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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東坡(全文暢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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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門研究牛人

      何加鹽第 215 次為你加鹽
      蘇東坡塑像/何加鹽攝于眉山三蘇祠

      (注:本文為精修暢讀版。把原來的上中下三篇整合為一篇,同時修訂了原先的一些錯漏之處,內容略有更改,令節奏更流暢。所以讀起來會更加暢順爽快。)

      蘇東坡,是中國人最喜愛的古人之一,甚至對于很多人而言,這個“之一”都可以去掉。

      喜歡蘇東坡的,往往并非因為他的才華,雖然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更多卻是因為他的灑脫,他的情趣,他對生活的無比熱愛,他在逆境中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境界。

      一個中國人,只要開始關注精神世界,就一定會愛上蘇東坡。

      你會發現,你想追求的狀態,蘇東坡早就達到了;你想表達的心思,蘇東坡早就用最優美的文字歌詠過了;你想去往的夢想之地,蘇東坡早就在那靜靜地等著你了。

      現代社會,很多人并沒有因為經濟的發展,物質的豐富,而感到更大的幸福,反而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空虛、無聊、焦慮、痛苦、迷茫的精神危機之中。

      這種情況下,如果你能回過頭來,和東坡先生聊幾句,也許會找回內心久違的安寧。

      今天,讓我們一起進入,蘇東坡的世界。

      1

      家世

      設想你是900年多前的宋朝人,從成都坐船,沿府河順流而南,幾個時辰之后,你會發現自己從狹窄的府河進入一條寬闊的大河,此即是岷江。

      岷江奔流向南,在樂山與從西北方向而來的青衣江交匯,形成了一個大約六十度的銳角。這個銳角區域,分布著丹棱、眉山、青神等幾個縣,隸屬于大宋朝的眉州府管轄,這就是蘇軾小時候生活的地方。

      蘇氏一家從唐朝起就定居眉州,據蘇軾的父親蘇洵考證,他們這一脈,是唐朝武則天時期的宰相蘇味道傳下來的。唐中宗推翻武則天統治,恢復帝位后,蘇味道被貶為眉州刺史,于五十八歲時逝世于此。其子孫定居眉州,開枝散葉,形成了眉州蘇氏大族。由于蘇味道是趙州欒城人,所以蘇家后人一直自稱為“趙郡蘇某”。

      世事悠悠。中華大地在開元盛世后,又迎來了安史之亂,經歷了中唐、晚唐的茍延殘喘,遭逢了五代十國時期的大亂,才終于進入了宋朝,此時,已經是兩百多年過去。

      蘇家傳到了蘇杲(gǎo)這一代,雖然算不上名門望族,但也是世代詩禮的讀書人家。后人記載他“善治生,有余財”,意思是善于經營,家里頗有積蓄。

      蘇杲的命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命好在于,他生了九個兒子;不好在于,九個兒子有八個英年早逝,只有一個活了下來,名叫蘇序。

      這里不得不感嘆,古代人,能活下來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能活到一定年紀,有所成就,那更是天大的運氣。

      蘇杲去世時,家里還留有良田一百多畝,眉州城里私宅一座,以及家族生意一攤,本來日子應該能過得很好。但傳到蘇序手里,他不善經營,又急公好義,救濟別人的困難比自己有事還著急,結果搞得自己飯都吃不上了。

      不過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每次窮到饑寒交迫的時候,又總能緩過來,蘇序便道:“我早就知道不會一直受窮的”,結果下回就更慷慨了。后人說他,“以此窮困厄于饑寒者數矣,然終不悔。”

      蘇序有三個孩子,蘇澹、蘇渙、蘇洵。大哥蘇澹和二哥蘇渙都用功學習,致力于考科舉,獲功名,而三弟蘇洵卻吊兒郎當,蘇序也不大管,就隨他去。后來,蘇澹不幸早逝,蘇渙卻考中了進士,是宋代眉山最早考中進士的讀書人之一 , 在當地引起了巨大轟動。

      蘇渙中進士時,其弟蘇洵才十五歲,正是愛玩的時候。哥哥中進士對他來說,似乎沒有太大影響,每天還是只顧著游山玩水。

      十八歲時,蘇洵結婚了,妻子是當地大戶人家的女兒,姓程。歷史沒有留下她的名字,后人們只能稱之為“程夫人”。

      程夫人的一生,當時人或許視為平常,但在我們后人看來,未免太過悲慘。她先后生了三個女兒,兩個夭折了。生了三個男孩,也只活下兩個。

      蘇洵依然是游手好閑,程夫人雖然不敢指責丈夫,但是內心畢竟悶悶不樂。而且從大戶人家嫁到清寒的讀書人家里,日子也過得捉襟見肘。

      公公不善于打理家財,祖輩留下的財產基本上耗光了;大伯雖然考上進士,但也就做個小官,連自己家都顧不過來;自己老公——唉,不說也罷。

      有人跟她說,你娘家這么有錢,為什么不向他們求助呢。程夫人說:“雖然我可以找爹娘,但是我丈夫就會留下要仰仗別人才能養活妻兒的名聲”。她知道,憑蘇洵驕傲的性格,這樣做是絕對不可以的。

      好在生活也沒有全然虧待她。盡管孩子夭折了三個,但還是有三個活了下來。在丈夫到處游逛的日子,她一邊操持家務,一邊教孩子,總算是有一些慰藉。

      蘇洵一直晃蕩到二十四歲,不知為何,突然悔悟,開始發奮讀書。

      他本以為,憑著自己的聰明,考個進士易如反掌。沒想到苦讀兩年,連鄉試考舉人都沒有考過。

      蘇洵又羞又愧,把以前所做的幾百篇文章一把火全都燒了,邊燒邊說:“這寫的啥玩意兒,跟沒學一個樣”,于是又拿出《論語》《孟子》《戰國策》《韓愈集》等書籍,從頭開始苦讀。

      這一年蘇洵二十六歲,按古代算法是二十七歲。后來兒童學的《三字經》里面有一句“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就是講的這事。

      二十八歲那年,蘇洵離開父母妻兒,獨自一人上京去趕考,連考兩年都沒考上。最后只好大江南北到處游歷一圈,才回家來。

      經過幾次考試不中,蘇洵基本上絕望了。開始把理想寄托在孩子們身上。雖然長子已亡,但畢竟還有兩個兒子健康地活著,而且看起來甚是聰穎。

      其中大的那個,誰都能看出是天才,但性格太奔放,不善于藏拙,未來可能會過得比較坎坷。

      小的那個,天賦也很不錯,更重要的是性格沉穩謙虛,也許能過得好一些。

      于是,蘇洵就給大的起名叫“蘇軾”,所謂“軾”,就是馬車的座位前方,作為裝飾物的一根橫木。

      蘇洵解釋說:“車輪、車軸等,在車上都有自己的用處,獨有車軾好像沒什么用處。但是,一輛車少了軾,就不成其為車了。軾呀,我很擔心你不懂得掩藏自己呀!”。

      小的起名“蘇轍”。所謂“轍”,就是馬路上車輛走過留下的痕跡。

      蘇洵解釋說:“天下所有的車,走路都要沿著車轍走,但是說起車的功勞,轍卻并不在其中。但是,車子翻了,馬累死了,這些災禍也不會波及到車轍,所以這個轍,是善處禍福的。轍呀,我知道你能免災的。”

      “知子莫若父”,日后蘇軾和蘇轍兩兄弟的命運,如同蘇洵在《名二子說》里面講的,一模一樣。

      2

      孩提

      蘇軾,字子瞻,出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換算成公元紀年,是1037年1月8日。

      這個日子大家要特別注意,古代計算年份,是把頭年和尾年都要算上的,與現代算完整經歷的年份不同。

      例如蘇軾滿月那一天,是景祐四年一月十九日,由于中間跨了一個春節,按古代算法,蘇軾已經兩歲了;但按現代算法,那一天是公元1037年2月7日,蘇軾出生才三十天,算零歲。

      所以,蘇軾是傳說中“虛兩歲”的人。我們看古書上蘇軾的年齡,要減掉兩歲,才和現代人理解的相符。本文凡是提到年紀的地方,都換算為現代算法。

      由于父親總是在外趕考和游歷,蘇軾小時候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程夫人本身出身于書香世家,所以能帶著孩子們讀書。

      程夫人教育孩子時,更關注的是品質修養,而不大關注應試的內容。她曾和蘇軾、蘇轍說:“你們讀書,不要學那些書生,每天只想著求取功名。”

      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這一點。有一回,程夫人給蘇軾講《后漢書》的《范滂傳》。范滂是東漢名臣,品行高潔,天下所知,后來被權臣謀害,本來有機會逃走,但他不逃,決定以身殉理想。

      范滂跟母親說:“弟弟很好,能供養您。我要去黃泉陪同父親了,請您不要悲傷。”

      他母親說:“你能和李膺、杜密這樣的大賢臣齊名,死有什么可遺憾的!既有了好的名聲,又想要長壽,怎么可能兼得呢?”

      蘇軾聽了這個故事,熱血沸騰。他問媽媽:“如果我以后也要當范滂這樣的人,您會同意嗎?”

      程夫人說:“你能當范滂,難道我就不能當范滂之母嗎?”

      蘇軾六歲時,被送到學堂去讀書了。 說是學堂 ,其實是一座廟宇,名叫天慶觀; 老師是一個道士,名叫張易簡。 大概在當地很有名,所以很多家庭都把孩子送過來學習。

      入學不久,有一次,有人從京城來,拿了一篇文章給張道士看。

      這是一首四言長詩,名曰《慶歷圣德頌》,內容是描寫宋仁宗提拔了十一位大臣,歌頌皇帝知人善用。

      蘇東坡雖然只有六歲,但是站在旁邊就把全文給念了出來,并且理解了其中的內容。他問老師:“這里面寫的十一個人都是誰?”

