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政工聊起李白杜甫，對話李文麗：文學讓我感到生活有光亮

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雷蘊含 北京報道

2025年冬，在北京大興。來自甘肅的57歲家政女工李文麗跟封面新聞記者聊起了李白、杜甫以及《駱駝祥子》《我與地壇》。從“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到“打工也要打得精彩一些”，文學與藝術成了她生活的“光”，文學和藝術給了她面對生活的勇氣和力量，“文學讓我們愈發熱愛這世上所有值得去愛的一切。”當被問及想對眾多打工姐妹說些什么時，她的建議真誠而堅定：“不管在什么地方，處在什么樣的困境中，一定不要放棄自己的熱愛和夢想……哪怕只是繡一雙鞋墊，只要把心思用在你熱愛的事情上，那就是很大的樂趣，感到生活有光亮。”

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李文麗

文學讓心態更陽光，打工也要打得精彩

封面新聞： 在北京朝陽皮村新工人文學小組上課，老師教的哪些內容對您啟發比較大？

李文麗： 老師不是手把手教寫作，而是帶我們欣賞經典。比如重讀《駱駝祥子》，以前我不太理解祥子，覺得虎妞愿意嫁給他，他那么窮還不滿足。現在懂了，祥子哪怕出身卑微，也有選擇的權利，不是一點好處就能收買的。老師還帶我們讀史鐵生《我與地壇》，講李白、杜甫的詩，我都覺得很受啟發。

李文麗在北京皮村新工人文學小組

封面新聞：做家政勞動很累，還要每周坐很久的公交車去上課。想過放棄嗎？

李文麗：想放棄的時候，想到在文學小組那么多的老師，每周六晚上坐地鐵轉公交騎電動車，就為了給我們這些打工者上課。而且，上課和寫作讓我充實愉悅，沒困在疲憊和負面情緒當中。通過文學，讓我少了好多抱怨、憂傷等負面情緒。以前我想到自己家里的事情，就覺得我怎么這么命苦，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活著沒什么意思。但文學讓我的心態變得積極，讓我覺得要好好活下去，打工也要打得精彩一些。比如以前遇到有些雇主很苛刻，我受不了，但現在就能站在對方角度去想，不會憤怒，更不會仇恨誰。

封面新聞： 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有陶冶、宣泄、療愈的作用，您的感受驗證了這一點。

李文麗繪畫作品

李文麗：確實。雖然我畫畫技術不好，但當我專注畫的時候，畫布上出現一道特別鮮艷的色彩，我就覺得好治愈。所有不好的情緒都消失了，感覺自己沉浸在一道光中。

封面新聞：畫畫需要基本的造型能力，以前畫過畫嗎，有人教你嗎？

李文麗：除了小時候在雪地上畫之外，我沒有用筆畫過畫。來北京后用圓珠筆畫，一個畫家老師說我畫得很好，指導我改用鉛筆畫，線條不要停頓，不要猶豫。這個老師還送給我彩鉛和畫紙，鼓勵我多畫。

封面新聞：從你的書中看到你做家政時遇到一些苛刻的雇主。比如要求你跪著擦地板，安排你睡在客廳里，還要安裝攝像頭。但你很強大很勇敢，一直保持很平穩的心態。這很不容易。

李文麗：我遇到這些其實算不了什么。我的那些家政姐妹們遇到的情況比我這困難得多。在鴻雁工作人員的引導和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后，很多姐妹們都變得自信樂觀，敢于面對各種挑戰，并都越來越優秀。比如我可以寫作、畫畫、跳舞。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種難題和困境，可以通過這些來疏解，我的心態不會崩潰和扭曲。

封面新聞：你在書中描述吉祥大劇院演完舞劇后走到大街上的感受那段，很打動人。

李文麗：我從六七歲就開始干活，地里的、家里的，沒有停過。后來到了城里做家政，只是從一個小的忙碌的地方，跳到了一個大的忙碌的地方——依然是洗洗涮涮、做飯、打掃衛生。日復一日，忙忙碌碌，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也沒有真正在哪里停留過。那天演完出來后，我站在王府井大街上看到，看到有“北京”兩個字的燈牌很亮，街上人來人往，就像我以前在電視里看到的一模一樣。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我此刻就站在北京，我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封面新聞：那一刻，你不光為這個城市提供家政服務，還參與到這個城市的精神生活，你的生命感受到主體性。

