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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瓦爾達女士在現場,我想她會支持這個問題——JR先生,你要不要摘下墨鏡給中國觀眾看?”一則來自影迷的提問,瞬間沸騰了氣溫跌至零下的北京冬夜。臺下眾人的目光凝成放大鏡,讓臺上遠道而來的藝術家的一舉一動無從遁形:抬手,靠近鏡框,猶疑,摘下墨鏡——然而,墨鏡之下還有一副墨鏡。
過往二十余年的藝術實踐中,法國藝術家JR始終堅持著一條原則:公眾場合戴墨鏡示人,以保持“半匿名”。在他與導演Agnes Varda合作的影片《臉龐,村莊》里,后者反復試探摘除這副墨鏡的可能性,相似的提問成為串聯影片的線索,“你讓我想起戈達爾——一個同樣不愿意摘下墨鏡的人。”亞洲觀眾聯想到的則是導演王家衛。但JR的墨鏡既非意在制造神秘,將世界遙遙阻隔在自身之外,也不是出于商業邏輯思維的考量,對某種易于辨識的符號式形象的建構。他最初戴上墨鏡的原因很簡單,是為護自身周全:20世紀初,公共空間內的幾把刷子、一桶面粉膠及數張巨大的面孔圖像,會帶來“違法”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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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龐,村莊》劇照。Agnes Varda和JR 一同將Guy Bourdin的肖像貼上海灘邊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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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結束北京大學的講座和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影迷互動后,沒人會認出隔天到訪長城和故宮的Jean Rene(盛傳的藝術家本名);這樣一來,名為JR的藝術家才能持續捕捉世界的另一重景觀,那些由“不可見”的人們構成的風景。
他的作品總是關于這些“不可見”的人:為致敬伊朗“反頭巾抗議運動”中喪生的16歲女孩Nika Shahkarami,JR和他的團隊組織300位志愿者,在紐約市羅斯福島的“四大自由公園”托舉Nika的巨幅肖像;類似地,他邀請烏克蘭利沃夫的100位居民一同高舉5歲女孩Valeriia的肖像——畫面中的女孩剛和母親越過邊境逃入波蘭——作為對戰火中的烏克蘭的聲援,對流離失所的兒童難民的真切關懷,隨后,無人機拍下的俯瞰畫面被用作當月《時代》周刊的封面;遑論特哈查比州立監獄內的項目Tehachapi,于公眾視野“隱身”的最高安全級別囚犯們的肖像被拼合為一,張貼于監獄空地,人們可通過app點擊聆聽每位囚犯的故事。“他始終在試圖讓人注意到那些大部分時間里看不見,或更準確地說,刻意回避去看的人。”十年前,英國衛報就曾如此描述JR的實踐。方法多年如一:拍下人們的面孔,以紀念碑般的尺度印刷,而后張貼于建筑墻壁,或沿著地面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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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hachapi, 加利福尼亞州,美國,2019 ?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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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éplacé·e·s, Valeriia, 利沃夫,烏克蘭, 2022 ?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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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an, Life, Freedom,紐約市,美國,2022 ?JR
由于實踐從拍攝開始,公眾常將JR視作影像藝術家。但他聲明,圖像從來不是核心,“相機就像一支畫筆。當我拍下一張照片,那只是第一步,我并不認為那已經是藝術,它只是‘蘸了顏料’。當我把它張貼在某個地方,‘放置’的過程中,作品才會產生結果,影像才開始‘活起來’。”對他來說,過程才是一切——僅憑想象,或許難以理解這簡單的兩個字可以衍生多少故事,多少討論,與多少意外的相遇。
以JR 2023年在意大利都靈的Déplacé·e·s為例。項目中拍攝于烏克蘭、盧旺達、毛里塔尼亞、哥倫比亞和希臘的五幅孩童肖像被數千人舉起,從高空俯瞰的視角看去,他們仿佛齊聚廣場,向同一個方向奔跑,玩耍嬉戲。這張圖像之所以存在,“是要告訴大家那一天發生了什么”,JR說,“城市突然封鎖,人們決定讓這些孩子聚集在主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從各地趕來。正是那個時刻——我們所有人一起努力促成這件事,同時知道它可能會失敗——讓圖像變得特別,讓它值得被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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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éplacé.e.s, Procession,都靈,意大利, 2023 ?JR
