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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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0日,我又重返松桃。和我同行的一眾杭州警察,他們都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
一入松桃,結結實實的擁抱迎面而來,而這熱烈的擁抱,距離上一次,中間隔著整整20個春秋。
20年前,我們曾是深山峻嶺中的同行者,是追捕途中患難與共的生死搭檔。
20年后,我們再次同行:我們和當年曾一起辦案的貴州警察,重新踏上那條去往“上天堂寨”的山路。濕漉漉的山風,深不見底的山巒,將兇犯從懸崖峭壁帶下來的情景,那些深不可測的懸崖,記錄著無數個夜晚里的驚心動魄,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從2001年6月20開始,有多少戰友在為一樁血案不斷跌宕奔忙,就有多少情誼在日后的年華中日積月累。
這是一群中國警察的故事,他們來自江南流域,也來自云貴高原。
二十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流淌在我的血脈,也奔涌在時代的大潮。他們化作記憶深處閃爍著的粼粼微光,也因著這些微光,很多人的命運無形中串在了一起。
江南水岸的蝴蝶舞動翅膀,云貴高原上的山櫻就在風里輕舞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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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杭州富陽區(20年前稱富陽市)歷史悠久,古稱富春,東晉太元十九年改名富陽。與蕭山、義烏交界的靈橋鎮外沙村,造紙業發達,外來打工人員云集,村子離久負盛名的富春江只有百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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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陽市靈橋鎮外沙村
2001年6月20日,農歷辛已年四月三十,離傳統的端午節還有5天。
那天早晨,外沙村上空陰云籠罩,一家紙業公司老總樓某家遭遇滅門慘案,一家六口遇害。我當時作為公安報記者,第一時間趕至現場。
距現場1公里外,警車已齊刷刷地停滿每一個角落,附近所有制高點都被人占據,樓家院門的每一次開啟都引來圍觀人群的騷動,到處是黑壓壓的人群,到處都是壓抑的沉重。
整個上午,現場上空的警笛聲沒有停歇過。![]()
那是一幢白墻藍瓦的三層自建別墅。進入房門是飯廳,餐桌上還放著前一晚吃剩的粽子,墻角邊倚靠著一輛童車。再往前幾步,就是一片紅彤彤的血的世界了。樓梯上的血跡依然粘稠尚未凝固,那撲面而來濃濃的血腥味,永久地凝固在了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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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現場外圍
一樓躺著4具遺體,樓某的父母親和一雙子女。年僅兩歲的兒子被勒頸致死,穿著開襠短褲的弱小身子,趴在廚房地上,像一只小小的青蛙安靜地睡著。4歲女兒被放在衛生間臉盆下面。小姐弟是如此弱小而無助,任何人看到這場面都會心碎。
一樓遍布血痕和被打碎的家什,揭示著曾發生過的一切:住在一樓的爺爺奶奶為了保護孫兒孫女,進行過最殊死的搏斗。男主人可能聽到一樓動靜跑下來,和來人狹路相逢,他拼死守護這個家,從樓梯一直退到二樓臥室,身中60多刀,傷口觸目驚心。他倒下了,剩下的女主人逃無可逃,被亂刀砍死在床上。
那個夏日,院子中的夾竹桃花開得茂盛燦爛,一只母雞在墻角獨自啄食,那是這個家里留下的唯一活口。
這是一起杭州市歷史上十分罕見的惡性大案,也是杭州地區1994年千島湖“3.31”案件以來一次被害人數最多的重大案件,被公安部列為當年第1 7 號掛牌督辦案件。
那個晚上大雨滂沱,連續傾瀉了4天,富春江水也顯得頗不平靜。
慘案在當地引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一時間,富陽當地防盜門窗成了緊缺物品,案發地外沙村家家戶戶裝上了與110報警中心聯動的報警裝置,養狗人家一下子增加到100多戶,許多家庭在晚上都是一家人擠在一個房間睡才放心。
警察的職業榮辱感,在此刻從未有過地變得強烈。
時逢夏至,白天被拉長,但是再長的白天也不夠偵查員們的時間分配,杭州警方展開的排查規模前所未有。為了避開毒辣的陽光,外出工作的警察每天天不亮就出發了,人手一頂草帽,一瓶礦泉水,開始走村串戶的走訪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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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們白天外出排查,晚上集中討論。
現場勘查進行了一個多星期,是云集各路專家最多的一次。經過勘查得出初步結論:歹徒翻墻入院溜門入室,脫鞋進屋后,將被害人一一殺死,劫得79元現金及一只手機后逃跑。兇手至少為兩人、年輕體壯。本案為流竄搶劫作案的可能性居大,破案難度極高。
為加大案件串并力度,專案指揮部組織杭州城區各公安分局技術人員,分7個工作組,帶著現場指紋照片,分赴全國10省的71個縣(市)開展串并比對工作。
偵破工作不是大海撈針,卻比大海撈針更難。7月23日,有線索從諸暨市公安局傳來,發現與現場指紋比對一致的嫌疑人員。
經過進一步的偵查判斷,田興壽、田應成、吳志金和吳志云這4名貴州松桃籍人員被鎖定為重大犯罪嫌疑人,他們作案后已分頭逃回松桃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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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案的4名嫌疑人
位于我國西南版圖的云貴高原,平均海拔1千多米,這里群山環繞,少數民族聚居,向來就有“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的民間說法。
復雜的人文地理環境,對來自西子湖畔的追捕組警察來說,是一次嚴峻的考驗。這里與解放初期第4野戰軍第47軍的湘西剿匪舊址只有一山之隔。
同年7月23日下午,時任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的余偉民,帶領杭州“620”專案組部分警察先期到達貴州銅仁,向當地刑偵部門做案情介紹,取得他們配合,又日夜兼程趕赴松桃。
松桃苗族自治縣,地處貴州東部大山之中,是國家級貧困縣之一。經松桃警方調查摸底得到情況反饋,逃回來的4名兇手就藏在村寨里。可是,抓捕行動依舊難以開展。他們所在的村寨地處大山腹地,村民居住分散,村里既不通手機也沒有電話,汽車更是無法直接到達。
7月26日凌晨3點,杭州、松桃警方組成的追捕小組共50名警察,在黑夜中跋涉一個多小時進入村莊。可是身負重案的歹徒根本不敢在家睡覺,他們全都躲藏在附近山上。
這次抓捕行動失敗了,也讓嫌疑人知道兇案已經暴露,杭州警察已經追蹤到達松桃。于是他們分頭躲入茫茫群山,給追捕行動更增加了難度。
當地人的親朋關系錯綜復雜,專案組在松桃警察配合下,共整理出嫌疑人各種關系人達60多人,分散在松桃各個鄉鎮。近的要走個把小時的山路,遠的要走四、五個小時。那些日子,追捕組分成幾路,天天行走在貴州的大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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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行動都是滿懷信心而去,失望而歸。
8月17日,一條信息傳來,嫌疑人在大山某個寨子里,松桃縣公安局當即組織了大搜捕,這也是當地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搜捕。
當時,松桃縣全局警察只有240多名,他們把所有可以調集的警力全部抽調出來,加上專案組的20多名杭州警察,共220多人參加了搜捕行動。被抽調的松桃警察要么搭車要么坐公交,均在指定時間趕到縣局,他們中有的是山鄉派出所警察,要趕五、六個小時的路才能到縣城。
然而,這一次的搜捕還是以失敗告終,200多人相對于莽莽群山,真好比滄海一粟。
此后,警察和逃犯之間展開了長長的追蹤拉鋸戰。有幾次已是勝利在望,只差一點最后還是功敗垂成,追捕行動進入膠著狀態。
為了保證行動不走漏消息,民警們每次在天將黑時出發。他們繞過村寨徒步從大山上翻越到目標地點,有時候甚至要下到幾百米的懸崖深處。每次都要爬幾個小時的山,從日薄西山到天色漸亮。
由于天黑看不清,行進途中,警察的身上被山上有毒植物刺得渾身是傷,那些傷口要一兩個月才能恢復,還會留下道道疤痕。
到達指定地點守侯時,警察們全身上下先是被自己翻山越嶺的汗水濕透,轉而又要承受群山深處入夜的寒冷,一個個都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由于在天黑前進入守候點,一守就是近二十個小時,再等到天黑無人時撤下來,大山里天氣變幻莫測,如果遇到突然下雨,守候隊員就得淋雨淋到天黑。
與此同時,為防止嫌疑人外逃,在當地公安、鐵路、森林、公管、交通等各警種部門的大力支持下,專案組對松桃外圍嚴密布控,地區涉及湖南的懷化、吉首、鳳凰、麻陽,貴州銅仁、重慶秀山等。
