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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爺爺買了簡單智能機,開微信,隔幾天打視頻過去。
爺爺說:“你一天斗打來要好多電費喲!”
“不要電費。”
“那不可能,隔恁個遠,不曉得要好多錢……”
我跟爺爺視頻唱卡拉OK,讓他點歌,他點了個「樹上的鳥兒成雙對」讓我唱。爺爺接著點了一首「解放臺灣」…… 我完全不知道還有這種歌!旁邊的老奶奶說“那歌可好聽了!”
當死亡找上一個人的時候,會蠶食他的皮膚,臉上一塊一塊暗下來。緊張改論文的這一周沒有給爺爺打電話,再一看到,突然就像過了幾年后的臉。走不動路,不愿吃多少飯,只喝點藕粉,于是給爺爺買去蛋白粉,讓他每天飯后吃半勺。他拎起手脖子給我看:“吃了之后慢慢肉多了點。”
他每一次都叮囑我:“我會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會一會。”
于是我拼命要年底畢業回國。每一次跟他計算,還有多久,他還要等多久。
老是去醫院那幾天,他沒有提這個話。老了之后,醫院多住一日也可把一個人的精神磨平。
他說,他又是一個人在家了。
我不敢想象他一個人在家里,從日出坐到日落,等時間過去的一天一天。我總是在間隙打給他。他總是告訴我:“你老是想著我啊!天天打來。”
他認識我微信名的“灣”字。打去的時候,他就說,“臺灣給我打電話來了”。
他告訴我說我們全家現在可以坐齊兩桌人了,他要爭取等年底跟大家一起坐著吃飯看看。對于一個世世代代耕種在田地里的老農民來說,子孫滿堂,是最大的成就。
我要種好一粒粒米,養育我的子女。
他總是說起年輕時候的日子。吃泥巴的日子。餓死的親人。他多想多活幾天,看看這好日子,有養老金的好日子,可以買肉吃的日子。
但人總要走這條路。
我很少說話,我幾乎不需要說。他有好多花要說,只是沒有人聽。
他說起我從來沒聽過的事情。我已經不再能問清時間。因為他似乎已經很難聽懂我的鄉音。一句簡單的話需要問很多遍,也不一定問得清楚。我總是一邊刷牙洗臉,收拾屋子,走路回家的路上跟他視頻。我匆忙的時間,停不下來的腳步,害怕跌落的壓力。
堂弟的家里有七個人了,堂哥的家里有五個人了,你們家還只有三個人,爺爺說,你要好好找到陪你的人,成家,一起生活。
他說,你媽媽當年的嫁妝,那匹山坡,今年樹都旱死了,鄰居去看了來燒柴。
“我看到你就很高興。”
爺爺就這樣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說我從來不會和親人說愛和想念,我那會說中國話的室友在我跟爺爺視頻的時候自作主張湊到屏幕前說“爺爺,她很愛你啊”。她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了,可惜爺爺聽不懂,或許他一生都沒有聽人在耳邊說過愛你。婆婆去年離開了,我沒見到過爺爺的哀傷或淚水,一切那么平靜,我回去的時候,只是山間墳頭,爺爺指給我看,特地挑的這處望著對面山頭。
慢慢的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像農民,那個曾經感到自卑的身份。我發現我期待的伴侶是像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樣的,就是陪伴相守一生,像兩棵樹生長深山里,一起勞作,生養。我想象我愛的人的樣子,默默站立在我身邊,看我與風糾纏,看我暗夜嘶吼,也還在我身邊的樣子。你知道我會好好在你身邊,同享雨露風霜,我慢慢體悟什么是日常的寬容尊重和理解,我慢慢打磨自己的葉片,我希望我會在愛人干涸時展開綠蔭,也希望在風雨夜時,我們枝干同行。
一定是在深山里,一起孤獨終老。
上周跟同學聊天,她和愛人會留在美國生活。我參觀他們的房屋,青草,花園,每一處細膩的裝置,非常羨慕。同學說,你要回去,因為你的根在那里,但是我已經沒有家了。我總是想要一個家,但我走遍世界都不會有家的感受,因為我的根永遠深埋在我的村莊里。我努力往上爬,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自豪地回來,帶回我的愛。這或是一個泡影,但我總要親自看看。我在搶時間,搶在老人們離開之前回去。我最大的遺憾是,我再也來不及聽婆婆的故事了。
爺爺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農民,度過了普通坎坷的一生。
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他14歲。
他的人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祥和安寧,從不與人爭執什么,也不求什么超過本分的利。
我從未聽過他大聲說話過一次,也從未見他生氣過,仿佛他總是家里那個安穩的背景,在灶臺前燒火,在地壩邊用小刀破魚。
爺爺從不去趕場,趕場天就端根小板凳坐在地壩邊,看著來往的鄉里鄉親,跟他們打招呼,談天說地,你最近可好?去趕場買什么?