      老師說:“小孩子知道這些干什么?”

      蘇軾回答:“難道這些人是天上的神仙嗎?如果是神仙的話,那我不敢問。如果是人的話,那知道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

      老師覺得這娃了不得。便細細給他講了。并告訴他,其中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這四個人,是當代人杰啊!

      蘇軾把這幾個名字深深印在腦海里。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日后他的生命,將會和其中兩位深深糾纏在一起。

      在天慶觀上了兩年學以后,蘇軾回到了家里,跟父母讀書。此時,由于家計艱難,蘇洵和程夫人從蘇氏大家庭里分家出來,住到了眉州城里的紗縠 (hú) 行,做一點紗綢之類的生意。

      此后蘇軾就一直以此為家,日后詩文回憶里,多次提到紗縠行的老宅。


      眉山紗縠行蘇軾故居(后人重建)

      老宅后面有一個小院,是蘇軾兄弟經常玩耍的地方。由于程夫人要求孩子們和婢女仆人們都要愛護小動物,不能殺生,所以后來有很多小鳥也不怕人,都跑來他們家的院子做窩,甚至把窩做得很低,蘇軾不用爬樹、不用搬梯子,就能看到窩里的鳥蛋和小鳥。

      蘇軾年輕時只覺得好玩,長大了回憶起來,就感嘆道:我媽媽太善良了。這些小鳥也是因為知道我們不會傷害它,反而會保護它不受蛇鼠等的傷害,所以才來我家住的。

      程夫人還有另一個讓蘇軾深深感到受教育的地方:他們家搬到紗縠行不久,有兩位婢女正在干活時,突然地陷下去,后來發現下面是一個地洞,洞里有一個甕,用烏木板蓋著。

      古代人喜歡把金銀財寶藏在地底下,這里出現一個甕,必定是前人藏的財寶。

      家人想要把甕取出來,程夫人制止了,并說:“不是我們家的東西,不 要妄取”, 命家人又用土填回去。

      3

      少年

      從蘇軾八歲多開始,蘇洵就自己教蘇軾兄弟了。 此時,他經過六七年的苦讀,文學 水平已經非常高 。

      蘇洵采取了一種“中心揣摩,忍而不發”的讀書方法。苦讀期間,他只 是用心體會,并不下筆成文。 直到六七年后,胸中感情與見解已經洶涌澎湃,忍無可忍,不得不發,才提筆作文。結果下筆千言,頃 刻而就,蔚然大觀,遂成為一代大家 。

      他教蘇軾兄弟,也和當時應試的文字不同。他追求的是“文以氣使,文以載道”,效仿的是孟子、韓愈和戰國策的“古文”寫法,一洗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以來主流的浮華之氣。這和宋朝前期科舉取仕的標準截然相反,難怪他自己考了很多次也考不上。

      蘇洵對蘇軾兄弟的課業要求非常嚴格,經常要檢查他們的學習進度,給蘇東坡留下了過刻骨銘心的印象,以至蘇東坡到六十多歲時,還會被噩夢驚醒。

      在六十二歲作的《夜夢》詩里,蘇東坡寫他夢到父親來檢查他課業完成情況,形容道:“我本來像孩子一樣玩得正開心,一下子就被嚇醒了,頓時心里就像被掛在釣鉤上的魚一樣難受”。

      盡管蘇洵自己屢試不中,但是對蘇軾兄弟的期許很高。 蘇軾才八歲多,蘇洵就叫他仿寫歐陽修當高官后寫給皇上的謝恩文。 蘇軾仿出來之后,蘇洵很高興,指著其中最好的幾句說,“這些句子,希望你以后用得上。 ”

      為了實現自己平生的抱負,也為了給孩子們謀個好的前程,這位父親操碎了心。他經常去拜訪蜀地的官員們,把自己以及孩子們寫的文章拿給他們看,請求他們向朝廷推薦自己,以及提攜兩個孩子。

      其中最重要的是 益州知州張方平。 張方平是當朝名臣,因故暫貶四川,他 讀了蘇洵文章,又見了蘇軾兄弟后,非常看重,就寫信 給當時大宋文壇最負盛名的歐陽修,高度評價三蘇,請歐陽修一定要向朝廷推薦,要把蘇洵用起來。

      張方平等人寫信的時候,往往也都會附上蘇洵、蘇軾、蘇轍寫的詩文。當時朝中大佬韓琦、歐陽修看了,都贊不絕口。所以三蘇雖然人在四川,名聲卻早已在京城開始流傳了。

      正當 蘇軾兄弟開始嶄露頭角的時候,家里出了兩件事,一件大悲,一件大喜。

      大悲的事情是,蘇軾的姐姐蘇八娘,出嫁之后因被夫家虐待,患病不治而死。這件事讓蘇洵也極度傷心,因此而寫文章大罵親家,并斷絕了來往。

      更悲慘的是,蘇洵的親家,不是別人,正是程夫人的哥哥。

      按照當時習俗,表兄妹是可以結婚的。蘇八娘十六歲時,嫁給了媽媽的親侄子、自己的親表哥程之才。

      這本是親上加親的好事,但是蘇八娘在程家,不知為何,不受公公婆婆(也是舅舅舅媽)的喜歡。

      她十七歲生完孩子后,得了重病,婆家也不管她。蘇洵夫婦知道后,趕緊把她接回家照顧。

      本來病經過治療已經有起色了,結果夫家派人把孩子搶回去,并把蘇八娘罵了一頓,說她“不歸覲”(不回夫家), 蘇八娘又愧又怒又急,病立刻加重,三天后就去世了。

      蘇洵后來寫詩、寫文章,罵程家寡恩薄義、貪財無厭、寡廉鮮恥,是“州里之大盜”,并且還把這些刻成碑文,廣而告之。兩家徹底翻臉,成為互不來往的大仇人。

      最可憐的就是程夫人,一邊是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一邊是自己的丈夫和女兒。父母干的壞事,傷的是她最親愛的女兒;丈夫尖酸刻薄辱罵,罵的又是自己的父兄。這些事,這些話,一刀刀都戳在她的心上。

      蘇八娘去世后兩年,傷痛在蘇家漸漸褪去,蘇軾和蘇轍又都迎來了人生的大喜事:他們倆同時娶媳婦了。

      其實當時哥倆的年紀都不算大。蘇軾十八歲,蘇轍十六歲。之所以要這么早就娶妻,是因為蘇洵準備帶領兩兄弟赴京趕考。這一去,不知道何時能回,不如干脆把親事定下來。

      蘇軾娶的是隔壁青神縣一位姓王的姑娘,名叫王弗。她 父親也是一位讀書人,中過舉。 在這樣的家庭成長,王弗也是飽讀詩書。

      剛開始蘇軾還不知道王弗讀過書。 后來是蘇軾有時候背書背不出來,王弗在旁邊提醒下一句,他才知道老婆這么厲害。 再后來,他寫文章時需要用到什么典故,有時自己想 不起來 ,還要向老婆請教。

      新婚的旖旎日子沒過多久,小兩口就迎來了離別。

      宋仁宗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蘇洵帶著蘇軾和蘇轍,從眉州一路北上,經成都,過劍閣,走鳳翔,越長安,歷時兩個多月,終于抵達了北宋京城開封。

      那一年,蘇洵四十六歲,蘇軾十九歲,蘇轍十七歲。

      4

      趕考

      蘇洵父子三人抵達京師后,兩個孩子準備參加第二年的科舉考試,而蘇洵則到處去拜會朝中大佬。最重要的自然是韓琦、富弼、歐陽修,范仲淹當時則已經去世了。

      被公認為當時“天下文壇盟主”的歐陽修,對蘇洵的文章大為傾倒,不僅將蘇洵禮為上賓,還向其他人極力宣揚蘇洵的見識與才華,并上書向朝廷推薦。

      但不得不說,以文學見長的人和以政事見長的人,對人才評價的標準完全不一樣。雖然歐陽修如此推崇蘇洵,但是長期處于宰輔地位的韓琦和富弼,對蘇洵那些政治見解和政策建議,卻完全看不上。韓琦好歹還敷衍一下,富弼則直接毫不客氣地排斥。所以, 朝廷只是給了蘇洵一個很小很小的官。 蘇洵覺得很丟人,辭而不任。

      好在孩子們給他爭了氣。在這次科舉考試中,蘇軾和蘇轍都大放異彩。他們各自的應試作文《刑賞忠厚之至論》,都成為當時傳遍京師,日后將傳遍天下,傳承百世的名作。

      尤其是蘇軾的文章,當時的考官梅堯臣看了之后,如獲至寶,趕緊推薦給主考官歐陽修。歐陽修一見之下,也是大喜,當即要把這份卷子定為全場第一。

      但正要落筆打分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么好的文章,別人恐怕寫不出來,只能是我的弟子曾鞏啊,我要是給他打了第一,豈不是讓別人說閑話。