寒來暑往,冬去春來,一直堅守在松桃大山中的杭州警察,習慣了這里酸辣的飲食,習慣了兩條腿作為主要的交通工具,度過了中秋、元旦、春節等本來可以和家人團聚的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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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落網的嫌犯田應成
終于,在兇手逃亡277天后,在松桃警方的鼎力協助下,3名兇手相繼被抓獲。2002年3月14日,“620”案件被宣布正式告破。
彼時,追捕組民警已經在貴州大山里整整度過了240多個日夜。
嫌犯被押回的那天,整個富陽城沸騰了。從迎賓大道起到金桂花路的富陽市公安局大院,道路兩旁擠滿了涌來的群眾,歡迎刑警們凱旋歸來。
可即使是勝利載譽的這一天,專案組警察們不曾忘記的是,還有最后一名案犯沒有歸案。
往后的每個6月20日,當年參與行動的刑警都會聚到一起。雖然有的年老退休了,有的調離刑偵戰線,上到公安廳長,下到一線偵查員,他們從來沒有忘記:還有最后一名嫌犯仍未歸案,這是一根壓在他們心頭的刺。
19年來,每年,杭州刑警都會前往松桃,追捕最后一名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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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6月20日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2020 年10月底,潛逃了19年之久的最后一名嫌犯田興壽,在貴陽被發現蹤跡,同年11月1日被抓捕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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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因為“620”案,我第一次來松桃采訪,認識了一大批貴州警察,與他們維系了20年的朋友情誼,龍靖就是其中一個。
那時候的苗族小伙兒龍靖,個子不高瘦小機靈,雙頰總是留著一抹被山風吹出的粉色。他眼神透著一股堅毅,而他說話時又透著憨厚、靦腆。他總是喜歡用貴州普通話夸張地喊我一聲:李~主編,把“李”字拖得老長老長。我總是糾正他,不是主編,是記者。
那年,他28歲,已經在貴州松桃苗族自治縣世昌鄉派出所做管區民警8個年頭了。
“620”案發前兩個月,有個刑滿釋放的男青年來派出所報到。此人15歲時,因為搶劫供銷社并殺害一名工作人員,被判刑10年。那時,山里的派出所沒現在規范,接待民警讓他直接回去了。
一旁的龍靖直覺不妥,隱隱中覺得該做點什么。于是他跨上派出所28寸的公用自行車,在山道上截住了他,把他帶回派出所,用一次性照相機給他拍了張一寸照。
這個男青年就是2020年11月落網的田興壽。
拍照兩個月后,在杭州富陽,他伙同3名同鄉,殺死了當地一家6口,制造了杭州歷史上最殘忍血腥的滅門慘案。更讓人預料不到的是,他成了“620”案最后一名逃犯,而19年前龍靖拍下的那張照片,成了19年后他最終落網的主要依據之一。
龍靖說,2001年是他人生的分水嶺,從“620”案開始,他從每日有條不紊的管區民警,開始成為一名在刀尖上行走的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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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舊地,遠處山頂就是抓獲第一個嫌犯的“上天堂村”。
這次重回松桃,參加過“620”案的警察趕來重聚,他們大多不在原來的崗位上了,而缺席的則因病離世。
20年變化最大的當屬龍靖。他從以前那個熱愛刑偵的小警察,已經成長為銅仁市公安局副局長,立過一等功,獲得了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稱號,兩次進京接受中央領導的接見。
重逢的那晚,龍靖拿出了準備在兒子婚禮上才喝的家釀糯米酒招待我們,大家聊起二十年前的往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有人記得,每次去那些深山的寨子沒有正常的路可以走,想開車逆流而上,沿著溪灘一路向前,但終究還是開不上去。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路,從幾米深的崖壁跌下而受傷的杭州警察不在少數。
龍靖回憶,“有一次我們行進在深夜的山中,眼前有點點的螢光閃爍,杭州警察說你們這還有螢火蟲啊。那亮點近得仿佛就在眼前,等到伸手去摸,才驚覺那是山下遠處的村寨燈火,而腳下再往前跨出一步,就是陡峭的懸崖。”
那晩,我們才知道,這二十年間,龍靖居然受過十多次傷,兩次槍傷直接危及生命。盡管在公安戰線采訪多年,早已讓我意識到,太多時刻,警察總是離危險太近,可真的聽到龍靖曾經歷這番生死,即使眼前的他依然健朗,也還是為之動容。
這些年,每年在電話那頭響起他的聲音,半是頑皮半是質樸。我只知道他工作一直在進步,并不知道原來在輕松語氣的背后,他歷經生死卻從無多言。
之前,我所知道的松桃往事,是這二十年間杭州警察的步履不停,而我不知道的,是松桃警察這二十年多年來的赴湯蹈火。在這些往事里,有個人和鄉村治安的命運交織,從他們身上,能看到一個時代留下的痕跡。
那晚,我對自己說,松桃,我一定還要再回來,一定要對更多人講出松桃警察的故事,講出苗族警察龍靖的故事,這也是為著我們曾經的共同回憶,紀念那些并肩度過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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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9日,我第五次站在了松桃這片土地上。前去的火車上,我回想起最初見到龍靖時的場景。
龍靖有張娃娃臉,身上有著一股子苗家人的勤勉,每當暮色降臨,他總是帶著白天摸到的各種線索前來杭州警察駐地。因對轄區情況非常熟悉,他提供了大量詳實可靠的信息。
20年前,松桃縣公安局只有4部電話,為了節省電話費用,電話裝在半個盒子里,只能接不能打。縣公安局有臺老式的“386電腦”,蓋著布,聽他們說從來就沒打開過。
當年在松桃,手機是個稀罕物。為了能及時交流排摸出的線索,杭州警察給了龍靖一部二手舊手機用于聯絡信息。龍靖回憶說自己當時像是得了個寶貝一樣,別提多興奮,之后也成了當時生活中的有趣話題。
那時,龍靖喜歡收集流行的手機段子,他把杭州警察手機發給他的段子,認認真真謄抄在紙上,又壓在玻璃臺板下,成為大家平時打趣的事。
20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娃娃臉的小伙兒,已儼然飽經風霜,當他一展開那經典的笑容,眉宇間依然還透著娃娃臉時的清秀。
20年前,第一次臨別松桃時,我在火車站書攤上買了一本手機段子大全送給他。這次重逢時,我問他,當年送他的那本手機段子書還在不。他哈哈大笑,估計是找不到了。但他說,記得當時陪我和攝影記者一起走的那段山路。
2002年3月14日,松桃縣警方接到一村民舉報,一座無名山上發現一個山洞,里面有人居住的痕跡。時任松桃縣公安局副局長龍恩達當即帶領偵查員們趕到山上,發現洞中無人,便在四周埋伏。
傍晚,有兩人從山上下來,龍局長當即拔出手槍對準兩人,其余民警不顧一切沖上去將兩人摁翻在地,此兩人正是逃犯吳志金、吳志云兄弟。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押解,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就在將吳志云押上警車時,他一個就地打滾掙脫開來,向邊上一個5米多高的陡坡跳了下去,拼命朝一處河灘狂奔。
眼看好不容易抓住的嫌犯又要逃之夭夭,松桃刑警陳松也是縱身一躍隨之跳下,拼死追趕,在吳志云跳入河中之前將他抓獲,而陳松的大腿嚴重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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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火車站剛被押下火車的吳志云
落網的消息傳來杭州后,我和攝像同事陳杰第一時間再次趕去松桃,去山洞現場拍攝資料片,記得當時山洞中還晾曬著山上釆摘的野菜。在潛逃了大半年后,歹徒也已經是強駑之末,追捕中,警察和歹徒最終拼的就是耐力。
前往山洞的幾小時山路艱辛無比,山勢陡峭幾乎無路可走。當地刑警披荊斬刺前面開路,我連滾帶爬跟在后面,走到半山腰時,看著腳邊深不可測的懸崖,止不住雙腿打顫。而那只是龍靖他們日常的巡山路線,大多時候,他們都是在黑夜走完這樣的險途。
我告訴龍靖,那一次回到杭州后,我直接去大清谷蹦了一次極。跟松桃的險峻高山相比,蹦極在我心里已經沒有任何恐懼。
而這一切,比起抓獲第一個逃犯田應成的兇險經歷,根本是小菜一碟。回憶那個初嘗勝果的晚上,龍靖的語氣依然充滿緊張。
“8月18日,我接到情報,嫌疑人中田應成、田興壽可能已經逃到太平鄉上天堂村。這個村寨只有幾十戶人家,地處太平鄉大山群中較高山頂上,從縣城出發要兩小時車程,再步行3個多小時才可以到。
為核實情報準確度,那天我一個人悄悄去那個村寨走了一趟,親眼見到了田應成,然后立即趕回縣城和專案組商量。”
當晚,松桃、杭州兩地警察共22人組成了行動小分隊,晚上8點30分,分乘3輛吉普出發。車行兩小時后,被崎嶇山路顛簸得渾身散架的警察,轉入了更為艱苦的徒步翻山。
對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來說,那根本不是路,只是在荒山之中被人和牛多走了幾趟而已,即使本地人也很少在晚上長時間如此行走。
急速前進的隊伍中,不停的有人踩到牛糞,掉進路邊的水田,甚至摔跤扭腿。但是,沒有人叫苦,沒有人掉隊,行進的速度絲毫不減。
8月19日凌晨12點,路途過半,已經非常勞累的警察們稍事休息。為了保證行動絕對秘密,龍恩達副局長宣布:不準打手電,不準抽煙,不準說話,不準發出大的聲響,更不準掉隊!
