處處長。
他們在市里買了房子,三室兩廳,裝修簡潔大方。兒子上了市實驗小學,成績不錯。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標準的成功家庭。
只有沈雅文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程冠宇越來越忙,在家時間越來越少。手機總是隨身攜帶,洗澡都帶進衛生間。
她市一中的教師工作穩定而平淡。每天備課、上課、批改作業,和同事們聊聊學生和教育。
兩人像兩條并行的軌道,看似相近,卻鮮有交集。
發現那條短信,是在一個周末的下午。
程冠宇在書房接電話,手機忘在客廳茶幾上。
屏幕亮起,一條新消息彈出:“程處,昨晚謝謝你送我回家。酒醒了還是想你[愛心]”
發件人備注是“小雯”。
沈雅文正端著洗好的水果走過來,腳步頓在原地。
書房里傳來程冠宇的笑聲:“李總放心,那件事包在我身上……”
她放下果盤,坐在沙發上。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幾分鐘后,程冠宇走出書房,看到沈雅文坐在那里,愣了一下。
“怎么了?臉色不太好。”
“剛才你手機有短信。”沈雅文的聲音很平靜。
程冠宇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哦,局里新來的實習生,昨晚項目慶功宴喝多了,我順路送她回去。現在的小姑娘,說話沒輕沒重的。”
他邊說邊刪除短信。
動作熟練得讓沈雅文心里一沉。
“只是實習生?”她問。
程冠宇皺眉:“你什么意思?懷疑我?”
“我沒有懷疑你。”沈雅文看著他,“我只是在想,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刪除短信這么順手了。”
程冠宇把手機扔在沙發上,語氣不悅:“沈雅文,我每天工作壓力已經夠大了,回家還要應付你的疑神疑鬼?”
“我不是疑神疑鬼。”她站起身,“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小雯’是誰?為什么給你發那種短信?”
“哪種短信?”程冠宇提高音量,“就是一句感謝的話!現在年輕人都這么說話,你非要上綱上線?”
他的理直氣壯讓沈雅文感到一陣寒意。
“程冠宇,我們結婚十年了。”她聲音有些發抖,“十年里,我放棄進修,放棄編制,跟著你從鎮到縣到市。我不是要跟你吵架,我只是想要一句實話。”
程冠宇看著她通紅的眼眶,語氣軟了些。
“雅文,你真的是想多了。”他走過來想拉她的手,“我在這個位置上,應酬多,接觸的人雜。有時候難免要逢場作戲,但都是為了工作。”
沈雅文避開他的手:“逢場作戲需要送醉酒的女實習生回家?”
“那天大家都喝了酒,她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程冠宇又煩躁起來,“你能不能別這么狹隘?你知道我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嗎?多少人盯著我這個位置!”
“所以呢?”沈雅文直視他,“所以你就開始‘逢場作戲’?開始學會刪除短信?開始把家當旅館?”
“我把家當旅館?”程冠宇冷笑,“要不是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能住上這么大的房子?孩子能上實驗小學?沈雅文,你摸摸良心說話!”
這句話像一把刀,扎進沈雅文心里。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突然覺得陌生。
那個在青河鎮熬夜寫材料,說“不能讓你們娘倆一直住這破宿舍”的程冠宇,去了哪里?
那個吃著她煮的面,握著她手說“辛苦你了”的程冠宇,去了哪里?
“原來在你心里,這個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恩賜。”她輕聲說。
程冠宇意識到話說重了,但驕傲讓他無法低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應該多理解我工作的特殊性。”
“我理解。”沈雅文點點頭,“我一直都很理解。”
她轉身走向臥室。
“你去哪兒?”程冠宇問。
“收拾東西,我帶兒子回我媽那住幾天。”
“你瘋了?就因為一條短信?”
沈雅文停在臥室門口,沒有回頭。
“不是一條短信,程冠宇。”她聲音疲憊,“是很多件事,很多個瞬間,慢慢積累起來的。”
那天晚上,沈雅文真的帶著兒子回了母親家。
李秀珠什么也沒問,只是給母女倆收拾出房間,煮了紅糖水。
兒子睡著后,李秀珠坐在女兒床邊。
“媽,我是不是太沖動了?”沈雅文看著天花板。
“你不是沖動的孩子。”李秀珠拍拍她的手,“媽只問你一句:你想清楚了嗎?”