李文麗：你說得非常準確。我為什么要寫作，就是想要記錄下來，這樣我就覺得我打工打得特別有意義。包括我去“鴻雁之家”和在皮村文學小組參加的藝術、文學活動，我覺得特別有意義，我必須把它記下來。文字是特別有溫度的東西，你把它記錄下來，它就永遠在。剛開始到北京打工的時候，我還沒有這個意識。當我在皮村文學小組看到大家寫的東西之后，我才發現，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把心里面想的東西，遇見的事情，變成文字記錄下來。所以我自己也開始寫，越寫越多，寫我自己的事情，寫身邊的姐妹，還有我在雇主家里帶孩子的感想，都記錄下來。

李文麗的書《我在北京做家政》

日子再苦，別放棄追夢

封面新聞：你的外形、氣質都很出眾。是否想到要努力找機會發揮一下自己的文藝天分？有個電影叫《立春》，里面女主角叫王彩玲，在小地方生活，一心想去北京成為歌劇演唱家。這個故事打動了很多人。

李文麗：我表姐在我們縣里面秦劇團，我也喜歡唱秦腔，也想去學，但我爸不愿意。我學習成績不好，也沒有機會去學文藝。長大后結婚，生活現實，有時候甚至很殘酷。有三個孩子，這么多的活我得去干，哪能把這個撇下去。后來我到了北京，一門心思多掙點錢。但沒想到鴻雁之家和皮村文學小組給了我實現夢想的機會。

封面新聞：如果有機會對其他在平凡生活中懷揣著夢想卻因現實而猶豫的姐妹們說些話，你會說什么？

李文麗：一開始學習寫作、畫畫時，我沒想過要成為作家或畫家，僅僅是因為喜歡，覺得應該把經歷記錄下來。后來我漸漸發現，完成一幅畫、寫完一篇文章，自己仿佛被治愈了，逐漸從身心困頓中走了出來。所以我想對和我一樣的打工姐妹、每一個在生活里感到艱難的人說一聲：日子再苦，也要為自己找一點能讓心情好起來的事。無論身在何處、身處何種困境，不要放棄自己的熱愛與夢想，一定要堅持下去。堅持做你熱愛的事，身心會得到療愈，人也會慢慢成長。當然，每個人情況不一樣，這個愛好可以是我喜歡的寫作、畫畫、跳舞，也可以是做手工，哪怕像我媽媽那樣繡繡鞋墊。把心思放在喜歡的事情上，本身就是一種快樂。而且現在網絡給了普通人表達自己的機會，比如我看到網上有一些農村姐妹，在田里干活的時候還能隨口說出詩一樣的句子，沒有草稿，卻真誠動人，很多人愛看。

李文麗的書《我在北京做家政》入選第26屆深圳讀書月“勞動者文學好書”

封面新聞：你在書里邊寫了其他家政女工的故事。在你眼里，她們是怎樣的一群人？

李文麗：有一次在雇主小區里，我聽幾位老太太對一個帶孩子的家政工說：“一個保姆還穿什么裙子？”其實我認識的這些家政姐妹，一個個都很有愛心、有責任心，而且心里都有夢、有熱愛。很多人唱歌很好聽，或者有別的才華，只是因為家庭條件所迫，不得不先為生存奔波，把愛好和夢想暫時放在了一邊。我想如果她們也有從小被培養、被支持的機會，她們也能做得特別棒。而且，我自己也曾覺得做家政工“不體面”，怕被人看不起。但現在我逐漸認識到：家政是一份很有價值、對社會很有意義的工作。我們照顧孩子、看護老人、做飯洗衣、整理家務，正是這些日常的勞動，讓雇主能安心上班、創造價值，為社會作出更多貢獻——他們不用為家里的瑣事分心，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這不正是我們工作的意義嗎？！這些想法，以前我都沒有，都是上了文學課以后，學會了這樣思考。

（圖片由李文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