農歷7月底的夜空,沒有月光,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山越來越高,路越來越險。略平一點的地方,警察們是用耳朵辨別前面的人腳步聲跟上,崎嶇的地方,大家手腳并用爬著前進。
途中要趟過3條齊腰深十幾米寬的小河。雖然有過河的小石墩,但大家都從小河里直接趟過去,這樣可以避免不小心失足而發出大的聲響,而清涼的溪水可以暫時洗刷大家身上的汗水爛泥,刺激著疲乏的身體不至于虛脫乏力。
不少警察在回憶起當時的那段山路時,后怕的感覺依然清晰在目,開玩笑說老電影《智取華山》里,解放軍的艱險終于被自己體驗了。
凌晨1點40分,在完全隱蔽的情況下,小分隊進入了預定地點。自以為非常安全的田應成,竟然還在和人打麻將,看到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警察,抓著麻將的手竟然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容不得他有任何反應,時任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長邵曉鋒、松桃縣公安局刑偵大隊教導員石登海,一起沖上去將他掀翻在地,冰涼的手銬亮在了他的面前。
“620”案第一個嫌犯的落網,無比鼓舞了專案組繼續追蹤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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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桃縣看守所,審問剛剛被抓捕的田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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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靖說,自己總是忘不了杭州警察,忘不了當時一起辦案時杭州刑警的樂觀,以及他們之間發生過的很多趣事。
“那八個月,我和杭州刑警朝夕相處,吃住在一起,抓捕在一起,結下了很深的戰友情誼。”龍靖提到的那些往昔橋段,于我來說,也是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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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松桃兩地參戰警察
當年正是《流星花園》電視劇大熱的時候,偵查員吳宏工作之余刻苦練唱,反反復復哼唱那幾句,“陪你去看流星雨,讓你的淚落在我肩上”。這是他準備回杭州唱給妻子聽的,想給她一個驚喜。
有一次,聽廣播說到,月底將有一場英仙座的流星雨。記得那天,守候的警察們還真的用隨身攜帶的潛望鏡,對著夜空望了又望。只是那個晚上山霧彌漫,一顆星星都沒出來,只有一輪彎月掛在天空。
當地通訊條件極差,住地整個招待所只有一臺電話,一到晚上,杭州警察就在前臺排隊給家人打電話。招待所對面的一個網吧就成了另一個通訊選擇,可以線上留言。
刑警倪良是最注意外表的杭州小伙兒,他有一個隨身的“化妝包”,刮胡刀摩絲香水一樣都不少,身處山鄉依然整理得一絲不茍。但是這個帥小伙因為一趟趟的出差,總是錯失家中親友介紹戀愛對象的約會。人生大事成為苦惱大事。在松桃采訪時,我對倪良說,介紹對象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回杭州后,我在《都市快報》上專門為他登了半版征婚啟事,題目是《一個渴望愛情的警察》,寫這個青年警察忙于工作找不到對象,配上一張小伙子在海邊眺望大海的帥照。沒想到應征信如雪花般飄來。我去報社拿應征信的時候是以麻袋計的。編輯說報社征婚廣告從來沒收到過那么多信。
當時倪良還在松桃堅守,委托我在這些信中幫他篩選。我說這個任務可不行,那是緣分,必須等你自己來挑。后來他的緣分果然就是在這幾麻袋的信中。婚禮上,他還專門頒給我一個大銅盤謝我這個媒人。
當年,知道嫌犯逃到了大山里面,按照常規的搜尋,杭州警察還帶去了警犬。誰知道警犬也會水土不服,它們跑慣江南的平地,對于丘陵高山無所適從,沒跑多久就會口吐白沫體力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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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警犬也來到松桃加入追捕
今年剛剛榮獲七一勛章的杭州市公安局警犬技術大隊長張平,當年和同事一起帶著兩條警犬前往松桃。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當地的土狗經過他的調教,幾天之內瞬間就變成了“言聽計從”的工作犬,命令它叼啥就揀啥。
那時正好春節快到了,為了阻止嫌犯向外逃竄,警察們在進出銅仁所有要道口貼滿了通緝令。龍靖也因此有了人生第一次出差住賓館的機會。他不會用賓館的冷熱水龍頭,在大冬天硬生生洗了個冷水澡。可他要面子,嘴硬說自己喜歡洗冷水澡。這次大家再見面,還拿那個冷水澡段子開玩笑……
“620”案松桃追捕組,杭州警察來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大胡子”始終沒有撤下來過。
龍靖說:“在后來的配合中,我們當地警察跟‘大胡子’最默契。一是他人豪爽,吃得起苦,情況又熟悉。到后來,他為了不被當地人當作外來人,特地留起了胡子,穿起當地衣服,還講起了苗語。‘大胡子’的外號也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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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像當地人的“大胡子”
“大胡子”名叫邵曉鋒,時任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長。龍靖還記得第一次跟他見面時,聽龍靖對管區情況如數家珍,他就一眼認定了他是一塊搞偵察的料,當即給分管刑偵的龍恩達副局長建議,把龍靖從派出所抽調上來,協助偵破“620”案件。
龍靖說:“1996年我警校畢業,分配的工作崗位是管區民警,這跟理想中想要當刑警的理想有差距。我最想要去縣刑警隊當一名刑事偵查員,在我父親工作過的崗位上繼續戰斗。是杭州‘620’案件,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尤其是和‘大胡子’的相遇,也改變了我很多對待人生問題的看法。”
龍靖回憶起當年和“大胡子”一起,翻山越嶺走村串巷地排摸線索,真是歷經了種種艱難。按苗家人的習慣,客人進門得先喝一大碗包谷酒,包谷酒近60度,辛辣澀口。但這是苗人的風俗,不喝就摸不到情況,打不成一片。
“大胡子”性格豪爽,不生分,很受苗人的接納和喜歡。然而好多次龍靖發現,他會悄悄在門外自己摳著喉嚨,把灌下的烈酒嘔吐出來。其實,他的酒量并不好,一切都是在拿自己的身體做抵擋。一天下來,我們數不清楚要進多少家門,不吐根本熬不過三家。
談起往事,龍靖開啟了龍靖式的幽默。
“為了打探情報,我們還裝扮過各種各樣的外來手藝人,像修傘的爆米花的閹豬的,說來不怕你笑,各種行當都裝扮過。但是有意思的是,其實不管我們裝扮成何種職業,面對面時,當地苗族人一眼就識破了,往往都會笑著說浙江的警察又來了……我們真算是想盡了各種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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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兄弟
‘大胡子’比我們更能吃苦,他一年四季仿佛就只穿那雙“解放鞋”,跑過的山路讓他穿破一雙又一雙球鞋。他是大城市平原上來的人,走不慣山路,從一開始走一段路就會不停喘息,到后來跟我們山里人一樣,走半天山路都不會喊累。我是真心佩服。
無數次的守候無功而返,我們黑夜穿巡在茫茫的群山中,常常與狼和野豬不期而遇,有時候還有蛇爬過身上,被山螞蝗蟄毒蚊子盯更是家常便飯。
半夜的露水淋得人發顫,最要命的是瞌睡,時不時地襲來。我開玩笑讓杭州警察吃山上到處有的野辣椒,結果害他們咳嗽不止。后來倪良發明了一個防止打瞌睡的方法,他用山上荊棘的刺扎自己手臂,這可以讓自己突然痛醒保持清醒。
那時候夜晚搜捕,最怕的還不是狗而是鵝,那些大白鵝比狗還兇猛。我和‘大胡子’都被狗咬傷過,當時也沒法去打防疫針,我們都是聽天由命,好在20年過去了,也沒啥。