沈雅文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三天后,程冠宇來接她們回家。
他買了花,給兒子買了新玩具,態度誠懇地道歉。
“雅文,那天是我說話不過腦子。我保證,以后注意分寸,盡量少應酬,多陪你和孩子。”
沈雅文看著他眼下的烏青,知道這幾天他也不好過。
她最終點了頭。
不是因為相信他的保證。
而是因為兒子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小床和書桌。”
回家路上,程冠宇開車,沈雅文坐在副駕駛。
等紅燈時,他手機又響了。
他看了一眼,掛斷。
沈雅文看著窗外流動的街景,沒有說話。
有些裂痕一旦產生,就再也無法完全愈合。
就像摔碎的瓷器,即使用最精巧的手藝粘合,裂痕依然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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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兩年后,程冠宇晉升省發改委固定資產投資處處長。
這是要害部門,權力不小。家里的訪客多了起來,電話也總是響個不停。
沈雅文漸漸學會了分辨。
哪些是真心來拜訪的老朋友,哪些是帶著目的來的“新朋友”。
哪些禮物可以收下,哪些必須當場退回。
程冠宇越來越擅長扮演“清廉實干”的形象。
他會在公開場合穿洗得發白的襯衫,會在會議上強調“規矩意識”,會退回價值稍高的禮品并記錄在案。
媒體上開始出現關于他的正面報道。
“程冠宇處長:堅守底線,服務發展”
“一位處長的‘人情賬’:該拒絕的絕不松口”
沈雅文配合著演出。
她在單位低調謙和,從不炫耀丈夫的職位。同事間閑聊時,她總是把話題引向教學和學生。
在家接待訪客時,她端茶倒水,微笑得體,但話不多。
只有獨處時,她才會露出疲憊的神情。
她開始留意一些細節。
比如程冠宇換了一塊新手表,說是朋友從國外帶的,不值錢。但她查了品牌,市場價要三萬多。
比如他經常接一些避開她的電話,語氣謹慎。
比如書房抽屜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文件,上面有陌生的公司名和數字。
有天晚上,程冠宇醉醺醺地回來,倒在沙發上。
沈雅文幫他脫鞋,拿熱毛巾擦臉。
他口袋里的錢包滑出來,掉在地上。
沈雅文撿起時,瞥見夾層里有一張銀行卡。
金色的卡片,不是他們常用的任何一家銀行。
她盯著那張卡看了幾秒,然后若無其事地把錢包放回他口袋。
第二天,程冠宇酒醒后,她對那張卡只字未提。
但她開始默默記錄。
程冠宇晚歸的日子,他接電話時的神情,家里突然多出來的“小禮物”。
她把這些零碎的信息記在一個普通的備課筆記本上,藏在書柜最深處。
就像拼圖,碎片多了,總能看出輪廓。
那年春節,程冠宇帶著全家回青河鎮過年。
鎮長和書記親自接待,當年老同事也都來了。酒桌上,大家紛紛敬酒,稱他“程處”,語氣里滿是羨慕和討好。
程冠宇來者不拒,談笑風生。
沈雅文安靜地坐在一旁,偶爾給兒子夾菜。
席間,一個面生的中年男人過來敬酒。
“程處,我弟弟的事多虧您幫忙。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他遞過來一個厚厚的紅包。
程冠宇笑著推開:“王老板客氣了,那是政策允許范圍內的事,都是按規矩辦。”
兩人推讓幾次,最終紅包還是塞進了程冠宇的外套口袋。
回家的車上,沈雅文問:“那個人是誰?”
“一個建材商,他弟弟的公司想申報重點項目,我幫忙牽了線。”程冠宇輕描淡寫,“放心,不違規。”
“那個紅包呢?”
“退回去傷面子。”程冠宇看她一眼,“我會處理,你別管了。”
沈雅文沒再說話。
她看著窗外飛逝的田野,想起很多年前,他們離開青河鎮時,也是這樣的冬天。
那時程冠宇握著她的手說:“等我出息了,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現在日子確實好了。
可為什么,她心里越來越空呢?
