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的眼中只有道路，因為我對這座城市愛得深沉

第75期

本文大約5472字，閱讀預計12分鐘

他是一個從23歲起，就因為優秀而備受矚目的交通民警。

處理違章二萬起，無一起投訴。2003年，杭州出版社出版的《蔣定軍執法藝術》，詳細記錄了他公正執法的事跡。封面上的他，皮膚黝黑，眼神真誠澎湃。

2004年1月，時任浙江省委常委、省公安廳廳長王輝忠簽發命令，給蔣定軍記個人一等功一次。

2006年，蔣定軍被列入全國第一屆我最喜愛警察人物候選名單，和他同在候選名單之中的，有面對黑惡勢力拍案而起的任長霞，有打拐英雄施華山，有身負十多條刀傷的云南緝毒英雄……

2012年，蔣定軍被授予“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稱號。

這年，他只有33歲。

作為杭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隊西湖大隊大隊長，蔣定軍是同事眼中一直領跑的“黑超人”，只有妻子陳麗紅知道，他對那些高分貝的剎車聲，有一種比普通人更敏感的驚恐，即使是睡夢中響起，他還是會像第一次遇見事故現場那般地揪心。

有時，司機通過蔣定軍執勤的崗亭，會搖下車窗，豎起大拇指。這種無聲的褒獎，是最好的鼓舞。@杭州交警 供圖

陳麗紅，目前是西湖區北山街道松木場社區黨委書記。她一頭齊耳短發，眼神明亮，講話利落又溫柔。

之前，大概有四、五年的時間，她的丈夫蔣定軍最常執勤的地點在北山中隊松木場警組。

從工作距離上看，陳麗紅在的社區離保俶路曙光路口只有幾百米，有時，陳麗紅去街道開會，過馬路時，她不用特意去找，只是眼睛余光就感受得到，蔣定軍就在這兒，但她從不會去打招呼，甚至故意不去看他。

陳麗紅說：“我知道他在路上有多負責，聲音多么高八度，回到家里，他就有多疲倦。”

2011年5月的一天，陳麗紅正在辦公，有同事闖進她辦公室，驚慌著喊她，“路口出事故了，有交警被撞了。”

陳麗紅回憶：“這是我平時最擔心最害怕的，但一聽見，還是本能一樣地沖了出去。

等到了事故現場，四周已經圍了好幾圈的市民。

我擔心是蔣定軍被撞了，踮著腳往里張望，看見躺著的人腳上的襪子，緊張得心提了起來，硬是擠了進去，看見蔣定軍倒在路中央，警服上、反光背心都被血浸透了，有人按著他下顎的出血口，也有人叫了救護車……

我蹲在他身邊，忍不住低聲怨他，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他說不出話，只是看著我。

當年，有媒體記者聽聞蔣定軍出車禍受傷了，打車趕往醫院途中，就連出租車司機聽聞都十分牽掛，急著問：“真的假的？在哪兒？嚴重嗎？千萬別出什么事啊！” @杭州交警 供圖

后來，我很后悔，當時為什么要怨他，并不是他不小心，是肇事車輛沿保俶路行駛至寶石二弄附近時，突然超車，駛入對向車道。

蔣定軍當時正在巡邏，肇事車輛迎面撞上他巡邏時騎的兩輪摩托車，摩托車上的反光鏡被當場撞碎，劃傷了他的下顎。”

陳麗紅講到這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顎，她說，“就是這里，縫了十多針，現在也留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她說著說著，摘下眼鏡，不斷拭淚。

等稍微平靜了些，她繼續講：“這不是他在工作中第一次被撞，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被撞的慘狀，其他時候，我都是直接趕去醫院。

他也不講具體發生了什么，我都是后面看報紙才知道。

有一次，蔣定軍發現一輛車年檢有問題，請司機把車開到停車場，接受進一步處理，他騎摩托車在前面帶路。

但不知道為什么，當時另一輛車撞上了他的摩托車，對向車道又駛來一輛出租車，把蔣定軍夾在中間。

當時有媒體記者采訪時十分警覺，問是不是肇事車輛在打擊報復，蔣定軍一直很堅定地相信司機，他說絕對不存在這樣的可能，只是一場意外。”