      于是,歐陽修就判此卷為第二名。后來才知道是蘇軾寫的。

      接下來的考試,蘇軾和蘇轍,也是勢如破竹,一直笑到最后,雙雙高中進士。

      兄弟倆第一次參加科舉,以如此年輕的年紀,就雙雙中榜,一下子成了全國的傳奇。

      蘇洵不禁感嘆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子如拾芥。

      蘇軾二人能這么輕易中進士,最要感謝的,除了他們的父親之外,就是主考官歐陽修。

      要知道,宋朝前期的科舉考試,能夠脫穎而出的,往往是晦澀古奧、華麗鋪陳的文字。到了歐陽修,才決心以自己文壇盟主的地位,一改天下的文風。

      他不僅自己寫文章力求平易近人,通俗易懂,教學生也這樣教,當考官錄取學生,也按照這個標準。原來那些習慣寫古奧、華麗文字的,全都被他黜落了,而文辭平易,言之有物的文章,就被他高看一眼。

      蘇洵歷來教育蘇軾蘇轍,就是這一路文風,所以兩兄弟能高中,不得不說,既是努力,更是運氣。而蘇洵自己,就只能嘆息生不逢時了。

      歐陽修的這一大膽改革,也造就了中國科舉歷史上人才最盛的一次考試。他不僅取出了蘇軾、蘇轍、曾鞏這樣的文學大家,也取出了程顥、張載這樣的儒學大家,這一年的進士,還有九人后來當上了宰輔大臣。

      按照當時科場慣例,考完試之后,考生們要寫信給考官,表示感謝。蘇軾寫的《謝歐陽內翰書》,成為千古流傳的名篇。歐陽修看完之后,擊節贊賞,情不自禁地寫信給朋友說:

      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

      回到家之后,歐陽修還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跟他的兒子說,“你們要記著,過三十年后,就沒有人談論我了”。意思是,大家都去談論蘇軾了。

      蘇轍寫給韓琦的《上樞密韓太尉書》,也成了千古名篇,后來與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等,一起被選入《古文觀止》,成為后世讀書人必讀的書目。

      以上種種,讓蘇軾蘇轍兩兄弟,成為嘉祐二年開封城最為燦爛的兩顆明星,把當年的狀元榜眼探花的風采,全都蓋過去了。

      誰能都能看出,光明遠大的前程,已經在兩兄弟面前展開。

      而恰在他們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家鄉傳來驚天霹靂般的消息:

      程夫人病逝了。

      5

      守孝

      程夫人是四月初八去世的,當時正值蘇軾和蘇轍高中進士,意氣風發。

      但人生就是這么無常。誰知道,金榜題名的至樂,同時又伴隨著母親去世的至悲呢。

      由于古代通訊的不便,消息傳到京城,已經是一個多月后。父子三人匆匆離京,回家奔妻喪、母喪。

      蘇軾和蘇轍從小跟著媽媽長大,前年離家遠行,是第一次離開媽媽,沒想到,第一次分別就是永別,傷痛可想而知。

      這里也普及一下古代的喪制。古人認為,人生下來,三年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所以父母去世,也要為之服喪三年。

      在服喪期間,孝子不能出來做官,有官位的也要辭掉。所以,雖然蘇軾和蘇轍考中了進士,但是還不能出仕,必須等喪期結束。

      于是,在安葬完母親之后,蘇軾和蘇轍就在家鄉守孝。

      時間匆匆,轉眼到了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服喪三年時期已過,蘇家必須得決定日后安家何處了。

      蘇洵本人對故鄉是沒什么留戀的,他向往的地方是嵩山腳下,洛水之濱。由于蘇洵的父母早已去世,現在程夫人也已經亡故,他決定帶領兩個孩子,從此離開家鄉,永居他方。

      這年九月,蘇洵帶著兒子和兒媳們,從樂山登舟,沿水路東下,經瀘州、重慶,下三峽,抵達荊州后,才舍舟登岸,陸行至京。

      朝廷很快就任命了蘇軾和蘇轍的官職,都是從九品的縣主簿,但兄弟倆都辭不赴任,因為第二年,朝廷還會有一次重要的“制科”考試。

      制科考試是在普通的進士考試之外,特別設立的一種招攬非常杰出人才的考試,要由大臣推薦,皇帝親自策問。而選出來的人才,在授予官職和提拔方面,也會比普通進士要優越得多。

      所以,蘇軾和蘇轍,都想著再等一年,通過制科考試后再出仕,這樣走仕途會快得多。

      由于制科考試出題的方向是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無所不包,所以要準備的內容非常多,幾乎相當于要把古代重要的典籍全部看過,背熟,寫出讀書筆記。蘇軾兄弟提前半年就到城郊一個偏僻的驛站,閉門苦讀。

      蘇家本來就貧窮,在家守孝三年無俸祿,更是所有積蓄都花光了。現在寄居驛站,每天只能以“三白飯”度日。所謂“三白”,就是白米、白鹽、白蘿卜。

      蘇軾和蘇轍,白天臨窗苦讀,晚上對床而眠,談天說地,倒也不以為苦。

      有一次正讀著書,風雨驟起,蘇轍覺得冷,起來加衣,而蘇軾正讀到唐朝韋應物的詩“哪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突然覺得,兄弟倆一起讀書、聊天、共眠的日子,不知道還能有幾次,以后走上仕途,就身不由己了。

      倆兄弟這一天聊了很多,都非常傷感。他們約定,以后絕對不能貪戀高官厚祿,更應該珍惜的,是兄弟之間的感情,家庭里面的親情。

      日后,這一天的情景,將無數次地重現于他們的夢里,也無數次地出現在他們的詩文中。

      經過艱苦的準備,蘇軾兄弟終于迎來了制科考試的日子。主考官是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臣——司馬光。

      考試結果,蘇軾當之無愧地成為第一名,并且獲得了宋朝立國百年以來,制科考試中最高的成績,與前參知政事吳育并列。整個宋朝,考到這個成績的,就他們倆人。

      司馬光則特別喜歡蘇轍的答卷,想把他提為跟蘇軾并列第一。但另一名考官認為,蘇轍的答卷里批評皇帝的言辭出言不遜,堅持判為考試不通過。后來爭執到皇帝那里,皇帝評價說,“其言切直,不可棄也”。最終決定降一等錄取。

      這次考試,總共四人符合應試資格,最終通過三人,蘇軾和蘇轍就占了兩個。蘇氏兄弟,再次名滿天下。

      而宋仁宗那天主持完殿試之后,更是興奮地跟皇后說:“朕今天又給后世子孫得了兩名太平宰相”。

      通過制策考試后,蘇軾被授為“將仕郎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

      根據宋朝官制,前面那個是官名,主要是表示官位高低和俸祿多少,后面那個是“差遣”,表示得官者實際要做的事。所以蘇軾實際上是要到陜西鳳翔府(今屬寶雞)去任職了。

      蘇轍本來也得了官,但此時父親也被任命為給朝廷“編撰禮書”的官員,需要在京辦事,為了照顧父親,蘇轍主動奏請辭官,留京居住。

      在一個寒風凄凄的冬日早晨,蘇軾帶著家眷踏上了西行的路程。蘇轍一直送到城外,兩兄弟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蘇軾突然感到了離別的無盡悲傷。自從蘇轍出生以來,兩兄弟朝夕相處,從來都沒有分離過,現在一下子就分開,要過好幾年才能相見,覺得非常不適應。

      蘇轍匹馬回城,蘇軾一步一回頭,走到很遠的高崗上,還在回望弟弟。等弟弟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才轉身向著遠方行去。

      坐在馬上,他寫下了這輩子和弟弟分離后的第一首詩:

      ……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蘇軾一邊喃喃自語著想和弟弟說的心里話,一邊惆悵地向著仕途出發。

      這是蘇軾一生為官的開始,也是他一生波折的開始。

      這一年,蘇軾二十四歲。

      6

      鳳翔

      蘇軾去鳳翔,中間要經過澠池。幾年前父親帶他們進京趕考,走的就是這條路,只不過方向相反。當時他們在澠池一個寺廟里住,他和蘇轍還一起在墻上題過詩,跟廟里的僧人聊過天。

      這次再來,他專門到這個寺廟去看了一下,發現寺廟早已荒蕪,原來聊過天的老僧已經死去,題詩的墻壁也倒了,他們的詩自然也已消失不見。

      僅僅幾年時間,世事就變幻如此。蘇軾不禁感慨萬千,寫下了一首詩寄給弟弟: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應該是蘇軾早期詩作里最有名的一篇了。“雪泥鴻爪”,后來成了人們形容人生的常用比喻,它也預示著蘇軾一生的漂泊命運,可以說一語成讖。

      到了鳳翔,蘇軾作為簽判,屬于知州的幕僚,沒什么實權,也難做出什么政績。所以他在這兒基本上不可能實現什么當官的抱負,也就是混資歷而已。

      不過,蘇軾還是盡職盡責,盡可能地為老百姓多做一些事情。例如天旱的時候,他也心急如焚,幫忙寫禱文,開壇求雨,還真的給他求來了雨。后來他還為此寫了一篇《喜雨亭記》,成為千古名篇。

      另一件大有功勞的事情,就是他上書改變了當地一樁繁重差役的服役方式。

      鳳翔位于秦嶺地區,森林資源豐富,所以宋朝修建宮室、陵墓等用的竹木,很多都是由鳳翔這邊提供。鳳翔老百姓負擔最重一種差役,就是向開封運送竹木。

      當時,官府把服役的日期規定得很死。竹木限定到達的日期,恰逢渭河、黃河河水暴漲的季節,此時運送竹木,不僅物料損失多,人員失水淹死的也多。

      蘇軾經過實地調研,發現其實只要允許老百姓自行決定運送日期,完全可以避開漲水期,在更安全的時候運送。于是他上書說了這件事,上級從善如流,立馬改變了政策。此舉挽回的財產和生命損失,不計其數。