爺爺也從未自己拿過錢財。祖上被評為中農,他接受過教育,奈何松樹油燈下的他老是打瞌睡,油滴下來燙醒了他也能接著睡,不是讀書的料,但識得幾個字。特殊時期里,他曾是村里的會計。媽媽說,你爺爺太老實了,管賬都沒給你們家撈著什么。
爺爺從不趕場,對那些熱鬧置之不顧,他總是守著家,守著這棟三層高的房子。荷包里的錢,都是婆婆的手絹里包著的。
我看過兩次爺爺手里捏著錢。第一次是我小學時候考了第一名拿著獎狀回家,要炫耀給婆婆和外婆看,她們會大大夸贊我是家族的驕傲,然后各給我五塊巨款。那天黃昏回到家婆婆還沒回來,我把獎狀給爺爺看,爺爺看了許久,過一會兒手里拿了一毛錢或是五毛錢給我,我已經記不清具體的數額。這是他在家里的某個角落撿到的,存放起來,現在正好合適給我。“爺爺沒得錢,還是給你鼓勵。”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刻意把印有我名字的畢業手冊給他,因我我知道他是唯一一個會在意珍惜的人。于是他在密密麻麻的畢業生名字中找到我的名字,圈出來,時不時看看,也指給人看。
爺爺人生中第二次掌握錢是在婆婆成為小孩子之后。農村有了新政策,政府開始給老年人發養老金,于是他們有了屬于自己的錢。爺爺管著錢,陪婆婆上街買東西。婆婆挑好東西,爺爺就付錢。爺爺感嘆這是從未有過的好時代——不用交錢給上面,反倒發錢給我們人民,這是真正的為人民服務的政府。爺爺說他多想再多活一些,看看后面的日子,既然現在政府發錢讓他享受。爺爺不相信銀行,一張張白花花的百元大鈔自己捆在褲兜里,布包起來。媽媽看到了讓我勸爺爺把錢存銀行,免得弄丟了。
爺爺從小給我講很多故事。記憶里總是在夏季的午后,他躺在涼椅上,扇著圓頁扇。他講得最多的是饑荒時候的故事。他的一大家子人如何一一死去,唯獨他一個人活下來,想到自己還有一個遠親可以投靠,于是靠著河邊一直走去,路上遇到一對父子,給了他一大碗玉米面糊喝,讓他有力氣繼續走下去。終于到了表弟家里,表弟后院里偷偷種了菜,就活下來。
我慢慢長大,每年都去問,都去聽,漸漸懂得更多細節。
一個人在年輕壯年的時經歷了家破人亡,經歷了老婆帶著女兒跟別人跑,后來再經歷什么變故,也不值得他驚訝了。
小學某一年家里來人了,從祖國北邊來,操著我聽不懂的口音似乎說著普通話。家里有客來,吃吃喝喝鄉里鄉親都來。他個子很高,給我們幾個小孩子一人一百元。原來他是親戚。他是爺爺大女兒的丈夫。是那個老婆帶走的大女兒。
那時候爺爺家沒有吃的,不去偷也不去搶的結果是被人搶喝被人偷。老婆帶著女兒去到了對面山溝里會偷會搶的人家里,離我們走路不過十分鐘。我在小山村里生活十幾年,天天路過的人家,到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他們的婆婆曾經是我的婆婆。
女兒長大了遠嫁他鄉,生下一子一女,中年患病,臨死前告訴丈夫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囑咐他來認親。
他帶來一子一女的照片,給爺爺看。
后來,這位叔叔寫過信來,向二伯借錢,二伯沒有借,就斷了聯系。
我曾無數次想問爺爺這段往事,但都無從問起,親人生老病死都可以問出口,但是女人走了,卻怎么也問不出口。
聽說那女人中途也回來過,但后來又走了。
我甚至相信爺爺會接受她的離開和回來,也接受她的再離開,因為他不爭什么,流水一樣。
爺爺的淡然讓我驚詫。
某個暑假下午,我午覺起來,突然感覺良好,走到窗戶面前開始高唱流行情歌,陶醉不能自已,唱完發現爺爺就坐在地壩邊,搖著自己的蒲扇,好似聽見也好似沒聽見,我也不羞什么了。
我不經常在家,小學時候寄住在對面外婆家,中學到城里跟父母一起,寒暑假才回來。有個暑假的晚上,我一個人睡得很熟,突然仿佛被什么叫醒,睜開眼睛,發現是明晃晃的月光吵醒了我。我不禁悄聲起床下樓,搬出一把涼椅躺著看那月亮。才坐了一小會兒,爺爺就出來了,他說他聽到了什么,就出來看,然后也搬了椅子陪著我。那時候,我感到特別安穩,爺爺就在我后面坐著。
爺爺說,他覺得人的一生就像是米倉一樣,一點點米多起來,再一斗一斗把米倒出去,倒完了,一生就結束了。
說這話的時候,婆婆還在。
婆婆人生最后幾年神智回到了小孩子。我在窗戶邊拿著手機拍樓下的爺爺掃地,婆婆就一步一步跟著爺爺尾巴后面,爺爺去到哪里,她就去哪里,仿佛她已經失去了人生的方向,爺爺成了她的方向。
婆婆已經不再記得時間。她想燒火做飯,她一件又一件換衣服,沒換一件衣服就是新的一天。
爺爺告訴她現在要做什么。爺爺告訴她,這是你孫女給你買的衣服,好看嗎?婆婆笑了,看著我,摸著衣服說,好看。
婆婆走了之后,他們燒掉了婆婆的衣物、用品。
爺爺偷偷留下了一雙鞋,留在灶房屋的桌子底下,他們日常就在這桌子上吃飯。我回去時,他把鞋指給我看,他說,什么都燒掉了,就只剩下這雙鞋,你看,在那里,不要告訴他們。
他坐在灶前,握著火鉗,敲敲面前的坑,你看,這就是你婆婆去山上弄很多柴回來,回來就砍好放灶前,這歌坑就是她生生砍出來的。
婆婆那么能干。
那年我跟她一起去找鮮竹筍。她已經頭發花白,是個實打實的老人,是個進城會被讓座的老人。她背著背簍,我穿上長袖長褲。
她從大路邊梭下竹林叢,根本沒有路的地方她梭下去,看不見底的地方她梭下去,我恍惚不知所措,在大路邊吃驚,不一會兒她扭著竹葉爬上來,告訴我這里沒有幾棵,我們去山里。
我想這回去到山里我可得親手割竹筍。
山里有路的地方沒有竹筍,要去割竹筍的時候,婆婆又從茂密林中梭進去,一進去就沒了蹤影。我喊,婆婆,我要去割啊,我要來啊。她笑了,幺兒,你怎么來?
