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天津日報)
轉自:天津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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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日,氣溫驟然下降,強勁的西北風發威。在這樣的天氣里去北京采訪劉長遠教授,非但沒覺得寒冷難耐,反而因為期待,心里涌出縷縷溫暖。
在很多人的眼里,劉長遠是才華橫溢、作品豐厚、桃李滿天下的著名作曲家,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卻是個少言寡語、不事聲張、不茍言笑,甚至有些木訥的少年,走到哪兒都背著小提琴,仿佛周圍一切都與他無關。上世紀70年代,我們是耀華中學同年級的同學,也同是學校宣傳隊的成員,低頭不見抬頭見;初中畢業后,我們一起入伍到唐山某師部隊宣傳隊,同吃一鍋飯,同住一排營房。雖說在那個年代,學校男女生不說話,部隊男女兵不能多接觸,但正值青春年華的歲月,還是成為我們人生旅途中最美好的風景。用長遠教授的話說,因為我們是“發小兒”,所以經歷越來越深埋在記憶中。
當年退伍后,我與長遠的接觸少了許多。但知道他是戰友中最早進入專業學院開始系統學習音樂的人。聽長遠講述,不禁想起孟子的那段名言:“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不是此時的成就,得益彼時的“苦”?是不是磨難與升華相得益彰?長遠教授笑著回答:“挫折是作曲家的動力,也是財富。”
赴莫斯科學音樂
為了生活擺地攤
劉長遠出生在軍人家庭,父親曾是部隊的文工團員。家庭的熏陶、父親的影響,讓劉長遠對藝術產生了濃厚興趣,自幼師從楊義篤學小提琴。1980年,他如愿邁進天津音樂學院的大門,成為著名作曲家鮑元愷教授的弟子,五年后拿到作曲學士學位。
追求不止的劉長遠又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研究生班,先后師從劉烈武、黎英海兩位教授,1987年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成為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作曲系教師。很多人都認為他會沿著這條充滿陽光的路,一直走下去,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并沒捧著這個“金飯碗”,舒舒服服地過日子,而是從大家的視線里消失,“公派自費”赴俄羅斯留學深造。
為什么此時要選擇去留學呢?談到這個話題,劉長遠沉思片刻,喃喃說出兩個字——迷茫。他回憶,那時自己常望著窗外發呆,不知腦子里在想什么,手里拿著筆,一個音符也寫不出來。他不敢想這種狀態何以為人師。都說給學生一瓢水,老師自己須有一桶水,他擔心自己“水桶空空”,會既毀了自己,也誤了學生。
沒能申請到美國院校作曲專業的全額獎學金,老師建議他去世界著名的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深造。于是,劉長遠義無反顧地坐上了飛往俄羅斯的飛機,一去四年未歸。
劉長遠說,在俄羅斯留學的那四年,是他人生中最有價值的一段日子。他所說的“價值”,一是師從著名作曲家愛迪生·杰尼索夫(E. Denisove)學習作曲、師從著名音樂理論家瓦倫緹娜·霍羅波娃(V.Xolopowa)學習20世紀音樂分析,開闊了眼界,提升了水平,找到了方向,獲得了靈感,還捧得了“藝術大師文憑”(博士);二是在出乎意料的生存困境中,他經受住了種種嚴酷的考驗,咬牙挺了過來,人生經歷也因此比別人多了幾重色彩。
是怎樣的出乎意料?講到這兒,他的臉上掠過復雜的表情,似有苦澀與懷念,也有欣慰和感激,可謂五味雜陳。
他說,去俄羅斯留學時,正逢“蘇聯解體”,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根本想不到當時莫斯科的狀況——國有商店里空空如也,日用品都要到黑市購買,且價格高得離譜。常有彪形大漢當街搶劫,要錢不要命,只要掏空身上所有現金和值錢的東西給他們,便能躲過一劫。所以,那時他總會隨身帶上5美元鈔票,以應對不測。好在那些大漢還算理性,達到目的后,丟下幾個字——窮學生!