      蘇軾在鳳翔三年,輔佐過兩任知州,他和第一任相處融洽,但是和第二任卻完全合不來。

      第二任知州名叫陳希亮,也是四川眉州人。本來都是老鄉,應該相處很好。但他對蘇軾卻非常苛刻。

      蘇軾寫的公文,陳希亮常常給改得面目全非;蘇軾制科考試考的是“賢良方正極言盡諫科”,所以官府里的小吏尊稱他為“蘇賢良”,陳希亮聽到后,呵斥道:“簽判就是簽判,什么賢良不賢良”,還把那個小吏打了二十大板;陳希亮架子很大,接見下屬時,經常讓人等很久,等得都快睡著了,蘇軾只能告訴自己忍耐再忍耐;后來蘇軾實在忍不了了,有些官方宴會和儀式,他都故意不去,結果被陳希亮告到朝廷,被判罰銅八斤……

      可想而知,蘇軾這段時間,在官場上過得多么不如意。這恐怕也是古往今來,每一個在體制內任過職的人,都有過的共同經歷。

      蘇軾在官場中抑郁不樂,于是就寄情于山水、朋友、文字之中。這期間他認識了兩位好友,日后都將在他生命中占據重要位置。

      第一位是陳慥(zào),是陳希亮的兒子。蘇軾雖然和陳希亮合不來,但是和陳慥卻一見如故,成為莫逆之交。

      這位公子出身于書香世家,喜歡的卻是游俠生涯,每天彎弓射箭,斗雞走馬,攜伎浪游。日后他會在蘇軾的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此時暫且不表。

      第二位是章惇(dūn),是蘇軾的同年進士。蘇軾在鳳翔任職時,章惇到陜西游玩,蘇軾作陪。

      在終南山黑水谷,他們見到一處極其危險的懸崖峭壁,章惇邀請蘇軾去懸崖上題詞,蘇軾看到太危險了就連連搖頭,章惇說“你不去,我去”,冒著極度危險,爬過去寫了“蘇軾章惇來”五個字。

      章惇面不改色,但蘇軾卻嚇得連連吐舌頭,跟章惇說,“你以后必能殺人”。

      章惇問:“為何”?

      蘇軾說:“你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怎么會顧惜別人的命呢”。

      在鳳翔時,蘇軾的妻子王弗夫人一直陪在身邊。每天蘇軾做了什么事,晚上回去都會和王弗講。王弗就幫他判斷,哪件事做得對,哪件事做得不對。

      蘇軾的朋友來訪,王弗會在屏風后聽他們說話。等客人走后,她會告訴蘇軾:某某專會迎合你,沒有主見,不可深交;某某交友不長久,因為他跟人熱絡得快,冷淡得也會很快。后來這些人果然都如王弗所言。

      有一年下雪,院子里積雪盈尺,獨有一個地方沒有一點雪。等天晴之后,這地方土塊隆起。蘇軾認為這里是古人埋丹藥的地方,所以有熱氣涌出,便想挖出來看看。王弗說:“如果是婆婆在,她肯定不挖。”蘇軾聞言而愧,就沒有挖。

      由上述事情可見,王弗是在思想上、事業上對蘇軾有重要影響的人,而蘇軾對她也非常尊重、敬佩和服從。不得不說,王弗真的是蘇軾的良配,而蘇軾對妻子的尊重,也是古人中很少見的。

      7

      亡故

      按宋朝官制,外官一般是三年一任,所以蘇軾在鳳翔待了三年,任滿就回京了。

      在此期間,宋仁宗已經駕崩,繼位的是宋英宗。英宗皇帝早聞蘇軾大名,想任命他為翰林、知制誥(為皇帝起草圣旨的官員),被宰相韓琦制止;英宗又想任命蘇軾為修注官(記錄皇帝言行的官員),韓琦還是認為不可。最后被任命為“殿中丞、直史館”(在史館做研究的閑職)。

      韓琦不讓蘇軾擔任知制誥和修注官,只給一個史館閑官,給出的理由是蘇軾太年輕,經驗不足,未經試用,不可驟與侍從之職。

      關于韓琦這一做法,時人與后人都多有爭論。有的認為韓琦氣量小,不愿意破格提拔蘇軾;也有人認為韓琦是對蘇軾的愛惜和保護,因他年少成名,怕他驕傲,所以要壓制一下。孰是孰非,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蘇軾倒沒有什么抱怨,只是說,韓公如此待我,“乃古之君子愛人以德者”。

      對蘇軾而言,回到京城,就可以與父親、弟弟團聚了,這才是他最看重的。

      但是,家人團聚的快樂日子沒過多久,一個巨大的災難就砸在蘇軾頭上:回京才三個月,夫人王弗就病逝了。死時,年僅二十六歲,遺下一個六歲的兒子。

      這對蘇軾來說,是極其沉痛的打擊。如前所述,王弗和蘇軾不僅有深厚感情,而且是能夠在思想上和他對話,在事業上對他有巨大幫助的成長伴侶。失去王弗,以后蘇軾的人生道路,將會走得艱難和危險得多。

      我有時不禁會想,如果王弗還在,后面蘇軾會在仕途上犯那么多錯誤,經歷那么多波折嗎?有沒有可能,經過王弗的提醒,蘇軾人生中的一些磨難,本是可以避免的呢?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蘇軾對王弗的思念,也一直持續到很多年以后。那一首千古流傳的《江城子》,就是十年之后,他夢到王弗時所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如果稱為千古悼亡詩詞之最,恐怕沒有人會反對。

      但蘇軾的災難還沒有結束。妻子去世后不到一年,父親蘇洵又一病不起,與世長辭。

      才逢妻沒,又遭父喪,蘇軾心中的悲痛,已經難以形容。

      宋英宗下詔,追贈蘇洵為“光祿寺丞”,并派官船運送蘇洵靈柩返鄉安葬。

      韓琦、歐陽修等與三蘇有舊的官員,也都贈送了豐厚的賻儀,韓琦贈了三百兩,歐陽修贈了二百兩,司馬光等其他大臣也各有饋贈,蘇軾兄弟都一一婉辭了。

      除了心中悲痛之外,父親的去世還給兩兄弟的仕途畫了一個休止符——依禮,蘇軾和蘇轍都要棄官回家,守孝三年。

      于是,他們把蘇洵和王弗的靈柩運回故鄉安葬之后,在眉州又待了三年。

      宋朝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七月,蘇軾兄弟脫下了孝服。他們又可以回到朝廷來任職了。

      同時,對蘇軾而言,王弗已經去世三年多,父親守孝期已滿,他自己年過三十,只有一個兒子,按當時傳統,他應該再續弦了。

      這年十月,蘇軾迎娶了第二任妻子,王閏之。

      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沒讀過書,是一位樸實的農家姑娘。

      他們結婚的時候,王閏之已經20歲,對當時的女孩而言,這個結婚年齡已經是太晚了。但這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因為要等蘇軾守孝期滿。

      王弗去世時,蘇軾作為丈夫,要為亡妻服“齊衰杖期”之喪,也就是服喪一年。在服喪期間,蘇軾和王閏之兩家本已商定親事,等出喪后即完婚,但不幸又逢蘇軾父親去世,為父守孝期間也不能嫁娶,就又等了兩年多。

      辦完婚禮后,蘇軾兄弟把先人墳墓委托給親戚鄰居照看,攜帶全部家眷,再度離開眉州進京。

      當時的蘇軾還不知道,這一別,他以后再也沒能回到故鄉。從此,眉州的山山水水,只能長存于記憶之中。

      蘇軾也從此成為一個永遠都沒有了家,永遠都在尋找家的人。

      8

      改革

      在蘇軾兄弟離開朝廷的三年,大宋朝已經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此時,宋英宗又已經去世,皇長子趙頊(xū)繼位,改元熙寧,日后他將有一個更被人們熟知的廟號:宋神宗。

      回到朝廷的蘇軾兄弟發現,原來熟悉的大臣們,很多都不見了,新任宰相是王安石。

      宋神宗和王安石,這兩個名字放在一起,大家就知道,大宋朝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化,就要開始了,史書上將其稱之為:“王安石變法”。

      這里先要岔開講一下王安石變法的背景。只有了解了這個背景,我們才能明白蘇軾后來命運變遷的外部環境和內在邏輯。

      宋朝于公元960年立國,到宋神宗繼位時(公元1068年)已歷百年,已經積累了一大堆的問題,尤其是財政上已經不堪重負,幾乎維持不下去了。

      而宋神宗登基時,年僅19歲,他人很聰明,有強烈的自尊心和建功立業愿望,盼望自己能成為一代雄主。

      正好,王安石也有強烈的變法欲望。他當時已經眾望所歸的天下名臣,在宋仁宗時期就上過萬言書建議變法,沒被采納。現在年輕的宋神宗上臺,王安石認為是變法的好機會。

      于是,宋神宗和王安石一拍即合,開啟了轟轟烈烈的變法歷程。

      但這個變法也引起了一群老持沉重的大臣的反對。韓琦、司馬光、歐陽修、張方平等,都是反對變法的。蘇軾兄弟也屬于這一派。

      他們認為,宋仁宗在位時,天下太平,老百姓安居樂業,這樣不好嗎?為什么要去搞變法折騰呢?