相反，蔣定軍總是和陳麗紅說，覺得自己挺幸運的。“我躺在病床上，年過七旬的老伯步行一個多鐘頭，拎著蘋果來看我，你說我是不是挺幸運的？”

從沒人聽到蔣定軍在十字路口喊“喂”，他總是親切地招呼著，遇上老年人過馬路，總是上去扶一把。@杭州交警 供圖

作為妻子，陳麗紅對蔣定軍有著言語不能表達的欣賞。

“他是一個思考者，也是一個行動者。他習慣‘日清’，就是每天的工作都會排好優先級，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排在A類的工作全力以赴完成。”

一次，蔣定軍難得和妻子一起開車回家，發現有一處信號燈設置不靈光，當時已經是夜里11點，他馬上打電話去尋找第一時間能趕去現場處理的屬地民警的聯系方式。

“我總是擔心他這樣沖鋒在前的勁頭兒，會讓別人覺得壓力太大，但蔣定軍總是‘理直氣壯’，他說，如果不馬上解決，就是讓生命冒險。

我在社區工作，每天也會面對形形色色的人或形形色色的事情，但可能我未必都能做到每日清零。

大多數人的工作，是有下班時間的，但是他的工作是一直在線的。

有時候，給他打電話，幾秒鐘就掛掉了，講一分鐘都是蠻奢侈的。”

一次，陳麗紅在路上開車，有著急的工作電話打進來，她一時之間還是接了電話，被執勤交警發現攔下來，批評教育。

等見到蔣定軍，陳麗紅又當面口頭講述了一下被執法過程。

陳麗紅說：“雖然我嫁給你這個交警十多年了，但一遇見真的交通民警，還是會特別緊張。”

蔣定軍聽了以后，沒有安慰，他只是說：“教育得及時，就是要每個交通民警都火眼金睛，及時糾錯，市民出行才會越來越安全。”

這是早年蔣定軍在宣傳交通法規時的留影。作為交通民警，他一直強調，對于違法行為，要讓大家心服口服，就是要讓大家知道違法行為最終可能會造成什么傷害。@杭州交警 供圖

“我們二寶是2016年11月出生的，那一年，杭州舉辦G20峰會，我和蔣定軍都非常繁忙。

其實兒子出生的前一天夜里，已經有些見紅，蔣定軍剛下班回來，我忍著沒說，自己觀察情況，我想如果告訴他，他一定睡不好覺，可我擔心他太辛苦啊，就想讓他稍微多睡一會兒。

第二天一早，聽了這情況，一向沉穩的他，手忙腳亂，心疼我，怪我不早點和他講。

想起生女兒時，他從執勤路面匆匆忙忙跑到醫院時，我正準備在手術單上簽字，他內疚得問我，為什么不再等等他？

我當時心里明知道他是心疼我一個人面對這樣的關鍵時刻，但還是直接懟了他，說是寶寶不想等他了。”

陳麗紅講到這里時，窗外正是傍晚。馬路又喧囂起來，有那么一刻，我們就只是靜靜得坐著，會議室里的桌板，就像落著細雨的屋檐。

陳麗紅，又哭了。

風雨無阻的值守。@杭州交警 供圖

“除夕夜里，他一樣在工作。很想他能回家來一起守歲，這并不是我自私地想讓他陪我，我是心疼他，那么冷，他不能回家來。”

多年的交警工作，讓蔣定軍的膝蓋二度彎曲，積液嚴重。

“這是個沒有辦法斷了病根的，唯一的保護措施，就是裹上護膝。

有天半夜，他因結石疼得忍不住，去醫院掛鹽水，但第二天一早一樣在崗點執勤。

說句心里話，我更喜歡看到他穿便服的樣子，雖然他穿警服時很帥，但是他穿上警服，就不屬于我。我對蔣定軍唯一不滿意的，就是他對自己的身體關心太少。”