春節后,程冠宇開始為競爭副廳長做準備。
他更加注意形象,頻繁下基層調研,報道一篇接一篇。
家里來了一位年輕人,叫蔣燁華,省廳辦公室的副主任科員。
他機靈能干,很快成為程冠宇的心腹。
“嫂子好。”蔣燁華每次來都彬彬有禮,“程處讓我送些材料過來。”
沈雅文點點頭,給他倒茶。
她能感覺到,蔣燁華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像是在評估她是否“可靠”。
有一次,蔣燁華來送文件,程冠宇不在家。
沈雅文請他喝茶,隨口問:“小蔣在辦公室工作很忙吧?”
“還好,主要服務領導。”蔣燁華微笑,“程處能力突出,又廉潔自律,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沈雅文也笑了:“他脾氣急,你們多擔待。”
“程處對工作要求高,是好事。”蔣燁華頓了頓,“嫂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程處現在處在關鍵時期,有些事……可能需要您多配合。”他語氣委婉,“比如接待方面,言行方面。您知道,現在輿論環境復雜。”
沈雅文看著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有分寸。”
蔣燁華松了口氣:“那就好。程處能有您這樣的賢內助,真是福氣。”
他離開后,沈雅文站在客廳里,很久沒動。
賢內助。
這個詞真有意思。
它要求你聰明,但不能太聰明;有主見,但不能太有主見;知情達理,但不能問不該問的問題。
她走到鏡子前,看著里面的自己。
四十歲的女人,眼角有了細紋,但氣質沉靜。
她突然想起母親李秀珠的話:“雅文,你眼睛里沒有光了。”
那時她還反駁:“媽,我都這個年紀了,還要什么光。”
現在她明白了。
那光不是年輕的光彩,而是對生活的熱情和期待。
而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失去了它。
06
程冠宇順利晉升省發改委副主任,分管固定資產投資處。
這意味著,他離廳級只有一步之遙。
慶功宴那天,沈雅文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出席。
她去了老友董薇家。
董薇是省電視臺資深記者,兩人大學同宿舍,感情深厚。
“怎么一個人來了?程大主任呢?”董薇給她泡茶。
“有飯局。”沈雅文接過茶杯,“想找你聊聊天。”
董薇在她對面坐下,仔細看了看她的臉。
“又瘦了。是不是壓力太大?”
沈雅文捧著溫熱的茶杯,沒有馬上回答。
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燈火璀璨。
“薇薇,你跑新聞這么多年,見過很多人吧。”
“當然,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有沒有見過……一開始很好,后來慢慢變了的人?”
董薇沉默了片刻。
“雅文,你是不是想問我,程冠宇變了嗎?”
沈雅文抬眼看著她。
“他變沒變,你應該比我清楚。”董薇嘆氣,“但我可以告訴你,權力這東西,像一面放大鏡。好人更好,壞人更壞。至于普通人……會暴露所有隱藏的弱點。”
“你覺得他是哪種?”
董薇沒有直接回答。
她起身從書房拿出一份舊報紙,遞給沈雅文。
“這是十年前青河鎮的一個報道,你可能沒看過。”
沈雅文接過報紙。泛黃的版面上,有一則小新聞:“青河鎮辦事員實名舉報鎮長違規操作遭解聘”
報道很短,只說辦事員蔣陽成因舉報行為與單位產生矛盾,最終被解聘。鎮政府回應稱是按規章制度處理。
“這個蔣陽成,后來怎么樣了?”沈雅文問。
“很不好。”董薇說,“他被解聘后找不到工作,妻子跟他離婚,帶著孩子走了。他酗酒,后來出了車禍,一條腿殘廢。現在靠低保和撿廢品為生。”
沈雅文心里一沉:“這和冠宇有什么關系?”
“當年處理蔣陽成一事的,是鎮政府辦公室主任。”董薇看著她,“那個人,就是剛調去縣里的程冠宇的繼任者。而程冠宇在調走前,對此事是知情的。”
“你怎么知道?”
“我采訪過蔣陽成。”董薇說,“他說,當時程冠宇是鎮里最有正義感的干部,他曾經去找過程冠宇,希望得到支持。程冠宇安撫了他,但轉頭就升遷調走了。他調走后,舉報材料就‘莫名其妙’到了被舉報人手里。”
沈雅文的手微微發抖。
“你的意思是,冠宇出賣了舉報人?”