      由此,就逐漸形成了“變法派”和“守舊派”之爭。剛開始只是政見之爭,后來變成了權力之爭,到最后則惡化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之爭了。

      蘇軾兄弟回到京城時,變法剛剛開始。他們可能也想不到,兄弟倆就此卷入了北宋最慘烈的黨爭之中。

      蘇轍由于對財政問題發表過見解,被宋神宗賞識,提拔進了為變法而成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但只待了一年多,就因為老是提反對意見,被王安石貶到洛陽去做了一個小官。

      蘇軾剛回來時,沒有貿然上書,但后來,神宗皇帝下詔要求百官討論科舉改革,蘇軾上了一份《議學校貢舉狀》。神宗一看,覺得自己原來沒想明白的一些問題,經蘇軾一解說,就有豁然開朗之感,于是馬上召見了他。

      這是蘇軾第一次陛見二十二歲的宋神宗。宋神宗讓他談朝廷得失,他主要談了一個意見:皇上您是生而知之的天才,有這份睿智,不怕您不圣明,不怕您不勤奮,不怕您沒有決斷,就怕您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呀。

      神宗若有所思,說:你提的這三條,我會好好考慮的。以后你要多多為朕深思治亂,不要有所隱瞞啊。

      蘇軾為皇帝的信任而感動,后來就老是上書說變法不好,提的意見很尖銳。王安石非常反感,就找了個借口,任命蘇軾為開封府推官,這算是從朝臣變成了地方官,言事就沒那么方便了。

      但沒想到,蘇軾到了開封府任職,依然沒有停止上書反對新法。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心里有話,就一定要說出來,一點都不會隱瞞。后面會為此吃盡苦頭。

      蘇軾上了一封八千多字的奏折,逐條批駁新法,把新法說得一無是處。

      但奏折送上去后,皇帝一點反應都沒有。蘇軾就又寫了一封言辭更激烈的奏折。由于心中憤懣,行文就毫不客氣,有很多意氣之詞。

      例如,他把新法比作毒藥,認為施行新法就是讓老百姓喝毒藥,說施行新法后,“民憂而軍怨,吏解體而士失望,禍亂之源,有大于此者乎?”又說搞變法的那群人是小人,是“希合茍容之徒”。還說,我們聽說皇上近日有悔悟之意,都在慶賀,希望皇上盡快渙發德音,洗蕩乖僻,不要再搞變法了。

      可想而知,這樣的奏折上去,不僅王安石生氣,就連宋神宗都氣壞了。

      當時,正好有人向皇帝告狀,說蘇軾當年運蘇洵靈柩回鄉時,利用官船販私鹽、木材、瓷器等。

      本來這種事情,如果皇帝信任臣子的話,可以置之不理。但這時皇帝本來就對蘇軾不爽了,頭天收到奏折,第二天就下旨嚴查,派人把當時幫他們劃船的船工,護送的兵丁,全部都找來問了個遍。

      雖然查了一圈,啥事都沒查出來。但是這種無中生有的指控,令蘇軾不寒而栗。于是他便上書請求外放,申請到地方上去任職。

      神宗可能也是覺得,把蘇軾放到外地去,讓他別老是上書反對新法,會更好一點。于是就同意了蘇軾的請求,批示道:“與知州差遣”,意思是讓他當知州。

      但王安石覺得,知州是一州之長,新法在一州是否能推行,就看知州給不給力,如果讓蘇軾當知州,他肯定會在當地阻撓新法的實行。于是就給他定為“通判潁州”。

      神宗覺得以蘇軾的資歷和才能,通判給低了,但是也不愿拂王安石的意見,就折中了一下,給了蘇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改為:通判杭州。

      熙寧四年(1071年)十一月,蘇軾一家抵達了杭州,開始了這位最有才華的文人和最美麗的城市的千古淵源。

      9

      杭州

      蘇軾作為杭州通判,雖然比在鳳翔時升官了,但畢竟還不是一把手,所以在政績上依然沒有太多可發揮之處。

      但他的才華,與杭州的美景,卻是天作之合。

      到杭州后,蘇軾馬上就愛上了這里,覺得自己好像前世曾經到過這里似的。他有一首詩說道:“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另一首詩說:“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西湖之美,讓蘇東坡流連忘返。他詠西湖的詩《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成為古往今來寫西湖的第一絕唱: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首詩除了寫景之外,更是蘊含了蘇軾經歷過朝廷的斗爭之后,領悟到的一種意境:人生何必非要追求天晴呢?就算是下雨天,不也挺好的嗎?只要有一顆會欣賞的心,什么樣的景物都可以看;只要有一種閑適的心態,什么樣的日子都可以過。

      這種心態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一》里表現得更明顯,只不過這首詩就不像“其二”那么有名:

      朝曦迎客艷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由于這首詩的意境對于理解蘇軾整個人生的態度非常重要,所以我們有必要解釋一下。它是說:早上太陽還好好的,風景很美,結果晚上就下起雨來。有人抱怨這雨來得不是時候,但其實,這種意境也是很美的,只是你沒有體會到罷了。我們要給龍王爺(錢塘龍王又稱“水仙王”)敬杯酒啊。

      這種隨遇而安,不管碰到什么情況都以享受心態處之的人生態度,正是蘇軾留給后人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當然,蘇軾雖然此時已經有這個意識,但日后還要經歷多次反復,多次磨難,才能真正理解其真意,并將其融入自己的生命。

      盡管個人的生活很愜意,但蘇軾所見的民間疾苦,也引起了他內心的苦悶。

      此時,王安石的新法已經在全國推行,雖然極大地改善了朝廷的財政狀況,但是也導致了很多地方民不聊生。

      例如新推出的“青苗法”,本意是好的。當時很多農民,在上半年急需用錢買農具、買種子、買糧食的時候,卻沒有錢,只能找富人借高利貸,后面還不上,只能賣地賣屋,甚至賣兒賣女還債。

      王安石便推出青苗法,上半年由官府借錢給農民,下半年收成了,農民再把錢還給官府。這樣農民也能救濟,官府也能收利息,一舉兩得。

      但問題是,本來應該自愿借貸的,后來變成了強制借貸。每戶農民上半年都必須找官府借錢,半年后再還錢,半年的利息高達20%;再后來,變成了下半年也必須借一次,利息也是20%;再后來,變成了城市居民也必須借。這樣一來,很多老百姓直接被官府搞得沒法活命了。

      又如新的鹽法,規定食鹽專賣,嚴厲打擊私鹽買賣,并且鼓勵互相舉報,對被抓起來的鹽民嚴刑拷打。這造成了兩個后果:一是民間本來通過私鹽販子可以買到便宜的鹽,現在買不到了,窮人幾個月都吃不到鹽;二是觸犯鹽法的人實在太多了,每天官府都有成批的罪犯,要拷打不絕,而他們很多其實就是普通老百姓。

      蘇軾當時作為通判,行刑都要他來簽字畫押。按照法律,他不得不簽,但是看著那些老百姓受刑,他又心在滴血。所以每次簽字,對他來說都是極大的痛苦。

      諸如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蘇軾無由排遣,只能都寫進詩里。

      而這些詩,由于寫的是民間疾苦,幫老百姓出怨氣,就流傳得非常快。再加上當時活字印刷術已經開始流行,帶來了出版業的高度發達,詩文能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播擴展,使得蘇軾成為了當時最有影響力的KOL(關鍵意見領袖)。

      杭州三年,蘇軾就是這樣在矛盾復雜之中度過。從個人生活來說,這三年應該是他這輩子最舒服,最閑適的三年;但從內心的感受來說,卻也是非常苦悶的三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杭州,蘇軾開始了詞的創作(來杭州之前,蘇軾沒有寫過詞——至少沒有流傳下來)。不過此時,他所做的詞特別有名的不多,而且風格和當時流行的柳永、張先等婉約詞很類似。

      杭州的三年很快過去,轉眼就任滿了。雖然蘇軾很喜歡杭州,但是和弟弟相聚太遠,他非常想念,就向朝廷申請,想去一個離弟弟近一點的地方。

      此時,朝中形勢也發生了變化。由于熙寧七年天下大旱,與新法帶來的影響疊加在一起,造成了很多老百姓吃不上飯,只能流浪乞討。反映這些情況的奏折源源不斷地涌向朝廷,讓宋神宗對新法的效果產生了懷疑。

      而恰好這時,神宗皇帝的祖母和母親,也對神宗哭訴,說“王安石亂天下”。神宗只好罷免了王安石的宰相職位,讓他到江寧(今南京)去當了知府。

      也就是在這個間隙,蘇軾被任命為密州(今山東濰坊諸城)知州。現在沒有王安石的阻擋,任命被順利下達。于是,蘇軾離開杭州,前往密州上任。

      10

      密州

      密州比起杭州來,條件要艱苦得多。由于地方窮困,加上新法施行后地方政府減少了財政撥款,密州每年的官費很少,又恰逢連年蝗災、旱災,老百姓日子極其艱苦,需要用錢的地方多,所以蘇軾作為知州,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在杭州過慣了舒服日子,蘇軾到密州一度很不適應。這一時期的詩文里,就多了很多哭窮的話。他在《后杞菊賦》里寫道:

      以前唐朝的陸龜蒙說自己以枸杞和菊花為食,那玩意兒賊難吃,我懷疑陸龜蒙是在騙人。讀書人就算是再窮再餓,哪能啃草木呢?