這意味著,他創造的視覺“奇觀”更像是誘餌、借口,或讓人們在現實世界中建立連接的契機。他盡可能擴充創作步驟,“這樣人們才能參與進來,空間才能被打開”。而所謂的步驟,既可以是邀請社區成員幫忙在建筑墻壁張貼巨幅肖像,組織相關社區高舉一幅長45米、寬15米的畫布,讓人們相遇、交談、彼此靠近,也可以是邀請遙遠的人們通過網絡發送自己拍攝的肖像、或手的影像,共同參與到一面墻、一棵“樹”的生長之中,實現看似不可能的“面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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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發和實現這種渴望,在地緣沖突空前劇烈的時代聽來頗具“烏托邦”氣質,明知如此,JR還是走到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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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第二次來中國。上一次是2010年,上海籌辦世博會期間。彼時,行走于新舊交迭的都市,他尋找正在腐朽、即將坍塌的、被遺忘的建筑,以及埋沒于時代的長者們——讓后者的肖像成為前者的注腳,共同化作一道道“城市的皺紋”。他至今記得弄堂老屋斑駁的墻面,和訴說故事的老人,可惜十五年后再來上海,往日已如煙,消逝于城市的文明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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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The Wrinkles of the City, 行動中的上海 ,Zhao Liying, by day,中國,2010 ?JR
下圖:The Wrinkles of the City, 行動中的上海,Shi Li, horizontale, 中國,2010 ?JR
項目The Wrinkles of the City橫跨中國、古巴、西班牙的多座城市,由于四處走動,JR洞悉了諸多關于社會的細節:在中國,他通常在公園遇到老人,因為老人們多半和家人同住;在西班牙,他得去養老院才能找到合適的拍攝者;在古巴,老人們肆意地在街道行走,隨時都能遇見……這些差異揭示了不同文化如何看待家庭和對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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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rinkles of the city, Augustrasse大街,Dr Shihab AHMED,柏林,2013 ?JR
本次JR的中國行程不到一周,我們三次遇見這位藝術家:在上海,他為貝浩登畫廊開幕的“翩然人生”作導覽,回答媒體提問,而后簽售藝術書,與其作品的追隨者交流;在北京,我們先是早晨于常青畫廊內采訪、拍攝,目睹他一次次躍進新作《通往頤和園之徑》之中,隨后在午后與夜晚,聽他回應北京高校學生們及中國電影資料館影迷們的好奇。姿態暴露著細微的差異——他顯然在繁忙的一天后感到些許疲憊——有些事情卻維持不變:無論何地,他總被人群包圍著;無論何時,他總在盡可能大聲地表達,讓在場每個人都能聽清。就像他的作品總是對所有人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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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在北大講座的起始便開門見山。比起講述自我、表達觀點,他似乎更樂于通過他者的提問反觀社會,以及社會中生活的人。某種意義上,提問是視角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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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rinkles of the city, Gustav meyer 林蔭大道鐘,Lucyna STEINER,柏林,2013 ?JR
有理由質疑這會否是虛偽的表態——畢竟這位instagram擁有194萬關注者的藝術家,曾登上TED,對采訪和回答問題持開放態度,參與各地講座進行的公開發言也不在少數。有趣的是,一旦深入言語,其中隱秘的邊界也逐漸顯現:這些講述仍關于他者,關于他者如何協作完成項目,也關于故事,但不是JR自己的故事。他的自我陳述僅用于邀請人們參與項目:在有名的特哈查比州立監獄,在互聯網無法觸及的不丹,JR一次次打開作品集,向對面的人一一說明來意以獲得信任。除此之外,他一直相信,“從人們那里學到的,遠遠多過我要說的”。