風餐露宿,‘大胡子’還在我們這里生了病。一個雨夜,他上山淋濕了,他說難受,不停嘔吐。我們都當他犯胃病,堅持幾天之后實在熬不住去醫院,診斷為急性膽囊炎。
我們在醫院陪他,他疼得幾乎要打滾,汗珠不停從額頭冒出來,一會兒衣服以及身下的床單全都浸濕。醫生說實在不行了要動手術,但是我們這醫療條件差,建議他回杭州手術。
沒想到他回杭州后十幾天,又奇跡般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當時他說過不破這個案件,他是不會回去的。他在杭州也拒絕了醫院要求手術的方案,簡單保守治療后又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松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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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和松桃的刑警們
而于龍靖來說,“大胡子”留給他不僅是吃苦耐勞的印象,更是這背后一腔動人的悲憫心懷。
印象最深的是大年三十晚上,是個滴水成冰的凜冽冬夜。龍靖和‘大胡子’到附近的山上守候,鞭炮聲在群山中回響,煙花的火光照亮了大山的夜空。
在山頂,‘大胡子’接到了案發地村支書打來的電話,給他拜年,結果知道警察還在山上守候殺人犯,非常感動,代表全村的人們表示敬意。
龍靖說:“我很多次聽‘大胡子’講過這案件的慘烈。‘大胡子’說,被害的一家人真的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之前他們有一個9歲兒子,游泳時意外溺水身亡。后來才生了這一雙姐弟,兩歲的男孩白白胖胖的,人見人愛。
失子之痛慢慢平復些,哪知道全家又遭滅門,被劫走的只有區區79元錢和一個手機。那家最后的一個活口,是那只孤獨的母雞,我聽他說,在杭州辦案期間,他每天都會抓把米喂它,來貴州追逃前,還委托同事照顧它。
那個除夕夜,‘大胡子’接村支書電話時,還鄭重立下誓言,不破此案決不收兵。那一刻我有點明白了,是什么樣的感受讓作為刑警的‘大胡子’如此堅守。”
龍靖那一刻領悟到的感受,應該是每一個當過刑警的都有過的感受。于刑警來說,每起兇案被害人不是抽象的數字,你只要到過現場,那數字就是一個個鮮活生命的消失,是一個又一個人生故事的終結,它帶有溫度氣味顏色情緒,是錯綜交叉的具體世界。
于龍靖來說,這種感受,他當過刑警之后就越發清晰強烈起來。經歷過一個又一個慘烈的現場,如果沒辦法將造成這些悲劇的兇手一一緝拿,就無法面對那些悲慘的被打碎了的人生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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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桃刑警在杭州
龍靖說:“‘大胡子’當時曾承諾,逃犯抓住的話,就請我到杭州去看一看。他說話還真算數,我不但看到了西湖,還站到了上海外灘邊上,見識了中國最繁榮的城市,小時候想著的山那邊的風景,那一刻終于親眼見到了。”
案件破獲后,龍靖和其他3名松桃警察被邀請到了杭州。第一次走出了家鄉,讓龍靖終身難忘,江南杭州等地的平安富足,讓他印象深刻。更讓他終生難忘的,是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作為一名警察的榮光。
“無論走到哪兒,聽說我們就是協助杭州警察抓獲兇手的苗族警察,當地百姓都紛紛表示感激,像歡迎英雄一樣歡迎我們,表達無比的敬佩之意。”
那一刻,隨著榮光而來的另一種更深的感受,就是杭州警察這種為了一起命案全力以赴鍥而不舍的精神,在龍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620案后,龍靖就調到了松桃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并堅定了一直戰斗在刑偵這條戰線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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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620案的嫌犯被押解回來,富陽城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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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松桃就因為民間制槍販槍現象猖獗,成為全國的三大“黑槍”制造基地之一。槍支與毒品一樣,都是暴利的象征。
有數據顯示:早在1993年,全國開展收繳民間槍支行動,銅仁地區共收繳了兩萬支,而松桃一個縣就收繳7000多支;1998年再次收繳,又收繳了幾千支。此后短短的幾年時間,松桃“槍患”成了一個嚴重社會問題。
那時,當地每家幾乎都有槍,所以村寨之間的人常常一言不合就互斗,土槍土炮一對上,容易釀成群死群傷的事件。
警察在抓捕歹徒時,也時有槍聲響起。
當年松桃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內勤劉麗,如今借調在貴州省公安廳指揮中心工作。她回憶說,20年前的松桃大街上,根本就不敢穿制服走路,連警察自己都沒有安全感。劉麗的弟弟也是刑警,在一次行動中被槍擊中身受重傷。
2004年的松桃,在新聞媒體中是這樣描述的:“……外地老板到松桃投資時三大防身招——警棍、砍刀、石灰包隨身備;穿金戴銀的婦女晚上不出家門;殺人、搶劫、打架扯皮的幾乎天天有……”
一家有影響的報紙曾載文說,松桃一年生產的槍支“可以裝備一個師”,這讓人如今想起也頗受震動。
這些描述的場景,基本上就是那兩年我在松桃所感知到的真實生活。
2004年秋天,我第三次到松桃,縣城滿街跑的依然是那些電動三輪車,當地居民主要的經商手段也是在集市當中互換互購。夜晚,除了路邊零零落落的燒烤攤,家家戶戶早早關門歇業,整條街空空蕩蕩清清淡淡。
松桃縣主要街道上,是雜亂的攤檔,雜亂的人群,雜亂的人聲。鄉政府緊鄰農田的外墻上,醒目地刷著“治爆緝槍”等白色標語,銀行門口,掛著“搶劫銀行,當場槍斃”的警示標語。
那年我在松桃,無論走到哪,龍靖和他的隊友們始終不離我們身邊。他們說,未被抓獲的田興壽,知道杭州警察撤離以后,曾放出話來要報復。有人曾看到他小本子上列的一個報復名單,前三個名字就是龍靖、龍恩達和“大胡子”。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地警察隨身都攜帶著槍支,卷起的褲腿上,一眼就能看到綁著的槍套和里面的手槍。而在江南這一帶,警察執行任務中甚少遇到需要攜槍,一年當中能摸到槍的機會,可能就在每年的打靶訓練場上。在日常管理中,往往槍彈分離保管,持槍還得層層領導批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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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緝槍行動中
而在20年前的松桃地區,一個警察執行任務不攜帶手槍,那是不可想像的事情。龍靖回憶起他第一次與死神插肩而過的經歷,依然能感到脊背上透出森森的寒意。
“2000年5月16號,是我工作以來遇到第一次險情。
那時,我還在派出所,接到群眾報警說世昌鄉水稻田邊發生了一起謀殺案。那天我值班,就帶了一個聯防隊員去了現場。到了以后有一堆人圍著。
死者是一個15歲左右的少年,手腳都被砍了。兇手其實已經明確了,有人見到他行兇,是同一個寨子里的人,之前和小孩父母有過矛盾沖突。
那天早上下著大雨,目擊證人說兇手跑到前面的村寨里去了。我們騎著自行車一路跟過去,縣公安局的警力還沒趕到。
到了那個村寨,走訪得知兇手有一個親戚在這里,于是我們去他的親戚家。屋子很黑,而我當時沒有準備手電筒,所以就點了個蠟燭,讓聯防隊員拿著,我走在前面進屋尋找。
就在這暗黑的屋子里面,兇手突然地在我邊上出現了,他用槍頂住了我的頭,那個時候我本能就拔槍也同時頂住了他的頭。可以說我們倆同時用槍頂住對方的腦袋,這個情節很像是我看過的電影場面。
我當時心里閃過的念頭,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我記得警校教過,人在死之前的三秒鐘還能活動,我當時想就算我開槍打中了他,他一樣會有機會同時扣動扳機,難道我真的要死在這里了?