“我沒有證據。”董薇搖頭,“但蔣陽成堅信,是程冠宇用他的舉報材料,換取了調離青河鎮的機會。因為當時鎮長是縣里某位領導的心腹,程冠宇的調動需要那位領導點頭。”
房間里安靜得能聽到鐘表的滴答聲。
沈雅文想起多年前,程冠宇熬夜寫材料那晚。
他說:“鎮里企業虧損的數據不好看,但王書記要突出改革成效。實話實說吧,怕挨批評;粉飾太平吧,又過不了自己這關。”
那時的他,還在糾結良心和現實。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糾結了呢?
“薇薇,我想見見蔣陽成。”沈雅文突然說。
董薇皺眉:“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沈雅文誠實地說,“但我覺得,我應該知道真相。至少,知道他到底變成了什么樣的人。”
董薇看了她很久,最終點頭。
“我可以安排,但你得答應我,不管發現什么,都要保護好自己。”
“我答應。”
一周后,沈雅文在董薇的陪同下,去了青河鎮下屬的一個村子。
蔣陽成住在一間破舊的平房里,門口堆著撿來的廢品。
他五十出頭,但看起來像七十歲。一條腿跛著,頭發花白,眼神渾濁。
聽說沈雅文的身份后,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笑容里滿是苦澀和嘲諷。
“程夫人?稀客啊。”他搬來兩個小板凳,“寒舍簡陋,委屈您了。”
沈雅文坐下,不知如何開口。
“您來找我,是想聽故事吧。”蔣陽成點了一支劣質煙,“關于您丈夫,和十五年前那件事。”
“如果你愿意說的話。”
“我當然愿意。”他吐出一口煙,“這事憋在我心里十五年,快把我憋瘋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沈雅文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往事。
蔣陽成說,他發現鎮長虛報項目資金,套取國家補貼。他收集了證據,先向程冠宇匯報,因為程冠宇當時分管相關工作,且口碑正直。
程冠宇看了材料,說會嚴肅處理,讓他保密。
但第二天,材料就不見了。
一周后,蔣陽成被叫去談話,說他工作失誤,造成不良影響。
又過了一個月,他被解聘。
“我后來才知道,鎮長是縣委王副書記的人。程冠宇想調去縣里,需要王副書記點頭。”蔣陽成聲音嘶啞,“我的舉報材料,成了他的投名狀。”
沈雅文握緊了手:“你有證據嗎?”
“證據?”蔣陽成苦笑,“我一個平頭百姓,拿什么跟官斗?但我記得,程冠宇當時讓我把材料復印一份給他,說要做備份。那份復印件上,有他的簽名和日期。”
“復印件呢?”
“被他們搜走了。”蔣陽成頓了頓,“但我留了一手。復印的時候,我偷偷多印了一份,藏在我母親的老房子里。后來房子拆了,我也不知道那份材料還在不在。”
離開時,沈雅文留下一個信封,里面裝了些錢。
蔣陽成推辭不要。
“就當是我代他補償你的。”沈雅文堅持。
蔣陽成最終收下了。
他送她們到村口,突然說:“程夫人,您是個好人。但您丈夫……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人了。”
回城的車上,沈雅文一直沉默。
董薇擔心地看著她:“你沒事吧?”
“我沒事。”沈雅文看著窗外,“我只是在想,如果蔣陽成說的是真的,那這些年,冠宇到底還做了多少類似的事。”
“你想查下去?”
沈雅文沒有回答。
但她知道,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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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春天的時候,李秀珠的老房子要拆遷了。
老人家在城北的老舊小區住了一輩子,如今小區改造,需要騰退。
沈雅文請了假,幫母親收拾東西。
老房子不大,但塞滿了記憶。舊家具、老照片、泛黃的書信,還有沈雅文學生時代的獎狀和課本。
“這些都要扔嗎?”沈雅文指著一箱舊書。
“扔了吧,也沒人看。”李秀珠坐在藤椅上,有些感傷,“你爸要是還在,肯定舍不得。他最愛看書了。”
沈雅文蹲下身,翻開那些書。
大多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文學作品,書頁發黃,散發著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
翻到一本《紅樓夢》時,一張紙片飄落出來。
她撿起來,發現是一張泛黃的收據,日期是十五年前。
收款項目寫著“復印費”,金額是五元。
背面有一行小字:“青河鎮政府,蔣陽成材料,共28頁。”
沈雅文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她站起身,盡量平靜地問:“媽,這張收據是怎么回事?”