      但我現在當官十九年,越過越窮,連衣食都快供不上了,到密州之后,想要吃頓飽飯都難,餓得我只好和通判劉廷式倆人,每天到古城廢棄的園子里去找枸杞和野菊花吃,這才知道陸龜蒙說的是真話呀。

      雖說文章不免有夸張成分,但生活艱難,畢竟是蘇軾面臨的現實。而比生活更難的,是州縣的治理。

      蘇軾從杭州而來,剛進入密州境內,就遇到了蝗災,所以行李都來不及放,就投入了指導滅蝗的工作。滅蝗沒搞完,又由于久旱不雨,必須得搞抗旱,向朝廷求援,組織救災。

      連年災禍之下,人民流離失所,很多人活不下去,聚而為盜,蘇軾又要組織抓捕盜賊。

      尤其令蘇軾難過的是,人民活不下去,家里的孩子養不了,就直接遺棄了。所以整個密州,幾乎到處都是棄嬰。

      蘇軾勸慰百姓不要放棄孩子,并承諾對這些孩子,官府每個月都會撥出一定的糧食養活他,等養到一年多之后,孩子和父母感情深了,到時候他們就舍不得遺棄了。

      由于官錢有限,蘇軾把自己的俸祿也捐了出來。他自己的生活窮困,和這也有關系。

      蘇軾給朋友寫的詩,描述了這段時間的情形:

      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

      綠蟻濡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臺。

      (加鹽試譯:誰讓我跑到這鬼地方來的呀,樂器都生銹了,米缸里落了一層灰。酒沒喝上幾次,蝗災倒是鬧了好幾回。我親自率領兵丁去山里追盜賊,又流著眼淚滿城拾撿被遺棄的孩子。當個破郡守,沒幾件事是開心的,不過你也不用為我嘆息,起碼比在京城富貴之地經歷那些爾虞我詐要好一些。)

      這些事情,讓蘇軾的心情非常不好,有時還在家里對孩子發脾氣。好在妻子王閏之溫柔體貼,給了他最大的安慰。蘇軾不禁感嘆:還好我有個好老婆: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

      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

      兒癡君更甚,不樂愁何為?

      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不過,在密州也并不全是苦悶的日子。作為一州之長,身份不同了,心態也不同了,蘇軾也有過豪興大發的時候。這在《江城子·密州出獵》這首詞里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是蘇軾的得意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蘇軾自己評價說:

      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這個“呵呵”是蘇軾的原話),……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密州出獵”詞的出現,使得中國詞的風格從此踏出了別開生面的一條新路,由傳統上適合十七八歲女孩用吳儂軟語演唱的婉約詞,一變而成為適合關東大漢執銅琶鐵板慷慨高歌的豪放詞。

      從此,詞有了婉約派和豪放派的劃分。詞題材的擴充,以及以蘇軾詞為代表的一大批優秀作品的涌現,也讓這一體裁成為與唐詩比肩的藝術形式。

      但蘇軾在密州期間創作的巔峰,還不是這一首,而是他因懷念弟弟而寫下的中秋詞《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一出,古往今來所有寫中秋的文字,全部變得黯然失色。往前五千年,往后五千年,它都必將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歌詠中秋第一詞”。

      除這兩首外,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也是在這期間所作的。前面寫王弗的時候已經說過,在此不表。

      蘇軾在密州,僅僅三年,不僅留下了很好的政績,更是留下了千古傳頌的三首詞,迎來了人生第一個創作高峰。

      我們很難說,他在此期間生活的貧困,事業的艱難,心靈的痛苦,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11

      江南

      三年又三年,人生幾三年。

      密州任滿后,蘇軾的下一站,被派到了徐州。

      他這個人,確實是命不好,到密州,碰上了蝗災、旱災、盜災。到徐州才兩個多月,又遇上了大水災。

      那年黃河決堤,河水一路狂奔,直沖徐州而來,幾乎把徐州城淹沒。蘇軾冒著生命危險,全力組織救援,每天睡在城墻上,歷時七十多天,才把這座城市救下來。

      第二年春天,徐州又大旱,蘇軾形容為“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

      救濟完旱災,又出現寒災,而徐州城缺木少炭,蘇軾又要到處找炭……

      徐州人民跟蘇軾說,感謝您救了我們呀,要不然我們都喂魚了。而蘇軾則慚愧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們呀,都怪我這個人命惡,跑到哪兒,就給哪兒招來災兇。

      蘇軾再也受不了密州、徐州這樣條件惡劣的地方了。他無比懷念風和日麗的江南。到徐州沒多久,他就向關系好的朝中大佬求助,請求他們幫忙把自己調到江南去任職。

      在他的一番活動之下,這個請求居然成功了。所以在徐州待了沒滿兩年,蘇軾就被調到湖州去了。

      湖州離杭州就幾十公里,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曾經多處出公差到湖州,對這里印象非常好。這次能到湖州當知州,絕對是蘇軾夢寐以求的理想職位。

      湖州,江南,我蘇軾又回來啦!

      到湖州任職后,蘇軾開心地寫詩道:“得意詩酒社,終身魚稻鄉。樂哉無一事,何處不清涼”。

      給朋友寫的信上,蘇軾說,“湖州江山風物,不類人間。加以事少睡足,真拙者之慶”。

      但正在蘇軾人生最開心的時候,他生命中最大的災難,已經悄然襲來:

      烏臺詩案發生了。

      12

      詩案

      烏臺詩案的引子,其實早在六年前就已經埋下。

      熙寧六年(1073年),蘇軾還在杭州當通判時,接待了一位同僚。這位同僚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科學家,著有《夢溪筆談》,大家應該都很熟悉,名叫沈括。

      按當時習慣,這種接待,難免互相寫詩唱和。沈括就恭維蘇軾的詩寫得太好了,讓蘇軾把近期寫的詩給自己抄一份,他要回去好好學習。

      蘇軾很高興地給他抄了一份。沒想到沈括回去后,把抄的詩逐一劃線,標注,往皇帝那里一交,說蘇軾“詞皆訕懟”。

      所謂“訕”,就是諷刺;所謂“懟”,就是怨恨。所以沈括這一招,也是挺狠的。

      ——北宋期間的文人關系,就是這樣,平時不妨互相交往,但是涉及到政見時,又互相攻擊,甚至是陷害,我們很難用黑白分明的標準,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有時雙方都是好人,但就是水火不容。例如王安石和司馬光,人品道德都無可挑剔,互相懟起來也是非常狠的。

      這個特點在后面也會一再出現。雖然我們講述蘇軾的命運,必然會說到那些給他帶來巨大災難的人,但是大家不能就此認為,那些人就是大壞蛋。如果我們一個一個去查那些人的資料,會發現,他們在歷史上的名聲,似乎并不差。

      沈括也是如此。他內心是偏向于變革的,所以對于蘇軾這個死硬的反變革派,順手打擊一下,是當時常見的操作。不過,他的這個動作當時沒起到什么作用,宋神宗直接擱置不理。

      到六年之后,情況就不同了。當時蘇軾到湖州任職,按慣例要給皇帝寫一個“謝表”。本來都是謝恩的話,卻被人挑出毛病來。出問題的兩句話是:

      (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實話講,這兩句話確實是有牢騷和諷刺意味。尤其是第一句,說“皇帝知道我愚蠢,不能適應時代,難以跟上那些‘新進’官員的步伐”,這里一是指明了皇帝不給自己升官,二是諷刺了那些新進的官員,暗示自己不屑與他們為伍。

      于是,以御史李定為首的“新進”們就借此發難,說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為了坐實蘇軾的罪行,李定等除了借“謝表”說事以外,還找來蘇軾的詩文為證,說蘇軾“訕謗君上”、“指斥乘輿”,“其罪當誅”。

      前面說到,蘇軾在杭州期間,目睹新法的弊端和老百姓的悲苦,寫了很多詩,其中有很多都是抨擊新法的。

      本來在以前,詩人寫詩發發牢騷,也沒什么,但在蘇軾的時代,由于活字印刷術的流行,他的集子成為風靡天下的讀物,這就給朝廷形成了巨大的壓力。

      實際上,在當時的政壇格局上,司馬光雖然被認為是保守派的代表,但他在和王安石的政爭中失敗后,就回老家修《資治通鑒》去了,從此往后,整整十五年,對新法不再發一言。

      而蘇軾,本來就已經繼承歐陽修的衣缽,成為當時的文壇盟主,他寫的每一首詩,每一篇文章,都是天下瘋傳。在這種情況下,他早已成為實實在在的言論領袖,是當時對新法影響最大的反對派。

      在六年前,變法的臺前人物還是王安石,反對聲浪再大,宋神宗也可以躲在后面,讓王安石出來抵擋明槍暗箭,當替罪羊。但王安石罷相后,由于新任的吳充和王珪能力與聲望都不夠,宋神宗只能親自主持政務。

      所以元豐年間,變革就不再是“王安石變革”,而是“宋神宗變革”了。這時候還批評新政,就不是批評宰相,而是直接批評皇帝,性質就完全變了。

      恰好此時,杭州的出版商又搞了一個《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其中不少詩作都涉及到新法,此書風行之下,人們每誦讀一遍,就等于罵皇帝一遍。

      這就是李定等人彈劾蘇軾的奏折中,說他“指斥乘輿”的背景(“乘輿”代表皇帝)。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宋神宗此前再欣賞蘇軾,為了維護自己作為圣明天子的權威,以及確保新法還能順利推行,他無論如何都要打壓蘇軾的氣焰。

      所以,六年前沈括上書,宋神宗可以不當一回事,現在就要慎重對待了。神宗下令:查!