那個時候我才20多歲,真的不想死。我跟他說,只要你能把槍放下,和我一起去投案自首,還有機會,你不能一錯再錯。
就在此時,邊上聯防隊員手上拿的蠟燭因為緊張忽然掉地上了,房間里瞬時黑暗一片,我和兇手本能地都摳動了扳機。
令人慶幸的是,對方的槍沒有打響,慌亂之間,兇手槍中的子彈沒有徹底上膛上到位,我打響了兩槍,分別打在了他的大腿和腹部。
沒想到,這是一個亡命之徒,兇悍至極,在受傷的情況下又拔出一把殺豬刀朝我沖來。情急之下我只能用手掌接刀,死死握住刀刃,與聯防隊員一起把他制服。
后來,才發現我的手掌割開了很深一道口子流血不止,幸好筋脈沒有被割斷。這是我第一次開槍,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跟死神遭遇。在很長的時間里,我會后怕得從夢中驚醒。”
那是2000年的初夏,而龍靖不知道的是,在其后的20年中,這樣的生死經歷,還有很多次在命運的前路上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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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的松桃,你不知道每個擦肩而過的人,他的腰上是不是別著一把槍。你也不知道,每一次的出警,接踵而至的,會不會是一場混亂的槍戰。當年松桃的治安形勢,可謂危機重重。
2003年,龍靖臨危受命,成為松桃縣公安局第一任緝槍隊隊長。“要徹底根治槍患,就不要怕流血犧牲!”上任第一天,龍靖就這樣對戰友們說。針對屢禁不止的涉槍犯罪,他帶領戰友們憑著過人的膽識,與犯罪分子展開一場場生死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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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的設卡都潛伏著不可預知的危險
在那些遭遇真刀真槍的緝槍日子里,每一次的出發,都是兇多吉少,緝槍行動遭遇面對面的槍戰是經常的事。
“有一次,我們接到線報,有外地人到松桃來買槍。于是我們在相關路上設卡守候。凌晨12點多,村道里有燈光射來,一輛外地牌照的車開來。
我們示意他停車檢查。結果他一看是警察,想強行闖關,把車窗搖下來了,伸出黑洞洞的槍口砰砰啪啪朝我們一陣掃射。
瞬間,我的大腿被一顆子彈擊中。當時來不及細想,兇手開著車往縣城方向逃了。我隨手找了布帶緊緊扎住了大腿,會合隊友們立即上車緊追不舍。
大概追了10多公里,在一個地方把他們堵住。雙方子彈互射。沒過一會兒,他們的子彈打光了,被我們抓獲。我才匆匆趕到縣城醫院。
幫我處理傷口的醫生說,你真是太幸運了。因為是穿透傷,子彈從大腿的一側射入,又從另一側穿出,然而子彈離大腿股動脈只有1毫米。由于子彈劣質不規則,有細小的彈片留在大腿里,醫生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彈片取干凈。”
子彈是不長眼睛的,松桃警察身上都有槍,遇上執行任務,往往槍彈上膛,遭遇戰中也會發生誤傷。
“620”案追捕中,有一次,有消息傳來說田興壽在親戚家,龍靖和隊友龍海巖帶領幾名偵查員趕過去。
龍靖首先沖進屋子,見田興壽坐在桌前正在搓麻將,龍靖一個箭步上去抱住他。田興壽從小學過武功,兩三個人都不是他對手。龍靖瘦小,根本沒法拽住力大無比的田興壽,被他用力一掙,只拽下了他的外套,田興壽隨即跳入窗戶外的池塘中。
夜色已深,龍靖趕上朝池塘中射擊,突然,池塘里響起隊友龍海
巖的聲音,“別打!是我!”原來,他也正往池塘邊靠近。
田興壽就這樣再一次逃脫。這次追捕經歷讓龍靖最為遺憾,而這也是當年最接近田興壽的一次,龍靖說,“我都已經抱住了他,拽住了他的胳膊,再來兩個人就拿下了。”
龍海巖是當年刑警隊的主力隊員,再過兩個月,他就要退休了。他跟隨龍靖出生入死,所有重大的案發現場都有他的身影。如今說起當年差點成為龍靖的槍下“冤魂”,大家“嘿嘿”直笑,渾然忘了當年的兇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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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緝槍行動事先都需要制定嚴密的方案
隨著警方緝槍治爆的加強,販槍地點由原來的縣內交易轉向縣外交易,接頭看貨多集中在人煙稀少的省際交界處,交易方式更為隱蔽。
那一次,龍靖又是獨自前往山中和一販槍團伙“交易”。
“當時我跟他們協商好了買槍事宜,坐上了販槍團伙的車,一邊跟他們討價還價,準備到固定地點去取槍。然而在經過一處路口的時候,配合我后援的同事將一輛警車停在路邊樹叢中,被他們發現了,他們懷疑我就是警方臥底。
于是他們告訴我槍不在當地了,需要前往湖南去取槍。并且不由我分說,就將車開上了駛往湖南吉首的方向。這一來打破了我們原來的行動計劃。約好支援的同事一看車子方向不對,當即呼叫大興卡口那邊的戰友截停汽車。大興是貴州通往湖南的最后一個卡口。
因為通信不便,大興卡口警察并不知道有自己人在車上,所以經過卡口時發生了槍戰,子彈不長眼地飛過來。一顆子彈打中了我,也打中了前面駕駛員的身體,車子一下失控,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車翻了。
直到現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同事們把我從車里抬出來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頭頂那片湛藍無比的天空,那是我小時候常常凝望的松桃的藍天。那一刻,我在想,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我醒來的時候,藍天變成了病房的天花板,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沒有了震耳欲聾的槍聲。我意識到我還活著,感謝老天還讓我活著。
那一槍打中我的胸口,穿過我的身體后,擊中了前方駕駛員。醫生說,給我做手術的時候,發現子彈擦著心臟的邊緣而過。那一次是我離死神最近的一次。
還有一次,‘大胡子’來幫我們破案,他扮作來買槍的浙江商人,我裝作他的馬仔跟當地販槍團伙交易。
那次也非常危險。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們只擔心‘大胡子’露陷,他苗語已經講得很溜了,怕對方懷疑一個浙江老板怎么會有當地口音。好在他臨場發揮綽綽有余,派頭十足,團伙頭子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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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扮成浙江商人的“大胡子”和他的“馬仔”龍靖
第二次我作為老板馬仔獨自去交易時,他們要求我把手機關了,不能帶一點東西。為主的那個老大還向我保證,跟他交易槍支特別安全,一旦有情況,他不會讓我有事兒。隨后,他解開衣服讓我看他綁在身上的炸藥包,我倒吸一口冷氣,只見他的胸口綁著5大捆炸藥包。
那一次我跟著他去了他們的藏槍地點,‘買’了8支槍。我要求他護送我出來,因為我說人生地不熟,也擔心他的同伙把我當做不可信的人。他答應護送我出來,但是他手上一直拿著一根燃著的香煙,隨時準備點燃身上的炸藥包。
當時出來道路兩旁的農田里,是我裝扮成農夫的同事們。就在慢慢走入包圍圈的時候,我突然一個飛身抓住了他拿著香煙的手,同時抱著他一起滾入旁邊有水塘的田地。炸藥包算是制止了,但是他身上插著的尖刀在翻身下田埂時,刺傷了我的腰。”
就這樣,龍靖和他的戰友們整整經歷了八年的出生入死。
為了解決松桃的槍患問題,2003年至2011年期間,他們深入涉槍的重點村寨,查線索,找槍源,搗窩點,多次和持槍犯罪人展開生死較量,先后偵破非法買賣、制造槍支案件300多起,繳獲各類仿制手槍500多支,抓獲涉槍嫌疑人255人,搗毀造槍窩點33個,繳獲造槍零部件5000多件。
2011年,松桃縣終于摘掉“全國槍患重點整治縣”這個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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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靖和他的緝槍隊戰友
龍靖說:“早年,我爺爺做釀酒生意,走出去見過世面,因而從小他就告訴我們,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多長點見識,苗人歷代生活在大山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這句話龍靖到了杭州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那年,公安部曾對全國4個直轄市和26個省會城市的治安狀況進行暗訪,杭州市社會治安群眾滿意率達95%,被認定為治安最好的城市。