李秀珠接過看了看,回憶道:“哦,這是當年你爸幫人復印東西的收據。他在文化館工作,館里有復印機。有天一個年輕人來找他,說是要復印重要材料,但鎮上的復印店不敢接。你爸心軟,就偷偷幫他印了。”
“那個年輕人,是不是叫蔣陽成?”
“好像是姓蔣……”李秀珠努力回想,“挺老實的一個小伙子,說材料關系到公平正義。你爸那個人,最聽不得這種話,就答應了。”
沈雅文握緊了那張收據。
“復印件呢?當時印了幾份?”
“印了兩份。小伙子拿走一份,另一份你爸說幫他保管,萬一有用。后來就夾在這本書里,我都忘了。”
沈雅文快速翻動《紅樓夢》,果然在中間發現了一疊復印件。
紙張已經泛黃,但字跡清晰。
標題是:“關于青河鎮長王建國同志違規操作的情況反映”
后面是詳細的數據和證據材料。
最后一頁,有一行手寫備注:“此件已呈報程冠宇副主任,程副主任指示:暫緩處理,待研究。 蔣陽成 2007.3.12”
而在“程冠宇”簽名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印章:“青河鎮政府辦公室”。
沈雅文的手在發抖。
這不是普通的復印件。
這是程冠宇當年確實收到過舉報材料的鐵證。
而他不僅沒有處理,反而將材料泄露給了被舉報人。
“雅文,你怎么了?”李秀珠擔心地問,“臉色這么白。”
“沒事,媽。”沈雅文把材料小心收好,“這些舊書我先帶回去看看,有些可能還有用。”
回到家,她把自己鎖在書房里。
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材料。
十五年前的程冠宇,在青河鎮那個悶熱的夏夜,還在為如何真實反映問題而糾結。
那時的他,應該還沒想過要出賣舉報人吧。
是什么讓他改變了?
是權力的誘惑?是現實的壓力?還是他骨子里,本就有這樣的種子?
沈雅文不知道。
但她知道,從那一刻起,程冠宇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而這些年,他在那條路上走了多遠?
她想起書房抽屜里那些看不懂的文件,想起那塊昂貴的手表,想起金色銀行卡。
想起蔣燁華審視的眼神,想起那些深夜的電話。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出了完整的畫面。
那天晚上,程冠宇回家時,沈雅文正在廚房做飯。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哼著歌走進來。
“雅文,好消息。老廳長到點了,位置空出來了。省委組織部已經開始考察人選。”
沈雅文背對著他切菜:“恭喜。”
“這次我有很大希望。”程冠宇從后面抱住她,“等我當了廳長,你就是廳長夫人了。咱們換個大房子,送你輛好車。”
沈雅文身體僵了僵。
“不用,現在這樣挺好。”
“你就是太低調。”程冠宇松開手,“對了,過段時間可能有考察組來家里,你準備一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
“什么是不該說的?”
程冠宇皺眉:“就是家里的事,私人生活,這些都不用提。重點說我們感情好,你全力支持我工作,我是顧家的好男人。”
沈雅文放下刀,轉身看著他。
“冠宇,你還記得蔣陽成嗎?”
程冠宇的臉色瞬間變了。
“誰?不認識。你從哪聽來的名字?”
“青河鎮的一個辦事員,十五年前舉報鎮長,后來被解聘了。”
“哦,好像有點印象。”程冠宇恢復鎮定,“他啊,工作能力不行還誣告領導,被處理是應該的。你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沈雅文盯著他的眼睛:“我聽說,當年是你把他的舉報材料泄露給鎮長的。”
“胡說八道!”程冠宇厲聲道,“誰跟你說的?是不是董薇?她一個記者,整天捕風捉影!”
“所以你沒有?”
“當然沒有!”程冠宇語氣激動,“我是那種人嗎?雅文,我們結婚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我?”