好友Ladj Ly或許帶來了影響。20歲與之相識時,JR帶著他于地鐵上偶然撿到的攝影機,拍下了一張至今駭世的肖像——畫面中的Ladj如持槍般手持攝像機,鏡頭轉而變成極具威懾力的武器。在那之后,Ladj鼓勵JR拍攝自己所在的Les Bosquets社區,引領他與社區的年輕人對話,并拍下首個作品系列Portrait Of A Generation,張貼于墻面以對抗媒體誤讀和公眾刻板印象。一切本該終結于此,直至兩年后,一場始于Les Bosquets的青年騷亂如原野之火席卷法國全境,圖像被賦予其他意義,JR也開始重新審視圖像及社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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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Millimeters, Portrait of a Generation, Ladj Ly by JR,Les Bosquets,蒙費梅伊, 2004 ?JR
也是那時起,JR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在這之前,他介入公共空間的方式是涂鴉,“涂鴉就好比寫自己的名字,走到街上說,‘嗨,我是JR’,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但當他將他人的圖像,尤其是那些邊緣社區的青少年的肖像張貼于墻面,他意識到自己“在給予他們一種聲音”,“而它的力量要強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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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Millimeters, Portrait of a Generation, Ladj Ly,巴黎第19區,2004 ?JR
衛報記述,JR 也曾是邊緣社區的一員,來自郊區(banlieue),一半阿拉伯血統——父親來自突尼斯——成長在巴黎環城公路(Périphérique)之外,那條公路將巴黎中心的資產階級社區與集中安置移民人口的區域分隔開來。后者的景觀之中,多見龐大的混凝土住宅區與公租房項目。比誰都理解那滋生于冷硬混凝土住宅區的被看見的渴望,來自人群的JR選擇了一條與人群為伍的路。而人群同樣在給予回饋:起身離開電影資料館時,JR被熱情的影迷圍住,臺下伸出的無數雙手包裹住他的身體。遙遙看去,那些手構成了一道道盾牌,關于歸屬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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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為奧巴馬競選制作海報的街頭藝術家Shepard Fairey稱JR是他見過“最有野心的藝術家”。對大多數藝術家而言,這種評價意味著空前膨脹的自我意識。但JR的情況恰恰相反:他對藝術家式的自我中心與自戀保持拒絕,轉而選擇協作。許多項目不由他單獨完成,尤其是Inside Out ——這個項目邀請人們上傳自己拍攝的肖像,收到JR工作室寄來的巨幅印刷紙張后,再自行選擇張貼的地點——如同創造力的樞紐,在他的簇合之下,迄今為止,來自154個國家的50多萬人共同參與過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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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Inside Out, "We are content", Mind the Gap, 拉科斯特城堡,2017 ?JR
下圖:Inside Out, 時代廣場,午夜,紐約,2013 ?JR
野心是確鑿的。如今很少有藝術家宣稱要用“藝術改變世界”,然而JR工作室的Instagram簡介還保留這樣的質問。十五年前,他便明確反對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視覺文化:廣告或政治宣傳牌。大多城市里,只有這二者擁有與JR作品相同的尺度——通過改變城市的物理結構和肌理,JR用“人”取代“商品”,把城市歸還給城市中的人。
他如今的野心是為每個項目注入“希望”——或許因為希望是今時的世界所罕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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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此,JR介入政治議題的方式沒有挑釁的意味,仍顯現著對連結、對話和理解的期許——這早在2005年就可見雛形。那年,JR和作家 Marco Berrebi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旅行,途中拍攝大量從事相同工作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肖像,隨后印刷成巨幅照片,張貼在邊境隔離墻的兩側。相似的面孔讓人難以分辨國籍,人心的邊界隨之消泯。這個名為Face 2 Face的項目讓JR在異國被逮捕——但那之后,他仍繼續冒險,在美墨邊境,在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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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Millimètres, Face 2 Face, 隔離墻,以色列側,阿布迪斯,耶路撒冷,2007 ?JR