婆婆離開之后,爺爺一個人在家。我意識到年輕人們不會怎么記得他,因為從來我是唯一一個聽他說話的人。于是我買了智能手機給他,吩咐堂弟下載好微信,教他接視頻,看短視頻。
我隔三差五打給爺爺,爺爺說,你想著我,你一打電話來,我心里就很開心。
爺爺給我看他的花園,用各種瓶瓶罐罐敲成花盆的樣子,栽蘭花,栽多肉,栽從土里移回來的新奇花朵。爺爺是個安靜的園丁。
其實是爺爺在陪我玩。我喜歡聽他的鄉音,慢慢地給我講述村里的事情,一點一點一件一件,爺爺很是健談,我就慢慢聽著。我想玩的時候,拿起話筒給他唱歌,讓他點歌,就點革命歌曲,我在網上去搜,都搜不到,于是他唱起來,激情洋溢的革命歌曲,充滿了快樂。
爺爺說,你最關心我。
爺爺說,這些天都還能吃一碗飯,還可以,我會等你12月回來,我們一起會一會,現在我們這個大家已經有兩席人了,我等你。
這就是一個樸素農民一生最自豪的事情,兒孫滿堂。
爺爺這些日子并不好過了,肺部積水,總是需要去抽水。
他慢慢吃不下飯,他說,想出去走,但是跨不動步子。我想了想,給他買去了蛋白粉,告訴他,每天溫水沖泡半勺。
再打電話,他告訴我,喝了就有了一些力氣了。
前幾天爺爺突然要求把他的床挪到樓下,我看著那生冷的樣子,想到天氣驟冷,平時他要活動的話,太冷會不愿意走動,于是馬上買了暖水寶寄過去。
暖水寶到了爺爺手里,堂弟給他插起來,他說,暖和。
最近一次進醫院出來,爺爺跟我說:“這樣就好了,這樣看看就好了,不等了。你保重自己的身體。”
我并不相信。
大前天我要趕論文,熬夜很晚,于是前天中午時在補覺,這時接到爺爺的視頻電話,那是爺爺第一次打視頻電話給我,往常都是我打給他。我閉著眼睛還睡著,他看著我,他說,他睡不著,亂按手機,就按給我了,他說讓我保重身體,好好的,看著我還是閉著眼睛睡覺,他就說,好吧,那就這樣了。
昨天今天一整天我都頭疼不已,我以為是論文,不斷去入睡,想逃脫疼痛。
今天傍晚突然好些,打電話給爺爺,爸爸接起來,說爺爺剛走,就在我打電話過去的前一分鐘剛剛落氣。
我不愿意相信,對著屏幕叫爺爺,大聲叫他,他張著嘴,閉著眼睛,沒有反應。
爺爺說,就這樣就好了,看看就好了。最重要的是保重身體。要團結。我不等你了。
爺爺說,死后把他埋在婆婆旁邊,那是我們自家的山。墳頭正對著對面山坡的芭蕉樹,是個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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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想到為什么爺爺會這么快離開,或許因為孤獨是致命的疾病,再加上嚴冬來臨,衰老的身體每天也感受不到陽光的暖意,生生不息的力氣就那樣耗盡了。孤獨的朋友們,希望你們多出去找陌生人聊天,曬曬太陽。
一直以來都是我打給爺爺視頻,唯有他預感到自己要走的那幾天,他主動打給了我,看我在做什么。那一次我前一晚熬夜寫論文,中午十二點在小憩,于是接了電話放在床邊,也睜不開眼,爺爺看我那么累,也就說幾句就掛了。那是最后一通電話。
前一通電話,是我打過去,開心對爺爺笑,他說“我們幺兒在笑啊!笑就好哦!”這些天我總是想到那一時刻,然后讓自己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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