沈雅文看著他義憤填膺的樣子,突然覺得很累。
累到不想再爭辯,不想再追問。
“菜要糊了。”她轉身繼續做飯。
程冠宇站在廚房門口,看了她很久。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轉身去了書房。
那天夜里,沈雅文一直沒睡。
她聽著身旁程冠宇均勻的呼吸聲,想起很多年前青河鎮的夏夜。
那時他們擠在一張小床上,沒有空調,熱得渾身是汗。
但她的心是滿的。
現在房子大了,床軟了,空調恒溫。
可她的心空了。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
沈雅文輕輕起身,走到書房。
她打開臺燈,從書柜深處拿出那個備課筆記本。
翻開,里面記錄著這些年她觀察到的所有疑點。
一頁一頁,一條一條。
她拿起筆,在最后一頁寫下:“2007年春,青河鎮蔣陽成舉報材料,程冠宇知情并泄露,致舉報人遭報復。”
寫完后,她合上筆記本,抱在懷里。
窗外,城市的燈火徹夜不眠。
就像這個時代里,無數個破碎又偽裝完整的家庭。
08
省發改委大禮堂今天布置得格外莊重。
紅色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主席臺,兩側擺放著鮮花。主席臺背景板上寫著:“程冠宇同志任職省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廳長宣布大會”。
距離大會開始還有半小時,禮堂已經座無虛席。
全省發改系統的干部、相關廳局的代表、媒體記者,以及程冠宇的親友團,全都到場了。
程冠宇在后臺休息室,由秘書整理著裝的最后細節。
“程廳,領帶有點歪。”蔣燁華細心地將領帶調整到完美角度,“演講稿我核對過了,沒有問題。媒體這邊我也打過招呼,報道會重點突出您的工作實績和廉潔形象。”
程冠宇看著鏡中的自己。
藏青色西裝合體挺括,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整個人看起來沉穩干練,正是理想中的領導形象。
他滿意地點點頭:“辛苦了,燁華。”
“應該的。”蔣燁華退后一步,“時間快到了,您準備上臺吧。”
走出休息室時,程冠宇在走廊遇到了沈雅文。
她今天穿著米白色套裝,化了淡妝,看起來端莊得體。董薇陪在她身邊,兩人正低聲說著什么。
“雅文。”程冠宇走過去,自然地攬住她的肩,“緊張嗎?”
沈雅文微笑:“你都不緊張,我緊張什么。”
“等我演講完,有個簡短的媒體采訪,你也一起參加吧。”程冠宇說,“就說些支持我工作的話,很簡單。”
“好。”
董薇在一旁看著這對夫妻,眼神復雜。
禮堂里響起音樂,大會即將開始。
工作人員引導程冠宇去后臺候場,沈雅文和董薇則去了觀眾席。
她們的位置在第三排左側,視野很好。
“你真的想好了?”坐下后,董薇低聲問。
沈雅文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主席臺上,省委組織部的領導已經就座。主持人宣布大會開始,宣讀任命文件。
掌聲響起。
接著,程冠宇走上主席臺。
聚光燈打在他身上,全場目光聚焦。
他從容不迫地走到發言臺前,調整了一下話筒,目光掃過全場。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同事,同志們……”
聲音通過音響傳遍禮堂,渾厚而自信。
沈雅文靜靜地聽著。
他講組織培養,講同志支持,講責任擔當。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每一個停頓都引起掌聲。
就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演出。
“……在多年的工作中,我始終牢記一個原則:權力是人民賦予的,必須用來為人民服務。要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凈凈做事……”
沈雅文想起書房抽屜里那塊昂貴的手表。
想起那張金色銀行卡。
想起蔣陽成跛著腿送她們到村口的背影。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提包的皮質表面。
里面躺著離婚協議書,和三張照片的復印件。
一張是蔣陽成舉報材料的最后一頁,有程冠宇的簽名。
一張是那塊手表的購買記錄,付款方是一家與程冠宇有業務往來的公司。
一張是金色銀行卡的開戶信息,戶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開戶電話是程冠宇的備用號碼。
這些證據不夠完整,不足以直接定罪。
但足夠引發調查。
足夠撕開那道完美表象的裂縫。
臺上,程冠宇的演講接近尾聲。
“……最后,我要感謝我的家人。多年來,他們對我工作的理解與支持,是我前進的動力。”
他的目光投向沈雅文的方向。
很短暫的一瞥,然后移開。
像完成一個必須的程序。
沈雅文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那笑容平靜得可怕。
董薇在桌下握緊了她的手。
程冠宇鞠躬致謝,臉上洋溢著成功的喜悅。
主持人宣布:“現在,請程冠宇同志……”
話音未落。
沈雅文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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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過道并不長,從第三排到主席臺,大概二十米。
但沈雅文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沉穩。
起初,人們以為她是工作人員,或是要上臺獻花。
直到她徑直走向發言臺,走向剛剛結束演講、還沉浸在掌聲中的程冠宇。
全場漸漸安靜下來。
疑惑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程冠宇也看到了她,先是意外,隨即轉為不悅——她怎么不按事先說好的來?