他還在思考一種可能:從作品中抽離,與之保持距離的同時激發對話。“舉個例子,在阿富汗或巴基斯坦——那里有美軍無人機飛行,有時會造成平民死亡——由當地的人張貼一張失去父母的孩子的巨大照片,那會好得多。如果是我去張貼,所有討論都會變成‘某個國際藝術家在提出這個問題’。但如果我不去,只是把工具交給他們,由他們來決定并完成,那么焦點就在他們身上。”墨鏡仿似一種遮蔽的隱喻:把他人置于前景,自己退居陰影。
通常來說,JR的作品尺度磅礴,卻像盛大的煙火般轉瞬即逝。他曾說,作品不是為了在街頭被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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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它們的痕跡作為藝術品進入畫廊,事情會生出復雜的面向。北京常青畫廊、上海貝浩登畫廊同期開幕的“萬花筒”及“翩然人生”著眼JR不同的藝術實踐,前者側重他與全球各地建筑的互動,展出一系列“破墻而入”的“錯視”張貼,后者則關乎他與紐約城市芭蕾舞團持續合作的影像。這些痕跡呈現戶外作品背后的不同層次,解釋了作品的創作過程——包括提前準備的藍圖、方案與草圖,以及JR從特定角度拍攝的作品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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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在常青畫廊“萬花筒”展覽現場
不妨說這也是野心之一:平衡純粹創作與創作支出的需求。迄今為止,JR所有的項目都由自己出資,他曾明確拒絕與品牌或機構合作;與此同時,支撐項目 99%的資金,則來自創作中僅有的 1%,即進入畫廊被收藏的作品。同樣的平衡亦可在他的表達中察覺。深知注意力分散的邏輯,JR對個人故事保持禮貌的戛然而止:于是我們不知他在哪撿到了攝影機,為何保持紐約、巴黎雙城生活,家庭帶來了何許影響,又如何保持旺盛的介入現實的精力。這個懂得通過城市墻壁的涂鴉狀況識別社會氛圍的人,同樣懂得如何讓藝術成為行動,如何讓行動可持續地綿延、發出有效的聲響,又如何退后一步讓他人成為主角——當中潛藏的是與世界周旋的智慧。
回到開頭的墨鏡。當我們向JR提出相似的問題:戴墨鏡,是否代表一種有意為之的對自身敘事的拒絕?《臉龐,村莊》的結尾浮現眼前:他半摘下墨鏡,投來意外的注視。JR說,沒有另一臺攝影機在場時,我是會露出眼睛的。那一刻,他游走的兩個世界重疊:被記錄、被觀看、為他人發聲的公共世界,與他人相遇、隨后再次退場的現實世界。我們無法分辨那是Jean Rene或JR,唯一確定的,是那雙還在看見世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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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次的常青畫廊“萬花筒”展覽,JR創作了名為《通往頤和園之徑》的場域限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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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迄今為止最大的中國個展“萬花筒”創作了一件場域特定的作品,能否具體談談是如何構想的?
《通向頤和園之徑》采用的方法在我很多作品中都會出現:打破不同地點之間的墻。這是一件可以讓人參與互動的作品。常青畫廊還有展出其他作品,比如新冠疫情期間,當人們無法進入博物館時,我也是通過這種方式打開建筑的立面,讓人們看到里面發生了什么。選擇在畫廊內打開通往頤和園的道路,是因為當代與過去間總是存在著聯系。在一座變化如此巨大的城市里,這種關系尤其明顯。能在一座工廠般的建筑里回望另一個時代,并把兩種建筑聯系在一起,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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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陷阱,羅馬地宮,跳躍,蘭切洛蒂府邸,意大利羅馬,2023
打印覆貼于鋁塑板,磨砂有機玻璃,平齊繃框, 胡桃木美式外框
183 x 123 x 6.5 厘米
圖片致謝:藝術家與常青畫廊
攝影:黃少麗
建筑和你的作品如影隨形:有時,它是畫布般的存在,提供可供粘貼的表面,有時,這種表面被錯視效果撕開,變成建筑未被瞥見的內部空間。你會如何形容建筑與作品的關系?