那個在西子湖畔的晚上,龍靖看到深夜的城市街道上,依然還有那么多的市民在做著各種活動,而在那時候的松桃有點難以想象。
那個晚上龍靖想了很久很久,他越來越清晰地領悟到,有些地方的貧窮落后并不是天然生成的,這跟文化意識和治安環境有很大關系,家鄉想要變得和杭州一樣平安富足,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首當其中就是一定要讓百姓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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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1972年的龍靖從小生活在西南大山深處,這里的人們還是維持著傳統的生活習性。他出生的村寨已有300多年的歷史了,是個有一千多人口的苗族大寨子。
“在我們寨子,要求男孩從小學武,尤其要學習一些攻擊性強的武功。過年期間,還會成為全村男孩一個主要的比賽內容。
我從小身材瘦小,我的父母親一直不準我參加。我和弟弟是村里唯一的兩個不練習武功的男孩。我媽媽說如果你被別人打傷了,又或者是你打傷了別人,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這種攻擊性的武功都會存在風險,武功是用來強身健體的,而不是用來攻擊他人的。
我的母親其實一直不知道,我在工作中受過那么多次傷。我對母親,歷來就是報喜不報憂,得獎了,提拔了,包括我要去北京接受國家領導人的接見,我都一一向她匯報,但是每一次受傷住院,我絕對不會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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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塊獎章的背后都有驚險的出生入死
有一年,她看到中央電視臺為我拍攝的紀錄片,在里面看到了很多抓捕現場的場景,打電話說那個是你嗎?怎么那么危險?我安慰她說,你兒子現在一點都不危險,你兒子現在當領導了,不會沖在最前面的。”
龍靖的母親哪里知道,哪怕后來成為了公安局長,龍靖也是任何事情都會沖在第一個。在2018年“掃黑行動”中,當地一個黑社會頭目要突出警察的包圍圈,龍靖帶頭駕車沖過去,撞停了對方汽車。
2005年10月,龍靖升任松桃縣公安局副局長,分管刑偵工作。至2010年5月的5年時間里,他組織偵破命案積案23起,抓獲殺人兇手28名;偵破現行命案73起,抓獲殺人兇手75名。
由于松桃治安形勢嚴峻,每一起案件的查處都充滿兇險。一些當地人手中除了擁有槍支,還有更危險的炸藥。
“有一年,我們調查一起殺人分尸案時,經過排查,死者的鄰居嫌疑很大,因為他和被害者矛盾最深,曾揚言同歸于盡。
當時根據調查,歹徒還在村里自己家中,但他身上一直背著一個炸藥包,引爆器繞在手指上,晚上睡覺也不離身,隨時準備著跟前來抓捕的警察同歸于盡。
雖然我們知道這個人在村子里面,但是怎樣安全緝拿,是個大問題。
后來我們得到消息,他晚上上廁所時候,會暫時和炸藥包分離。于是,我們整晚守在他的屋外,大約50米遠的竹林里面。當知道他出來上廁所的一剎那,我們就迅速沖向他臥室,我們跑過去的方向和他上廁所的方向正好在兩頭。
他聽到動靜,也掉頭跑向臥室,想去拿槍和他的炸藥包。警察和歹徒分頭從兩個門同時沖向屋中的床鋪,都想搶先一步搶到那個炸藥包。
真的非常的危險,我們就比他快了一秒鐘拿到那個炸藥包,我在第一時間剪斷了里面的一根電線,對炸藥包我已經摸得非常熟了,知道哪根電線可以繃斷。在這同時,我的同事們把他死死地摁住,不讓他拿壓在枕頭下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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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峻的大山給警察抓捕增添無數艱辛
又有一年冬天,江口縣發生一起兇殺案,我們判斷兇手逃跑時可能經過某個路口。巧的是當我們在路口剛設好卡,就有一個人遠遠走來。不過,我們還不確定他是不是兇手。
同事盤問他,我看到他的右手慢慢往衣服口袋伸。無數次的生死關頭讓我的直覺異常靈敏。當時我們一共有6個人,我大喊一聲‘有炸彈’,同時我上膛的手槍朝他的右手擊發,把他打倒在地。上前一看,他的手指已經扣在那個炸彈的指環上,那是一枚軍用手雷。”
這一次,老天又站到了眷顧龍靖的這一邊,讓他比對手又快了,也許只是快了0.01秒。
個子不高的龍靖身上有一股天然的豪邁之氣,那是一種豁得出去的勇氣,簡單、義無反顧的勇氣。在某一時刻,他超越對死亡的恐懼,是因為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談到曾經的一起人質劫持案,龍靖說那是他此生遭遇最危險的一次,超越以往任何一次受傷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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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桃刑警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一名小女孩在集市上被人劫持。我那天正好值班,接到報警和隊里同事趕到時,女孩已被歹徒協持退進一間廢棄的小屋。具體綁架原因還不清楚,但是綁匪自稱身上綁有炸藥,還叫囂著‘你們不要沖上來,沖上來我就點燃炸藥包同歸與盡。’
隔著門口望進去,一個10來歲的小女孩縮在陰影里,被歹徒用刀抵著脖子,已經嚇得連哭都不會了。
我和歹徒一門之隔,就在我準備進一步與他溝通時,忽然看見黑暗中燃起了火花,聞到一股濃烈的硝煙味。不好!他竟然喪心病狂點燃了炸藥包!
我連忙大喊讓大家趕快退后。就在那一刻,導火線閃著的火花中,我看到了女孩那雙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眼睛。不知道從哪涌上來的力量促使我又沖進房間,死命從歹徒手中一把把女孩拖搶過來,拼盡全力拖出門外。
剛剛跨出門檻,炸藥包爆炸了,屋頂被炸了一個大洞,我和小女孩死里逃生,受了些輕微擦傷。那是我經歷中最后怕的一次,我以為我已經看到了死神的模樣。”
聽著這些驚心動魄的片段,我心緒難寧。設想一下,若是沒有龍靖的返身入戶拼搶,女孩的性命將會如何?又如果炸藥再早一點爆炸,龍靖的命運又會如何?
在我的眼前,龍靖一次次的生死經歷,都幻化成一幅幅比電影更兇險的畫面,讓人不禁生出一種感嘆,那個不高的身影里,有著怎樣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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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龍靖的從警生涯中,受到的恐嚇威脅電話信件不計其數,甚至有人出20萬元要買他的人頭。
2003年,在偵辦 “扒龍幫”涉黑涉惡案件時,龍靖接到一個電話說,“你弟弟在我們手里,你自己有數。”
那天正下著大雨,因為通信不便,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幫手。龍靖知道“扒龍幫”的殘暴,剛參加工作時,就曾親眼見過他們當著警察和村干部的面,開槍打死了一個人質。現在,弟弟在他們手上,生命危在旦夕。
他顧不了那么多,帶了一支五四式手槍、4個彈夾,跟妻子交代好后事就準備出門去救他的弟弟。
提到往事,龍靖眼里依然有淚,“那一刻覺得人生真的是到了最無助的時候,妻子拼命地讓5歲的兒子抱著我的腿不讓我走,但是我不能不去。
好在那天晚上下著大雨,綁匪們開的是一輛微型車,在山路顛簸當中,車的后門被震開了,我弟弟趁勢從后車廂滾下了車,連滾帶爬一路狂奔,終于跑回寨子,身上到處是被樹枝劃出的傷口。”
兒子出生入死,龍靖的父母親全力支持著他,母親跟他說,讓他大膽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她年紀大了,什么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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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最想接到的電話是丈夫報平安的消息
但自從有了孩子之后,龍靖有了擔憂,他和妻子把唯一的兒子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上學住宿,兒子幼年時,也不敢帶在身邊。
在兒子的眼里,龍靖是一位不關心他的“壞爸爸”。有一次,龍靖無意中看到了兒子作文這樣寫:——“爸爸每天早出晚歸,不知一天在外面忙些什么?每天都是這么忙,從來也不管我的,有時一去就是幾個星期,有時甚至是幾個月才回家,難道他不要我和媽媽了嗎?”