      當時,蘇軾正在湖州優哉游哉,絲毫不知道災難降臨。

      朝廷派太常博士皇甫遵,帶領兩名臺卒前往湖州,緝拿蘇軾歸案。

      蘇軾從未經歷過這種陣仗,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剛開始躲在里面不敢出去,湖州通判祖無頗說:“事已至此,躲也躲不過,還是得出去”。

      蘇軾問:“那我該穿什么衣服呢?”他覺得自己已經是罪犯,就不能穿官服了。

      祖無頗說:“現在還不知道什么罪名,還是應該穿官服”。

      蘇軾于是就穿著官服出去見皇甫遵。

      皇甫遵見到蘇軾,一言不發,就冷冷盯著他。兩名臺卒面露兇惡,虎視眈眈。

      蘇軾惶恐地說:“我向來惹惱朝廷的地方很多,今日必是賜死,請讓我和家人訣別。”

      皇甫遵這才開口說,“不至如此”。

      然后叫臺卒抓人。

      于是,兩名臺卒就把蘇軾綁起來,帶走。后來有旁觀者如此描述:“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蘇軾家人聞訊趕來,都跟在后面哭。

      蘇軾這會兒倒是定下神來,回頭跟王閏之說:“你就不能像楊處士的妻子那樣,作首詩送我嗎?”說得王閏之破涕而笑。

      蘇軾說的楊處士,是宋初隱士楊樸,以會寫詩聞名。宋真宗慕其名,特地召他來寫詩。楊樸說我不會寫詩。皇帝問,那你來的時候,有人寫詩給你送行嗎?楊樸說,只有妻子寫了一首,說“更休落魄貪杯酒,亦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想必蘇軾以前給王閏之講過這個故事,所以閏之聞言而笑。

      蘇軾一路被押到京城,只有長子蘇邁隨行。他有好幾次想要投水自殺,但由于臺卒看得緊,沒有成功。到京后,被關在御史臺審問。由于御史臺有很多烏鴉,人稱“烏臺”,所以后來他的案子就被稱為“烏臺詩案”。

      審訊的主要方式,是把蘇軾的詩集以及他與朋友們唱和的詩文全部找來,挑出其中可能涉及到批評朝政的,一句一句審問,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想而知,這種審訊,必定是非常殘酷的。蘇軾自己沒有詳述都受到哪些折磨,但是當時在他隔壁牢房住著的另一位大臣,寫詩描述過自己隔墻聽到審訊蘇軾的動靜,說是“垢辱通宵不忍聞”。

      蘇軾剛開始還辯解說,我的詩沒有諷刺朝政之意,后來被折磨得受不了,只好一首一首地分析,哪里是諷刺青苗法、哪里是諷刺鹽法……

      主審此案的李定,有一次在群臣等待上朝的時候,感嘆說:“蘇軾真是奇才”。

      朝臣不知他何意,都默不作聲。李定見無人理會,又自言自語地補充道:“前二三十年所作詩文,引援經史,隨問即答,無一字之差,真天下奇才也。”

      雖然感嘆蘇軾之才,但李定是王安石力排眾議提拔起來的堅定的變法派,對蘇軾這個死硬的反變法派,必誅之而后快。

      蘇軾也知道自己這回兇多吉少。在入獄前,他就和兒子蘇邁說好,你在外面打探消息,如果平安無事,每天給我送飯時,就送肉和蔬菜;如果判了死罪,就送魚,我好有所準備。

      有一次,蘇邁沒錢了,出城去找親友借錢,沒法給蘇軾送飯,就委托給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不知道他們的約定,他看蘇邁以前老送肉和蔬菜,就想給蘇軾換換口味,于是就送了魚。

      蘇軾一見之下,大驚失色,老淚縱橫,以為必死無疑。

      他寫下了兩首絕命詩,留給弟弟蘇轍。其中之一如此寫道: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加鹽試譯:圣明的皇帝像天一樣普照大地,萬物生機盎然,只有我這個卑微的臣子,因為自己愚蠢而自取滅亡。日子還沒活夠呢,就因為亂說話欠下了命運的債,現在要以死來償還,可憐家里十口人無依無靠,要連累弟弟你啦。我埋在哪里都無所謂,只是想起弟弟你一個人,未來碰到下雨的夜晚,回想起我們夜雨對床的約定,該多么傷心呀。我多希望生生世世都能和你做兄弟,讓我們再續今生未了的緣分。)

      這首詩,可以說是千古以來,寫兄弟情最為感人的一首了。“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這兩句,任誰讀來,都不能不為之感動。


      蘇轍/圖源:百度百科

      等蘇邁回來,蘇軾才發現鬧了個烏龍,自己白傷心了一場。

      雖然李定他們奏折說得狠,但御史臺的審理結果,還是相對公正的,判決結果是:蘇軾“謗訕朝政”,依律當“剝奪二官,徙二年”,但是由于當時正遇上朝廷大赦天下,所以“會赦當原”,也就是說,徙二年的責罰可以免掉,蘇軾可以馬上放出來了。

      但關鍵是,蘇軾的命運并不是法律層面決定的,而是政治層面,就看皇帝要怎么處置他。

      當時有很多人都在設法營救。弟弟蘇轍自不待言,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哥哥出來。其他一向和蘇軾兄弟交好的大臣,也紛紛向皇帝上書求情。杭州老百姓聽說蘇軾是因為幫他們說話而入獄,一邊集體上書,一邊焚香禱告,希望皇帝放了蘇軾。

      而變法派的宰相王珪,卻還在皇帝面前煽風點火,借蘇軾的一首詩,說他顯然“有不臣之心”。蘇軾的老友章惇直接在朝堂上就和王珪吵起來。退朝以后還憤怒難平地質問王珪:“宰相你這是要滅人家族嗎?”

      王珪尷尬地解釋,“這是御史舒亶說的。”

      章惇氣憤地說:“難道舒亶的口水你也吃嗎?”

      章惇不顧自己得罪宰相,都要為朋友說話的義舉,讓蘇軾后來一直感動不已,多次寫信表示感謝。

      更難得的是,王安石的親家,現任左相吳充,和王安石的弟弟,時任修注官王安禮,都為蘇軾說話,說如果殺了蘇軾的話,神宗就會在歷史上留下“不能容才”的罵名。

      最有分量的是退隱江寧的王安石,也上書為蘇軾說情,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

      王安石的話對宋神宗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畢竟,對于志向高遠,追求青史留名的宋神宗而言,他絕不愿在歷史上留下自己“殺名士”這樣的惡名。

      但幫宋神宗最后下定決心的,是他的祖母,也就是仁宗皇帝的皇后,現在的太皇太后,她流著淚跟神宗說:當初仁宗皇帝說蘇軾和蘇轍是宰相之才,是留給后代子孫用的,不能亂殺。我現在已經病重,咱們不能再制造冤案,傷害天地的中和之氣。

      神宗說:“我們大赦天下,為您求福求壽。”

      太皇太后說:“不須赦天下兇惡,把蘇軾放了就行。”

      在以上種種因素綜合之下,神宗最終決定將蘇軾流放到外地。對蘇軾的最終處理結果為:

      特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史,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其中“特責”二字,表明這是皇帝的意見,不是法律判決的結果。實際上皇帝在法律判決的基礎上,加重了對蘇軾的懲罰,而不是如很多書上所說的,李定等一群小人要搞死蘇軾,宋神宗惜才,保護了他。(注:此觀點并非何加鹽的發明,而是復旦大學朱剛教授在《蘇軾十講》里面的分析,加鹽覺得很有道理,在此拓展用上。感謝朱剛老師的啟發。也在此特別推薦大家看一看《蘇軾十講》)

      而與蘇軾有詩文往來的很多朋友,也都受到了輕重不等的懲罰。其中受牽連最重的是蘇軾的老朋友王鞏,因為他家里有蘇軾的書信,沒有及時上繳,所以直接被貶到了廣西賓州,比蘇軾本人的處罰還重;蘇轍被貶到筠州(今江西高安),當了一個市場管理員;其他如司馬光、范鎮、張方平等人,也都受到罰銅二十斤、三十斤不等的處罰。

      對于這個世界以及后世喜歡蘇軾的人來說,也留下了巨大的遺憾:

      蘇軾在被審判時,官府勒令所有蘇東坡的詩文都要上繳。一群如狼似虎的隸卒,把他家人坐的船團團圍住,搜撿一空,一家子老人小孩都被嚇得半死。

      受此驚嚇,王閏之夫人氣得把家中所存的蘇軾作品,全都扔到火里燒掉了,一邊燒一邊罵:“讓你喜歡寫書,寫了有什么鬼用,把我們嚇成這樣子!”

      等事情平定后,再來整理,發現蘇軾原來的作品,百分之七八十都遺失了。

      燒書的時候,蘇軾還在牢里,對此一無所知。他總共待了四個多月,才得以重見天日。

      死里逃生后,他趕緊喝杯酒壓壓驚,整個人如同還在夢中,不敢相信已經出來了。拿起筆來寫詩,才發現,經過這一場磨難,胸中無數詩情,似要噴薄而出。蘇軾情不自禁寫下這樣兩句:

      卻對酒杯還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已如神”這三個字,從后來蘇軾的文字中得到充分印證,并不是夸張。從此之后,蘇軾的文學寫作,確確實實進入到了“如神”的境界了。

      一百三十多天的牢獄之災,幾次瀕臨死亡的恐懼,對蘇軾毫無疑問是極其悲慘的噩夢。但是換來“試拈詩筆已如神”,卻不知道,烏臺詩案,究竟是禍耶,福耶?