他的確是個窮學生,窮到每天要為生計發愁,為了省錢,四年不敢回國看望父母。俄羅斯冬季漫長,短短的暑假,是他唯一能掙到錢的時段,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極其珍貴——他要在天亮前趕到設在體育場的黑市,租個攤位,賣從中國批發商那里躉來的服裝,一待就是一整天。
無法想象一位滿懷理想的音樂家站在自由市場、守著地攤兒跟買主討價還價的畫面,也無法想象那時那刻他的自尊心到底有多強的承受力。但可以相信的是,為了理想,他做到了把所有的虛榮都拋到九霄云外。蔬菜、水果、肉腸,在俄羅斯是“貴族食品”,他不敢想,也買不起,每天的食物就是黃油和黑面包,以至于因攝入過多的黃油,身體多處出現脂肪瘤。就這樣,他終于走完了痛并快樂的四年留學路,學成歸國,回到了中央音樂學院。
民族管弦樂《光明》
榮獲金鐘獎作品獎
中國音樂金鐘獎創辦于2001年,是與戲劇梅花獎、電視金鷹獎、電影金雞獎并列的國家級藝術大獎。當年,劉長遠以小提琴協奏曲《詩篇》獲得了優秀音樂作品獎銅獎。他回憶說:“首屆金鐘獎作品獎銅獎共有15部作品入選,鮑元愷教授創作的中國民歌主題管弦樂作品《炎黃風情》也在其中。能與這樣的佳作同獲殊榮,我的內心既榮幸又激動。”這也讓劉長遠堅定了繼續創作音樂的決心。
2012年之后,金鐘獎作品獎中斷了十幾年。今年,第十五屆中國音樂金鐘獎重啟作品獎評選,共有500余部民族管弦樂和西洋管弦樂作品參選,可以說競爭十分激烈。經過初評、復評、終評三輪遴選,民族管弦樂和西洋管弦樂各有5部作品獲獎。劉長遠的民族管弦樂作品《光明》位列其中。
劉長遠說:“《光明》這部民族管弦樂作品是我受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委約,于2020年至2023年期間創作的。這一次能夠獲獎,讓我深深地感受到,有這么多知音理解、熱愛我的音樂,內心滿是感動。我也深知名額有限,還有很多優秀作品未能入選,能脫穎而出是我莫大的榮幸。”
談到《光明》能夠取得成功的原因,劉長遠說:“這部作品以原創的旋律、多彩的和聲、嚴謹的結構、豐富的復調、豐滿華麗的配器,呈現出輝煌、細膩的氣質,將西方交響樂的創作理念和技術融入其中,一氣呵成。另外,《光明》的創作理念上升到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聚焦全人類的共同情懷,表達對光明未來的共同追求。這種表達,既可以是個人、民族的,也可以是國家、人類的,比單一的題材更豐富、更深刻,形成了獨特的表達維度。作品中明確的‘中國基因’,也是獲獎的原因之一,它不是西方交響樂的復刻品,而是在吸收人類優秀音樂實踐的基礎上,融入了中國文化的審美與精神。”
劉長遠介紹說,蘇州民族管弦樂團曾在德國柏林愛樂音樂廳演出《光明》這部作品,得到了很高的評價。“看到西方觀眾專心致志地聆聽我們的音樂,將內心的感動流露在神情中時,可以肯定地說:他們聽懂了,被感染了。我特別高興。”
相信民族管弦樂前程似錦
在世界各國都會遇到知音
“恩師鮑元愷教授在我心里埋下民族音樂這顆種子之后,我就一直在努力催生、培養它,并不斷嘗試讓它成長、綻放。”劉長遠回憶說,2003年,他的第一部民族管弦樂作品《抒情變奏曲》在全國民族管弦樂作品比賽中獲得銀獎。之后,這部作品被各地民族管弦樂團不斷上演,也讓劉長遠意識到:“一個新的交響世界正在誕生,民族管弦樂是音樂文化中新的天地,是我們文化自信很好的體現。”
從那時起,劉長遠正式踏上了民族管弦樂的創作之路,《激情的回憶》《未來的希望》《崛起》,以及二胡協奏曲《夢釋》,還有剛剛榮獲金鐘獎的《光明》,都是他為中國民族音樂發展所作的貢獻。
他也希望大家都來呵護、支持中國民族管弦樂。“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創造的新的交響世界,凝聚了幾代音樂人的心血,它的發展離不開每一位聽眾的關注與鼓勵。多聽、多感受,用心去體會,就能獲得共鳴。好的作品沒有國界,它是對人類真善美的詮釋,只要你對真善美有追求,就能在民族管弦樂中得到享受和感動。”
在人們的印象中,西洋樂器的感染力更強,弦樂細膩、木管委婉、銅管響亮、打擊樂震撼,而我們的民族樂器,有些時候卻讓人覺得呆板、單調,表現力比較弱。分析個中原因,劉長遠說:“西洋樂器誕生于西方工業時代,而我們的民族樂器誕生于農耕時代,無論材質還是做工,兩者都沒有可比性。所以,中國古代有大詩人、大書法家、大散文家,卻沒有大作曲家,我認為這與樂器的局限性有關。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在我們的古代,樂器的主要功能依附于某種儀式,比如民間的婚喪嫁娶、文人的感懷抒情,卻不是為了表演,大型的音樂表演只能供皇室貴族享用。可想而知,樂器在中國歷史上不是為音樂服務的。”