建筑始終嵌入在我的作品中。幾乎可以說,沒有建筑就沒有我的作品,它們是緊密相連的。地點、影像與建筑之間的關系,會決定影像如何被建筑承載、如何被重新塑造。建筑本身會賦予影像新的視角,讓影像產生意義。比如說,我過去張貼過很多肖像照片。當你把一張臉貼在一棟破損的建筑上,它會傳達出關于“破碎”的含義,不只是臉的破碎,也是在講人的狀態。所以我不會隨機選擇建筑,二者之間的結合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即使在拍攝照片時,我也已經在思考,這張照片未來可能會貼在哪棟建筑上。有時我會長久地保存一張照片,直到多年后才找到合適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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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grants, 跨越邊境的野餐,特卡特,墨西哥 - 美國,2017 ?JR
在你眼中,十五年后的上海和北京是什么樣的?
我看到了巨大的變化,速度是我從未見過的。在這里,十年的變化幾乎相當于其他社會的一百年。這種變化非常驚人。我在2010年做的那些作品——現在大概已經是十五年前了——今天已經不可能再做了,因為那些建筑已經不存在了。我必須說,我在798園區這樣的環境里感覺更好——建筑不是那么高,能看到天空,也會感覺到一種更強的社區感,因為這里更接近人的尺度,而不是被摩天大樓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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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rinkles of the City, 行動中的上海 ,Jiang Qizeng - Red Flag,中國,2010 ?JR
你通常是如何接近人們的?比如說,你是怎樣和他們交談,并邀請他們站到你的鏡頭前的?
大多數時候,我都需要先解釋整個創作過程,因為我希望他們理解這張影像不僅僅是為了拍一張照片,它之后會獲得力量,無論它被放在哪里。人們需要意識到這一點,才能在影像中以不同的方式行動。然后,是否建立起連結,真的取決于人。有時候會發生,有時候不會。但我很享受去認識人、去不同的地方旅行、去發現一個社區。我想,這可能是我性格中本來就有的一部分。
非常喜歡Chronicles系列作品。如果說此前的項目旨在改變人們對一個社區、一座建筑的認知,它無疑是在改變人們對城市的印象。很多時候,城市在外來者心中和符號相關——你構筑它,依舊是通過生動的、具體的、微觀的人。做這個項目的最初動因是什么?
我是在巴黎郊區開始這個項目的,在那里我張貼了最早的一批影像。我決定去描繪一個社區,并且讓它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這個社區。在一個社區里,有好人,也有壞人;有來自各行各業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掙扎;有成功的人,也有失敗的人。但所有人都是同一個社區的一部分,你無法把它們分割開來。所以我想要呈現所有人,讓每個人都處在同樣的尺度、同樣的光線之中,沒有誰比誰更重要。所有人加在一起,構成了這個社區。
后來,我把這個項目擴展到其他城市,比如京都、那不勒斯、紐約;有時也會圍繞某一個議題來做,比如美國的槍支問題。我會記錄每一個人的故事,但它并不是一次采訪,他們說自己想說的話。我也曾在美國的監獄里做過這個項目——在網站上,你可以真正去“點擊”、去聆聽他們每個人的故事。它需要花費大量時間,但我非常喜歡做這種類型的作品,因為它能夠濃縮我創作的核心,與人相遇、呈現社區、以及展現社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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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ronicles of Kyoto, 壁畫細節, 京都,2024 ?JR
這些壁畫也讓我看見你對城市的理解:人、建筑與聚集。你在全球各地旅行,能說說你會如何定義一座理想中的城市嗎?