但他很快調整表情,露出得體的微笑,以為妻子要給自己一個驚喜。
沈雅文走到發言臺前。
她沒有看程冠宇,而是面向臺下。
然后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程冠宇同志。”她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遍禮堂,清晰平靜,“這是給你的。”
她把文件袋遞過去。
程冠宇愣住,下意識接過。
文件袋沒有封口,他打開一看,最上面是一份文件——
《離婚協議書》。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
“雅文,你干什么?”他壓低聲音,帶著警告。
沈雅文沒有回答,而是從文件袋里抽出那三張復印件,舉起來,讓前排的人能看清。
“在你人生最輝煌的時刻,我覺得有必要讓大家知道一些事。”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禮堂里。
“第一,十五年前青河鎮辦事員蔣陽成實名舉報鎮長,材料經你手后泄露,導致舉報人遭打擊報復,終身殘疾。”
她舉起第一張復印件。
臺下開始騷動。
程冠宇臉色煞白,伸手去奪話筒,但沈雅文側身避開。
“第二,你戴的這塊手表,市場價三萬六,付款方是‘宏遠建材’,這家公司去年中標了你分管的三千萬元政府項目。”
第二張復印件舉起。
嘩然聲更大了。
有記者開始拍照。
“第三,這張銀行卡的開戶人不是你,但預留電話是你的。過去兩年,這張卡有十七筆大額資金往來,最大一筆五十萬。”
第三張復印件。
“以上信息,我已提交給有關部門。”沈雅文轉向程冠宇,眼神冰冷,“你的‘功勞’,也有蔣陽成們的一份。這戲,我陪你演完了。”
她把復印件塞進程冠宇手里。
然后轉身,面向全場,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打擾了大家的會議。”
說完,她走下主席臺,穿過過道,走向禮堂大門。
整個過程,不過兩分鐘。
卻像一場地震,把整個禮堂掀翻了。
程冠宇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離婚協議和復印件。他的臉從白到紅再到青,嘴唇顫抖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臺下炸開了鍋。
“怎么回事?”
“剛才那是程廳長的愛人?”
“她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記者們瘋狂拍照,有人試圖追出去采訪沈雅文。
蔣燁華沖上臺,想控制局面,但已經晚了。
省委組織部的領導們臉色鐵青,緊急商議。
后排,省紀委的蕭強主任站起身,對身邊的同事說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向后臺。
董薇坐在觀眾席上,看著好友離去的背影,眼淚終于掉下來。
她知道的,沈雅文做出這個決定有多難。
她也知道,從這一刻起,沈雅文將面對什么。
但她更知道,如果沈雅文今天不這么做,余生都將在謊言和煎熬中度過。
禮堂外,陽光刺眼。
沈雅文走出大門,沒有回頭。
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是董薇提前安排好的。
她拉開車門坐進去。
“去哪里?”司機問。
沈雅文報了一個地址——母親李秀珠的家。
車子啟動,駛離省發改委大院。
她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十五年的婚姻,十五年的陪伴,十五年的隱忍。
在這一刻,畫上了句號。
她沒有哭。
眼淚早在無數個失眠的夜里流干了。
她只是覺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但心里那塊壓了多年的大石頭,終于挪開了。
手機震動,是董薇發來的短信:“我在你媽家等你。”
沈雅文回復:“好。”
車子匯入車流,駛向城市的另一邊。
省發改委大禮堂里,混亂還在繼續。
程冠宇被蔣燁華攙扶著走下臺,臉色灰敗如死人。
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份離婚協議,紙張被汗水浸濕,皺成一團。