但是,現在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民樂演奏變得悅耳動聽了。“因為民族樂器也在改良,包括音域、音色等,甚至可以‘量體裁衣’,作曲家有什么要求,生產廠家就會按要求調整,某些細小變化,都會出現不同的聲音變化。此外,演奏家的水平也在提高,音高、節奏更加精準,表現力更強。”劉長遠說。
當下一批中國作曲家既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又汲取了西方作曲技術的精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形成了獨特的創作風格。在劉長遠看來,隨著時代的發展,民族管弦樂可以引領未來。“這不是主觀臆想,而是共識。西方交響樂經歷了鼎盛時期,樂器發展到極致,新的表現形式難以突破,只能展示過往經典,很難創作出新的傳世之作;而中國民族管弦樂剛剛興起,正處在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信息文明轉型的過程中,創作空間巨大。我自信民族管弦樂前程似錦,在世界各國都會遇到知音。”
如今,劉長遠正在用自己的成績驗證自己的觀點,他已找到了發展方向,并會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在他看來,傳承弘揚民族音樂是幾代人的堅守,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使命。他心中有一份沉甸甸的抱負,希望通過作品,用新的交響樂形式——民族管弦樂,更快、更多、更好地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
劉長遠訪談
繼續創作民族管弦樂
在世界舞臺綻放光彩
問:有觀眾說,聽過民族管弦樂音樂會后感覺很震撼,讓人耳目一新,顛覆了原來的刻板印象。您怎么看待這種變化?
劉長遠:這很正常。一方面,這些年國家越來越重視對民族文化的挖掘、提升,大力扶持和鼓勵作曲家的創新創作,涌現出了一批優秀的民族器樂作品,也得到了世界音樂界的好評。另一方面,是民族樂器的發展和改進,作曲家可以大膽創作,可以讓作品表現得豐富多樣、絢麗多彩,因為民族樂器可以達到作品的表現要求,可以奏出和諧、豐滿、感染力強的旋律,把優美的音樂送到觀眾的心里。總而言之,這種新的音樂表達形式正在顯示出它的魅力。
問:民族管弦樂的發展過程中遇到過哪些困難?如何克服?
劉長遠:比如,我們的部分樂器尚未完善、國際認知度還需提升等。但是,只要我們堅定文化自信,堅定傳承發展,敢于挑戰自我,抓住創作窗口期,學習人類在交響樂領域的所有實踐經驗,再融入中國的文化,打造出兼具國際視野與民族風格的作品,那么,待到民族管弦樂的樂器體系足夠完善、作品儲備足夠豐厚時,必然會在世界舞臺上綻放光彩。
問:請談一談您對文化自信的理解。
劉長遠:在我看來,中國的文化自信不是今天才有的,回望歷史可以發現,善于兼收并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無論哪種文化藝術,通過何種方式走進來,都會與我們的民族文化融合,并生根、開花、結果。比如通過古代的絲綢之路,西域的很多樂器傳入中原,慢慢地在民間流傳開來。這說明,中國人相信民族文化非但不會被埋沒,反而可以借力打力,豐富自己。再說,我們的民族文化本身多姿多彩、源遠流長,很有“本錢”,我們沒有理由不自信。
問:那么您是如何在創作道路上體現文化自信的?
劉長遠:我創作了很多民族管弦樂作品,說到如何在作品中體現出文化自信,我覺得最直觀的一點就是演奏的樂器都是民族樂器。當然,現在的民族樂器跟過去比較,在制作、音質和表現力上都有很大的變化。不過,作品還是最重要的。我認為好的音樂是沒有國界的,中國作曲家把他的審美、旋律、情感等寫進作品,呈現出中國人的追求和音樂形象,讓世界接受,就是自信的一種體現。
問:也許會有更多的年輕作曲家走上民族管弦樂的創作之路,您想對他們說些什么?
劉長遠:首先,希望他們能積極研究西方的創作經驗和技術,掌握扎實的專業基礎;其次,要深入學習我們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民間音樂,扎根民族土壤。只有把這兩個方面有機融合,才能創作出經典的民族管弦樂作品。我還希望年輕一代能夠接過接力棒,堅守初心,勇于創新,讓我們的民族管弦樂在世界舞臺上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圖片由劉長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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