可在兒子高考填報志愿時,卻毅然填報了警校。但兒子還沒去警校報到,就先受傷了。他放學后發現有人持刀斗毆,他挺身而出上前制止,不慎被尖刀傷到心臟。
“我當時在辦一起重大案件,辦案地點沒有手機信號。等到有信號的時候,已經有數百個未接電話。”龍靖的回憶充滿了苦澀,“我趕去醫院的路上,接到醫生的電話,問馬上要做手術了,孩子的父母親怎么都還沒到?
那時候,孩子媽媽也在下鄉,我們夫妻倆接到電話,都拼命地往醫院趕。等我們趕到,醫生告知第一臺手術失敗,心臟、肺部和肝臟都傷了,情況非常危急。我們決定立刻轉去最近的湖南吉首醫院。
第二次手術動了10個小時,我們一直在病房外面等著,那種煎熬終生難忘。每隔幾分鐘,護士就來找你簽個字,一會兒是心臟修補,一會兒是肺部的問題。
終于,兒子從手術室里面推出來,沒有一絲生氣。醫生告訴我們需要等待,有一半的可能,兒子就此這樣永遠沉睡過去。
那一刻起,忽然覺得‘兒子’兩個字在我心中變得不一樣。我在重癥監護室門口,坐了整整七天七夜,幾乎不吃不喝地只僵持著一種姿勢,只在醫生允許探望的時間里才離開一下。
那時候我就想著,只要給我一次機會,只要能讓兒子醒來,做什么我都愿意承受,我生命中第一次明白生命和血緣的深厚相連。
第七天,我進病房去看兒子,我握著兒子的手,他的手忽然有了動靜,好似在我手心里寫著什么。我醒悟過來,狂喜地大聲呼喊醫生。兒子終于從死神手里逃了回來!
也是在重癥監護室門口的日夜里,我才真正嘗到了作為父母的揪心和愧疚。那一刻,我也想到,幸虧母親不知道我很多次受傷,否則我這一趟又一趟的受傷經歷,真的會讓老人的心如鈍刀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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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靖的兒子,第三代刑警在成長。
如今,龍靖的兒子已如愿成為一名見習刑警。
“兒子的選擇,最為難的是我的妻子三妹,原本,她只要擔心我一個人的安危,如今又多了一個牽腸掛肚的兒子。但是我們夫妻倆尊重兒子的選擇,就像當年我父母尊重我的選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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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靖的父親從小聽龍靖爺爺的話,走出大山去讀書。他和龍靖小舅在成都是西南政法干訓班的同學。
“畢業后,小舅就把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媽媽介紹給了我爸爸。父親讀完書回來,成了一名松桃縣公安局刑警。
今年,我們縣公安局在整理檔案,同事居然發現了我父親當年手寫的審訊筆錄,老人家的字寫得工工整整的,像極了他的為人,一絲不茍,剛正不阿。
其實,我不太記得父親穿警服的樣子,我很小的時候,他被‘發配’到一個地方水電站。
我媽媽是一個赤腳醫生,遠近十里八里的小孩出生都是她接生的。村民們小病小災的,都會找到我的家里來。無論寒暑冬夏,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有上門求助的病人,媽媽總是毫無怨言地出門去幫助他們。她接生看病不僅不要錢,還會從并不寬裕的家里經常拿東西救濟他們,我和弟弟還是她的小幫手。
父親不在家,母親要忙工作,又要照顧一家老小,生活非常艱苦。冬天了,母親納的鞋底做的鞋,舍不得在泥濘的山路上穿,拎著鞋光著腳一路走到學校,快到校了,用溪水把泥腳洗干凈,才穿進去。那時家庭生活雖然不寬裕,可是因為有母親在,生活井井有條,充滿了溫馨感。
當時家里實在沒東西可以吃,好不容易我和弟弟辛苦養大的肥豬,想等著過年改善一下伙食。結果被別人牽走了。我那時候真的想不通,也覺得很委屈。
后來,有天早晨出門,發現我的鞋里面有一張字條,是父親的筆跡。他說在坡上我們家的地里,有個地方埋著一塊臘肉,讓我去把它取回來,和弟弟妹妹們一起吃。
原來是父親知道了,心疼我們,半夜偷偷地溜回來,悄悄幫家里的農田干點活,連夜又再翻山越嶺趕回勞動場所。自此之后,如果在山坡上的地里看到已經割好曬著的稻草,我心里就會涌起一陣溫暖,父親半夜又回來過了。
那一塊臘肉拿回家后,撒點辣椒面蒸一下,我和弟弟妹妹們吃得香極了,至今想起來,那真是全天下最溫馨的香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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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靖(前排右一)和他同村寨長大的發小
小時候印象最深是看電影《小兵張嘎》,有趣極了,是流動電影隊來寨里放的露天電影。
后來我去縣城讀中學,縣城里有電影院,我每周都會去電影院,但我不是去看電影,我沒錢。每次我去的是電影院公共廁所,完成媽媽交代的任務,她讓我周末挑兩大桶糞回家用來種地,所以每個周一,我去學校都帶兩個空桶去。
一開始只要有同學過來,我會難為情急著用草帽把臉遮住,糞桶也是盡量找隱蔽的角落藏起來。盡管這樣,我挑糞回家的事還是被同學發現了。于是大家都叫我挑大糞的崽崽。
那時候,我因為這個事情很自卑,也跟媽媽發過牢騷。可我媽媽說,一個人從小先把這輩子該吃的苦都吃了,未來的生活才都是甜的。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苦難的生活讓我從小懂得了珍惜所有一切來之不易的幸福。
媽媽對我的要求,是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那個年齡的我總是在想,要怎么做才是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呢?在我眼里,我父母親做的事情,應該就是對社會有用的。
那些年,村寨之間時常發生矛盾爭斗,每家每戶都有槍,每個村有土炮。有一次,發生了沖突,有村民趕回來,慫恿其他人鬧事,我父親發現了,立即帶上兩個舅舅趕去阻止。
我的父親和舅舅站在兩方爭斗者的中間,那個場面對我的震撼太強烈了。我父親身材瘦弱,但站在劍拔弩張的陣勢中,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猶如我眼中的天神。最終雙方沒有打起來。那時,心中一個念頭油然而生,長大后我就想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
我父親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6歲時,父親帶我去縣城趕集。五花八門的街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心情大好。然后,突然人群就喧鬧聚集了起來,因為有兩個人在大街上打了起來,手上拿的都是非常長的明晃晃的殺豬刀。
這時候,父親把我放在邊上,交代我不要亂動,在這里等著他,然后立馬就沖進人群當中,站在斗毆的人之間厲聲制止,他們沒有再動手。
當時我對父親充滿了佩服,我好奇地問他,那么兇的人,為什么他們會聽你的話。父親說,‘因為我是警察’。”
龍靖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父親講,“我是警察。”他記得,那天回家路上,父親跟他講,爸爸做這些事情是在做善事,善有善報。
“父親說他是警察的時候,其實,那時候他已經不是了”,龍靖說,他父親骨子里面的那種對職業的忠誠是無論如何也改不掉的,只要遇到危險,遇上危害群眾的事情他都會挺身而出,他的身上依然流淌著警察的血液。
那天,龍靖萌發了長大當警察的愿望,他想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想要為家鄉的治安做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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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靖和他85歲的中學班主任
“我父親常講,‘三更燈和五更雞,正是男兒發奮時’。因為記著父親的話,中學住校,每天早上4點我就起來了,同學們還在熟睡的時候,我一個人就到宿舍走廊上去看書。
有一次,被班主任老師發現了,以為她會責怪,沒想到她非常心疼。老師說走廊上太寒冷,干脆去教室看吧。她給了我教室的鑰匙,但是叮囑我,要節約用電,只開頭頂上那盞燈。”
就那樣,整個初中階段,每天早晨天不亮,龍靖在教室的孤燈下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現在信手捻來的古詩詞,就是那個時候默背在心里的。
龍靖一直感念班主任老師對他的照顧,畢業后每年過年都去看望她。去年過年,班主任已經85歲了,龍靖還跟她合了影。他說他們都是他人生路上的貴人,在那個貧窮孤寂的少年時代,是他們給了他可貴的幫助,鼓勵了他向上的勇氣。
1996年,龍靖懷著兒時的夢想,終于進入了警營。
工作以后,父親對龍靖的要求反倒越來越嚴格。“我的入黨申請書,父親都要親自過目,他會帶著他的老花鏡,一行一行仔細地看,幫我指出要完善的地方。
父親覺得我的字不夠好,因為他說一個人的字反映出一個人的性格,所以他要我們練字,自己又帶頭在家里練字,讓我和弟弟跟著他一起練。
工作后,父親經常會找我談話,我記得最深的是他跟我強調做事情要堅持三個不,第一,不能突破底線,第二,不能留下遺憾。還有一個他特別強調的就是,工作不能分苗族漢族,苗族人犯罪了,你就放他一馬,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龍靖說,工作以后見父親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見到父親,總會跟他聊很久很久,有一次,兩人一直說到了后半夜。父親留給他印象最深的話便是,“有沒有做違背自己的良心的事情?”