剛剛結束的五一長假，蔣定軍沒機會和家人一起吃一餐團圓飯，甚至，他也沒法在電話里回答自己什么時間可以回家。@杭州交警 供圖

陳麗紅一直落淚，但是言辭之間，聽到的依然是一個女人對丈夫無條件的眷戀與愛。

問陳麗紅，從戀人到伴侶有沒有浪漫的事？

陳麗紅想了半晌，她說：“真的沒有。談戀愛時，從來都是我等他，本來說好晚上7點鐘見，但有時候9點都見不到，我們根本不敢提前做任何安排，如果要是碰見下著雨的周五晚高峰，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從路面下來。”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陳麗紅一直對雨天“耿耿于懷”。

“交警的雨披好像設計上有缺陷，雨水總是能從脖子灌進去，執勤回來，從里到外都是濕透的。”

作為母親，陳麗紅常常為女兒和兒子不能經常得到爸爸的陪伴而感到心疼。

蔣定軍的全家福。陳麗紅說，因為蔣定軍是民警，他比我們身邊的同齡人更加珍惜這種平淡生活。@陳麗紅 供圖

“那幾年，我們女兒在曙光路附近讀幼兒園，蔣定軍每天早上最晚6點出門，7點之前要站在路上。

有時候，我們走過曙光路，剛好看見她爸在執勤，女兒讓我把車窗搖下來，看看爸爸，其實我不太愿意從這里過，那種時候，我挺心酸的，就是覺得她爸最光彩的一面，都是留在了馬路上。

女兒渴望的是，什么時候，爸爸能真的送她去幼兒園一次。

等女兒讀初中了，她又會悄悄和我說，媽媽，我不想讓爸爸來參加我的家長會，我不想讓隔壁班的老師知道我是蔣定軍的女兒，我真的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孩兒，做不到爸爸這樣的超級‘學霸’。

但是，我又十分理解蔣定軍，他是一個做什么事情都要完美的人。

去學校做交警公開課，這是蔣定軍很珍惜的時刻，他總是希望有更多的小朋友像他一樣從小向往警營。@杭州交警 供圖

他當爸爸，也是十分盡職盡責的。他愛孩子，愛得很深很深。

女兒剛出生時，他請了陪產假，換尿片、泡奶都非常熟練。

他夜里回家，總是躡手躡腳地，悄悄走到女兒臥室門外，如果看見女兒的臺燈亮著，還在學習，他就又緊忙洗好水果，端進去。

女兒也愛他。只是到了十幾歲，就不太表達。她讀幼兒園時，當時在播《士兵突擊》，看到許三多，她總是說，這是我爸爸。

許三多憨直不服輸的勁頭，蔣定軍也絲毫不差。

女兒讀小學的暑假，蔣定軍會請假調休一天，帶女兒去游樂場坐過山車，那種爽朗的迎在風里的笑聲，是他一年里少有的真正放下擔子的時刻。

但過山車上的時間最長也只有兩分鐘。

長大后，你會不會成為我？@陳麗紅 供圖

我和蔣定軍從來不討論以后要不要女兒或兒子考警校，我知道他當然是很想的，兒子才剛剛讀小班，不太會唱童謠，唱得好的都是軍歌，我知道是蔣定軍在潛移默化得影響他，我從不干涉，這是他們的血性，我只是悄悄告訴女兒，等她長大了，不要再嫁給民警了。

但蔣定軍有他很可愛的一面，有年三八婦女節，他給家里所有的女人都買了一塊巧克力，包括我婆婆，我媽媽，我女兒，我姐姐，我想他能這么細心周到，跟他平時慣于在路上悉心觀察的思維模式，還是有很大關系的。”

蔣定軍的全家福合影，是歲月靜好。@陳麗紅 供圖

蔣定軍和陳麗紅，都是杭州人，倆人曾是杭州市轉塘中學（現為杭州市西湖職業高級學校）的同學。

讀書時，蔣定軍是班級生活委員，同學們叫他“牛哥”。

陳麗紅說：“蔣定軍特別用功，他做事情特別注重細節，從不含糊，就說打掃衛生這件事，最難處理的犄角旮旯兒，他從不會推三阻四，反倒特別利落。

蔣定軍報考杭州市人民警察學校，無論是文化成績，還是體能成績，都是佼佼者。”