看北京、上海、紐約這些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時,你會意識到那里存在一種能量。因為人們想要彼此靠近。大家明明知道在鄉村可以住得更寬敞,卻還是選擇在城市,住在很小的空間里。這個選擇本身說明了人性的部分東西:對大多數人來說,我們需要與他人產生聯系。對我而言,最理想的平衡狀態是:可以在城市中保持匿名,但在社區里是被看見、被感知。這種平衡非常難以實現,因為有時候城市太大了,很難在其中建立真正的社區。
所以你總是在嘗試創造開放的空間,讓人們能夠聚集在一起。那么在展覽空間或畫廊中,這種體驗有什么不同嗎?
在這里看到的所有作品,幾乎都是那些已經不存在的街頭作品的記錄。所以你走進畫廊時,是帶著一種“我要來看藝術”的意識;而在街頭,你是偶然跌入藝術之中的,你并不是預期要看到它。我想,在任何地方都會形成一種社區——來畫廊看藝術、享受藝術的人,本身就是一個社區。他們被同樣的東西吸引:他們想提出問題,想質疑生活和意義,想從不同的視角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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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éplacé.e.s, Procession #4, 都靈,意大利, 2023 ?JR
我能在你的作品中,或者在你對某些議題的回應中,感受到一種對人性、對藝術的信念。你是否曾對其中任何一方感到失望?
是的,我很多次都感到過失望。但我需要不斷提醒自己,作為一名藝術家,我必須走向光明。這幾乎是一種必要性,我必須保護這種信念。因為藝術家應該是提出議題的人,應該是樂觀的人。如果我們都不是,那還會是誰呢?
或者說,我是個非常好奇的人。好奇心其實是一塊需要不斷訓練的肌肉,如果你不去練習,它是會退化的。當我遇到一些人,比如Agnes Varda,他們始終保持著極強的好奇心,這會讓你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有人會說:“不,我們不需要去看那個,我們已經知道了。”但恰恰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所以才需要去看。我也不想早起,我也想賴在床上。但我會強迫自己走出去,這幾乎是一種持續的練習,讓自己保持清醒。因為如果不這樣,舒適感會變成一種毒藥。你必須保持警覺、保持敏感。為了做到這一點,需要不適,需要不斷推動自己。
作為一本時尚雜志,我們在生產圖像時依托服裝、色彩、姿態等視覺符號,構建有標簽的、可識別的形象。你創造的圖像恰恰相反——因此我好奇,你期待我們如何構建你的形象?
我覺得是在行動之中的形象。有時我會感到內疚,覺得自己讀得不夠多,也沒有看足夠多的藝術作品。我的靈感來自于“移動”本身——通過不斷地行動,去往不同的地方,遇見不同的人,讓自己保持盡可能多的好奇心。
一次采訪中,你提到自己的作品并不政治化——盡管關注難民、兒童、女性權益、離散等議題——“因為我的作品在街頭做,它才顯得政治。”中國的社會學家曾經有個觀點,個體的就是政治的,也就是說,每種最微觀的敘事都會透露出政治最深刻的影響。這是否能夠更好地解釋你作品的政治性來由?你怎么看待這個觀點?
沒錯,我之前對“政治”這個詞的理解也有些偏差。政治不一定意味著政黨、民主黨或共和黨之類。我們所做的一切本身都是政治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決定——是在畫廊展出,還是在街頭;是在這個社區,還是在另一個社區——它們都具有政治意義。甚至比如說,我選擇不與品牌合作、不公開展示標志,這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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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制 Moka Shen
攝影 XIAOZHI
采訪、撰文、編輯 Leandra
創意策劃、統籌 小宇
特別致謝 常青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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