直到如今,這句話也是龍靖經常會問自己的。可父親再也沒法聽到龍靖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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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就是龍靖心目中的英雄
“父親70多歲時,生了癌癥。當時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真是五雷轟頂,我好幾次提出來要帶他到省里好的醫院去看一下,父親堅持不肯,他說不能影響你的工作,又說自己生活在空氣這么好的大山里,只要保持好的心態,不會有問題的。”
2009年,龍靖父親因病離世。
“這是我人生最大的遺憾,我沒能在身邊陪著他離開,因為不知道他走得會那么快。那天,我還在外地辦案,突然就接到了家里打來的電話,說父親不行了。
猝不及防,我的手都抖了,家人電話打來的時候,其實父親已經處在彌留之際。我說你們把電話給老爺子打開免提,讓他再聽聽我的聲音。我在電話里跟父親說,我會馬上趕回來的,你千萬等著我,你一定沒事的,你的兒子正在辦一起重大案件。
我不停地在電話里跟他說話,我相信電話那一端,父親在聽的,我也實在不忍心擱下電話。這電話的信號斷斷續續,我在電話里一遍一遍呼喊著‘爸爸’,就如同小時候那樣無助依賴地呼喚著他。電話的那頭雖然沒有一點回應,但我知道他都聽到了。那是我和他在這個世上最后的通話了。
等到電話那端終于有了聲音,是我母親,她告訴我,你爸爸已經走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我用這樣的方式送走了父親……我是個不孝的兒子。”
父親走了以后,很多黃昏的時刻,龍靖會漫步到自家山上的自留地,去翻看父親曾經埋過臘肉的地方,山坡上仿佛還晾曬著父親曾經勞作過的莊稼。他說,一到那個地方,就非常非常地想念父親,想起父親常講的,“三更燈和五更雞,正是男兒發奮時”。
父親離開5年后,龍靖母親也走了。
臨終時,母親對龍靖講,“你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媽媽要求你的,你都做到了”。龍靖說,“那是媽媽這輩子來對我最后的評價,我覺得為了這一句媽媽的話,我吃多大的苦都值得了。”
龍靖做到了媽媽心中最棒的孩子,他也做到了族人心中最棒的警察。龍靖被當地百姓稱為苗族的“大英雄”,為感念他為地方平安作出的貢獻,當地新修的一條路,大家自發稱它為“龍靖路”。
后記:
20年過去了,塵埃已經消盡,龍靖的警察傳奇還在書寫著。他經歷的那些兇險離奇、曲折困惑,完全不亞于前不久剛剛熱播的電視連續劇《掃黑風暴》里警察李成陽、林浩們所遭遇的。
猶記得當年,龍靖最羨慕的就是“大胡子”所獲的各種立功獎章,羨慕他的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稱號。如今,當年“大胡子”有的榮譽龍靖全都獲得了。
2013年12月17日,北京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里,龍靖作為貴州省政法系統的唯一代表,參加第八屆全國“人民滿意的公務員”表彰大會。當總理走到他身邊問起:“你來自哪里?”龍靖自豪地回答:“我是貴州公安!”
龍靖說自己是一個最不像苗族的苗族人。童年時的他,很安靜,不強壯,也不勇敢。但他又是一個最像苗族的苗族人,他勇敢重情守信,忠于他所生長的這一片土地,為他的鄉親們帶來了安寧安全,成了家鄉經濟發展的守護者。
他對他的家鄉和鄉親,有著無限的愛和尊敬,他愿意為普通百姓,為地方平安赴湯蹈火,不怕犧牲,他以自己的忠義擔當,受到了鄉親們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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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松桃縣城高樓林立
這次再赴松桃,從銅仁鳳凰機場到松桃縣城,走高速只要半個小時車程。如今的松桃縣城和城市沒什么兩樣,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互聯網讓高山峻嶺不再成為城鄉阻隔,世界被拉平了。
行進在百里苗疆腹地,眼前這座擁有丹霞地貌之獨特景觀的邊城,魅力指數在逐日攀升,來這里觀光、游覽、投資、興業的人越來越多。當然,讓人們看重的,不僅是邊城的秀美景色,和純樸苗寨的多彩風情,更重要的是這里平安和諧的治安環境。有著同樣感受的不只是外地人,松桃本地人更是感同身受。
從松桃河邊走過,岸邊霓虹璀璨,人們閑庭散步,這不就是20年前在西子湖畔,龍靖心中渴望的家鄉該有的生活樣子么——在夕陽下的山崗看太陽漸漸落下去,每個早晨山間晨霧比青鳥更早醒來,微風從山崗拂過,河水泛著鱗光……
重回松桃,我想寫下的,不僅僅只有一個龍靖,我想寫下的,還有20年前這波同進共退的苗族兄弟。
離開松桃的那個早晨,曾經帶領過我們翻山越嶺的偵查員陳松,臨開車前10分鐘,特地趕來車站跟我們作別。
陳松幫我們提著行李走在前面,不禁讓我想到當年翻山越嶺時最艱難的路,他總是走在最前面。生死與共的情與義,不用言語,就已是一輩子的信任。
每個人的心里都流淌著一條大河,將記憶寄托在清澈明亮的河水中,匯聚而成了我們的生命。當我們老了,望著那輕輕蕩起的漣漪,沒有后悔,沒有悲傷。
記得的往事,都是滿滿的情深意重。
我們依然記得你,記得在松桃所有的青春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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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作者在松桃太平鄉派出所采訪。
龍靖名片:
龍靖,男,苗族,1972年10月出生,中共黨員,大學文化,貴州省松桃縣人。1996年8月參加公安工作,先后任松桃縣公安局世昌派出所民警、刑偵重案中隊中隊長、緝槍中隊中隊長、緝槍大隊副大隊長、副局長、常務副局長,2013年5月,任銅仁市公安局治安支隊支隊長,現任銅仁市公安局副局長。
從警24年,龍靖始終拼殺在偵查工作第一線,在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歷練中,立下了赫赫戰功,為松桃縣摘掉全國槍支重點整治縣帽子作出了突出貢獻。先后榮立個人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被授予“貴州省先進工作者”、全省優秀共產黨員”、“貴州省首屆我最喜愛的十大人民警察”、貴州省“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政法系統優秀共產黨員”、“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全國第八屆人民滿意公務員”等光榮稱號;榮登2014年度敬業奉獻類“中國好人榜”等。
近年來,龍靖帶領的隊伍先后榮立集體三等功2次,集體嘉獎2次,先后被評為全省掃黑除惡先進集體、全省公安機關70周年大慶安保維穩工作成績突出集體;支隊民警榮立個人二等功6人次,個人三等功9人次,個人嘉獎27人次。
完
排版 :細辛
編輯 :胡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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