去年教師節，杭州市公安局在市警校舉辦“忠于使命，尋根鑄魂”主題活動，蔣定軍作為畢業生代表講述了在警校求學期間的體會和感悟。

蔣定軍說，他在路面一線執勤近20年，總會想到在警校讀書時的體能訓練，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分，集體面朝太陽的方向，站軍姿90分鐘，或者更久，汗水順著頭皮淌下來，像是有無數螞蟻在爬；不間斷青蛙跳折返跑，最少20個一組，直到休息時，才發現腿酸得不能打彎兒；清晨天不亮，集體跑20公里……

如果說，這一次次不斷挑戰體能極限的訓練，促使著蔣定軍不斷在意志上錘煉自己，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案子，更加促使他從內心深處思考，民警肩頭的使命就是要刻不容緩地奉獻。@陳麗紅 供圖

讓蔣定軍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他剛剛走上交警崗位不久，在他執勤的崗口附近發生了一起車禍，“我聽見巨大的撞擊聲，迅速跑過去，是一輛工程車撞翻了一輛電動車，電動車主當場身亡。”

從那時那刻開始，蔣定軍意識到，作為一名交通民警，他是離人民生命安全最近的民警。

蔣定軍認為，作為一名交通民警，業務強才是最主要的。只有業務強才能夠去具體對道路上的交通違法行為進行精準的辨別，只有這樣才能夠深層次地去研究一下哪些違法行為，哪些道路交通事故對可能發生的死亡是密切相關的。

2020年7月，蔣定軍受組織指派，帶隊進駐蕭山瓜瀝，至同年12月31日，瓜瀝中隊轄區在新冠疫情之后全面復工復產的復雜背景下，同比2019年少亡17人，同比下降40%。

蔣定軍的口哨，也會疲倦到失聲。@杭州交警 供圖

有人問蔣定軍是怎么做到的？

蔣定軍說：“窮盡一切辦法，對自己狠到底，狠到很多根本沒辦法做到的事情也要想辦法變成可能。”

這些年，零投訴記錄的民警漸漸多了。蔣定軍說：“我只是我們杭州交警的代表之一，更多的民警，都在追求執法的完美性，追求執法效果的最大化。

我們在路面執勤的意義，不僅僅是在馬路上指揮交通，管理交通違法行為，實際上更重要的是，能夠讓我們的城市因為道路交通事故，少傷亡一個人，其實是多保全了一個家庭。”

寫在后面

采訪當天，快結束時，陳麗紅說，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浪漫。

她講，去年新冠疫情最嚴重時，她作為社區書記24小時值班，蔣定軍也很忙，但是等他結束工作后，他會過來社區，陪陳麗紅值班。

“他是過來給我壯膽，我們就一人一張躺椅，晚飯吃一碗泡面，有時候加一罐牛奶。他專門過來陪我值班，也是不太講話，但就是那樣靜靜的一些時刻，現在想來，也算是擁有過他的愛情。”

采訪后，我給蔣定軍發消息，告訴他，麗紅姐剛剛在采訪中一直掉眼淚。

蔣定軍極其罕見地說了一句，“難為情。”

那天晚上，他在微信朋友圈里除了分享杭州交警每日更新的“每日警示”和“明日出行提醒”，也極其罕見地分享了一首小提琴演奏曲，是電影《勇敢的心》的配樂，他寫到，沒有英雄是完美的，如同沒有完美的人生。

蔣定軍沒有告訴陳麗紅的是，他一直記得婚禮那天他許下的誓言，要一生一世照顧好她，但是他說，人民警察必須首先心中有人民。

蔣定軍，每執一班崗，要打1000多次手勢，車流滾滾之中，他像是卡拉揚一樣的指揮家，多年的職業習慣，似乎讓他的肢體有了筆直的慣性。難得出去旅行拍照時手臂也是筆直的，即使是在會議室采訪時，他的后背也是筆直的，而更加筆直的是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熱情，正在積沙成塔。

十字路口的“藝術家”，愿你的微笑，被生活擁抱。@陳麗紅 供圖

完

制圖 小 麥

排版 小 麥

編輯 黃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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