有人聽到他喃喃自語:“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但沒有人回答。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剛才那場驚人的揭露上。
記者們被工作人員攔住,但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網絡上開始出現零星的消息:“省發改委廳長任命大會突發狀況,妻子當眾揭露其問題”。
紀委的同志已經介入,控制了相關材料。
一場風暴,剛剛開始。
10
一個月后。
程冠宇被免去省發改委廳長職務,接受省紀委審查調查。
沈雅文提交的那些線索,雖然不夠完整,但為調查打開了突破口。
紀委順藤摸瓜,查出了更多問題:利用職務便利為特定企業謀取利益,收受巨額財物,違反組織紀律……
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
蔣陽成的案子也被重新調查。當年涉案的鎮長、副書記等人,已經退休的也被追責。
媒體做了專題報道,標題是:“從鄉鎮小科員到省廳廳長:權力異化之路”。
報道里提到了沈雅文,但隱去了姓名,只用“程某妻子”代稱。
報道說,這位妻子在丈夫最輝煌的時刻選擇揭露真相,“展現了難得的勇氣和良知”。
沈雅文沒有看這些報道。
她搬回了母親家,過著簡單的生活。
每天備課、上課、批改作業,晚上陪母親散步,周末去看兒子——兒子現在住校,理解母親的選擇,但還需要時間接受。
董薇常來看她,帶些吃的用的,陪她聊天。
“后悔嗎?”有天晚上,董薇問她。
沈雅文搖搖頭:“不后悔。只是覺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那個在青河鎮熬夜寫材料,會為一句謊話而愧疚的年輕人。”沈雅文望著窗外,“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好官的。”
“是他自己選擇了另一條路。”
“我知道。”沈雅文輕聲說,“所以只是可惜,不是原諒。”
秋天來了,梧桐樹葉開始變黃。
沈雅文遞交了辭職信,準備離開這座城市。
“去哪里?”校長很舍不得她,“你是個好老師,學生都喜歡你。”
“想換個環境。”沈雅文說,“去個小鎮,繼續教書。”
“那職稱、待遇……這么多年不就白費了?”
“沒關系。”沈雅文笑笑,“我本來也不是為了這些才教書的。”
離開那天,董薇來送她。
站臺上人不多,秋風有些涼。
“保持聯系。”董薇抱了抱她,“有事隨時打電話。”
“我會的。”沈雅文拍拍她的背,“你也要好好的。”
火車緩緩進站。
沈雅文提著簡單的行李,上了車。
她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手機響起,是兒子發來的短信:“媽,到了告訴我。寒假我去看你。”
她回復:“好。好好學習,照顧好自己。”
火車開動了。
城市的高樓漸漸后退,消失在視野里。
田野、村莊、河流,一幕幕掠過。
沈雅文靠在窗邊,閉上眼睛。
她想起很多年前,離開青河鎮的那個冬天。
那時她和程冠宇擠在卡車駕駛室里,懷里抱著熟睡的兒子。
程冠宇說:“等我在縣里站穩腳跟,就把你和孩子接過去。”
那時他們都相信,未來會越來越好。
是什么改變了呢?
是權力?是欲望?是人在洪流中的身不由己?
也許都是。
也許都不是。
她只知道,有些路走錯了,就回不了頭。
有些選擇做下了,就要承擔后果。
火車穿過隧道,光線暗了又亮。
沈雅文睜開眼,從包里拿出一本書。
是那本《紅樓夢》,父親留下的舊書。
她翻開,里面已經沒有了蔣陽成的舉報材料——那些都交給了紀委。
但書頁間還夾著一張老照片。
是她和程冠宇的結婚照。
青澀的兩個人,靠在一起,笑得有點傻,但眼睛里有光。
沈雅文看了很久。
然后,她把照片取出來,輕輕撕成兩半。
一半留在書里。
另一半,她伸出手,讓窗外的風帶走。
紙片在秋風中翻滾,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
火車繼續向前,駛向遠方。
窗外,天空湛藍,云朵潔白。
田野里,農民在收割稻子,金黃一片。
沈雅文合上書,看向前方。
未來的路還很長。
但她終于可以,只為自己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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