      13

      黃州

      元豐三年(1080年)大年初一的早上,天寒地凍,四十三歲的蘇軾,帶著死里逃生的慶幸,帶著前途未卜的迷茫,從開封南下,前往千里之外的黃州(今湖北黃岡)。

      這一路的辛苦,自不待言。蘇軾只能自我開解:“人生如寄耳,初不擇所適,但有魚與稻,生理已自畢”——人就是寄居在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法選擇去哪兒,只要有魚吃,有稻谷填飽肚子,就已經足夠生活了。

      行到離黃州城差不多還有百里的岐亭鎮時,蘇軾得到一個巨大的驚喜:他偶遇一位故人,十九年前在鳳翔認識的,知州陳希亮的兒子陳慥。

      在蘇軾的印象中,陳慥家世殷實,是一位瀟灑的公子哥兒,喜歡過浪蕩游俠的生涯,視錢財如糞土,但此時,卻在山里結廬隱居,和妻兒過著極其簡樸的生活。

      蘇軾大為震撼,和陳慥把酒言歡,在陳慥家住了五天,才繼續前往黃州。

      與陳慥的相遇,讓蘇軾心中大為安慰。有好友于此,在黃州,他就不會寂寞了。此后幾年,他和陳慥互相往來,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超過一百多天。

      到黃州后,由于沒地方住,先寓居在一座名叫“定慧院”的寺廟里面。

      剛開始,蘇軾每天昏天暗地地睡覺,正應了他來黃州之前給弟弟寫的詩:“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

      這里面說的“蛇”,可不僅僅是蛇,還有比蛇更毒的人心。蘇軾被人整怕了,害怕跟人交往,所以到了晚上才出來走走。他安慰自己說: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從這首《初到黃州》詩看來,他已經在盡力調整自己的心態,讓自己不要悲嘆命運不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美好的事物上來。

      但心態的調整,也不是易事,一定會經過多次的反復。蘇軾同一時期的詩文,常常會出現這種矛盾。例如也是到黃州不久后寫的另一首詞,就表現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心態: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孤獨、寂寞、悔恨、幽怨、高傲……,此時還都盤繞在蘇軾的心頭。

      但以蘇軾的性格,他又豈會長時間甘于寂寞和幽怨呢?過不多久,他就受不了夜里獨來往的生活了。他到處去找人聊天,不管是碰到僧舍,還是宅院,就跑過去敲門,參觀別人的園子。有一次,他竟然在某個園子里發現一株罕見的海棠花。

      海棠是蘇軾的家鄉西蜀的產物,在湖北很少見。蘇軾猜想,或許是某只鴻雁把它的種子從故鄉帶過來的,結果如此雍容華貴的花朵,卻長一個無人問津的山坡之上,開在一片雜花亂草之中,當地人也不知道其貴重。

      蘇軾感慨之下,便寫了一首名為《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的詩,其中有句云“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這顯然就是在說他自己。

      后來,蘇軾經常來這里看這株海棠花,無數次醉倒在花下。別人來找他求寫字,他也常常寫這首詩相送。

      在黃州待了三個月后,家人也都過來和他會合了,寺廟里已經住不下。好在有當官的朋友幫他斡旋,而黃州知州也很尊敬蘇軾,不把他當被貶謫的罪臣看待,就讓蘇軾和家人住進了一個叫“臨皋亭回車院”的官方住所。

      有了地方住,家里人也都聚齊,蘇軾在黃州就有家的感覺了。原來在牢里的那些恐懼漸漸淡去,對黃州則漸漸熟悉,也有了很多來往的朋友,便開始覺出黃州的好來。

      臨皋亭就在長江邊上,風景絕佳,蘇軾作為“不得簽書公事”的貶官,每天除了睡大覺,聊大天,喝大酒,竟然啥事都沒有。只要心態一變,這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他給朋友寫信說:

      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此語一出,大家便知道,蘇軾已經走出了陰霾,開始享受自然,享受人生了。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這一句千古名言,向我們明明白白地昭告:那個年輕時意氣風發的蘇軾,那個初入仕途時忙忙碌碌的蘇軾,那個被陷害時凄凄慘慘的蘇軾,已經離我們遠去;而那個灑脫自在,熱愛生活的蘇軾,向我們走來了。

      唯一令人不爽的,就是沒錢。

      作為貶官,蘇軾無法享受正常的俸祿,只有少量的“折支”(宋朝給官員俸祿的一種,以實物的方式給付,官員可以拿去賣錢),由于數量很少,只能說聊勝于無。

      前面也說過,蘇軾做官二十多年,沒有留下積蓄。到黃州后,計算歷年所積,按照每天花費一百五十錢計算,大概只能維持家里一年的生活。

      在給好友秦觀的信里,他寫了他和老婆過日子的方法:每個月月初從積蓄里取出四千五百錢,分作三十份,掛在房梁上。早上起床用叉子挑下一份,便把叉子藏起來。這每天的一百五十錢,就是當天的用度,用完也不許再拿。如果沒用完,就把剩余的錢放在一個大竹筒里,用于接待賓客。

      他說,這些錢用一年沒問題,至于用完了怎么辦,到時再說,沒必要提前焦慮。因此,心里沒有一件事需要牽掛的。

      雖然嘴里說“胸中都無一事”,但實際上日常生活中,也有愁人的地方。例如,他很想陳慥過來看他,但是家里又沒有地方住。在信里他說:臨皋亭雖然還有一間空房,但是夏天西曬太厲害了,悶熱無比;要不然就到附近的承天寺去借宿;或者是江邊有一條船,晚上睡船里也行。反正你先來,等你來了再說。

      由于沒錢,蘇軾和家人只好節儉過日子。他自己研究出了很多做菜的辦法,并寫出《豬肉頌》、《東坡羹頌》等,以至后世還流傳著“東坡肉”、“東坡羹”的做法。

      又由于買不起酒,只能自己釀,還寫了一首《蜜酒歌》以記之,其中說道:

      先生年來窮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

      世間萬事真悠悠,蜜蜂大勝監河侯。

      意思是我窮到飯都吃不上了,討飯都討不到,還好有蜜蜂造蜜,讓我可以釀酒,蜜蜂可比小里小氣不肯給莊子借粟的監河侯好多了。

      不過這酒大概不好喝,據說喝了一次,搞得上吐下瀉,就沒再釀了。

      但不管怎么節省,一家人的生活還是要過。錢這么少,總有用完的時候,到時候怎么生活呢?

      好在有一個多年老朋友,名叫馬正卿,想辦法給蘇軾弄了一塊地。

      這塊地荒廢了很久,到處是荊棘、瓦礫(不是這樣的地,蘇軾也拿不到啊)。蘇軾帶領家人,自己拿著鋤頭耙子,把地墾荒出來,累得筋疲力盡。作為讀書人,估計蘇軾前半輩子從沒干過這樣的體力活。

      他寫詩嘆道:“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焉釋耒嘆,我廩何時高……”

      古來文人寫詩,都是要表示我不在乎錢,只有蘇軾,直接在詩里嚷嚷“我的工資啥時候能高一點啊”,倒顯得格外可愛。

      從那以后,蘇東坡就開始了做農民的生涯。他老婆倒沒什么抱怨,本來以前也就是農村女孩出身。甚至牛發病了,獸醫都不知道什么病,王閏之都知道,并且給治好了。

      除了開荒種地之外,為了緩解沒有地方住的問題,蘇軾傾盡全部家財,在黃州當地朋友的幫助之下,蓋起了一棟有五間房的屋子。由于屋子落成的時候,正好在下雪,于是蘇軾就將房子命名為“雪堂”,并畫了很多雪景圖,掛滿了整間堂屋。

      雪堂后來成了蘇軾接待賓客的地方。不僅宴飲在這里,客人也住宿在這里。陳慥再來,就不用住臨皋亭那間西曬的小房子了。

      而從杭州、從四川、從不知道什么地方來的人,也紛紛不遠千里來找蘇軾玩,有的甚至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好幾年。住得最久的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還有一個乞丐——也不知道這些人給不給房租和伙食費。

      有了田地,有了房子,黃州就真正成了蘇軾的家了,孩子們說話都染上了黃州土語的口音。而他也確確實實愛上了這里,甚至起了終老于此地的心思。

      由于這塊地位于黃州城出東門的山坡上,蘇軾便名之曰“東坡”,而他自己也給自己起了個名,叫做“東坡居士”。從那以后,世人便開始以“蘇東坡”這個名字來稱呼他。

      吃的、住的都解決了,朋友也常常往來,蘇東坡終于可以真正從容地享受生活了。偶爾他也還會悲嘆自己的命運悲慘,但越來越多的時間里,他更容易感受到的是一種閑適、滿足的心境。

      這種矛盾體現蘇東坡的文字中,讓我們見識到一個時而苦悶,時而開心的蘇東坡。

      元豐五年(1082年)是中國文學史上極其有幸的一年,中文里最美的文字,有好多篇,都是產生于這一年,產生于心境變化之中的蘇東坡之手。

      這年三月,天寒多雨,蘇東坡聽說他喜歡的那株海棠花,被凄風苦雨摧殘,美麗的花朵上都沾滿了污泥。三月三日寒食節,他想起這已經是自己來黃州第三年,人生好像沒什么指望了,就像那朵海棠花一樣,陷落在污泥里,不禁悲從中來,寫下兩首《寒食雨》詩。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這兩首詩主要是表達一種郁悶、凄苦、絕望的心情,在東坡所有文學作品中,并非上乘,因此詩句本身不是很有名。

      但當蘇東坡酒后將這種心情訴諸筆端,形成書法作品時,便成為了中國書法史上赫赫有名的《寒食帖》。


      絕望之后,就是新生。僅僅幾天過后的三月七日,蘇東坡聽說黃州城三十里外的沙湖,有一塊田在找買主,便在朋友的陪同下,也去看了一下。

      跑了那么遠的路,田沒有相中,回城路上還突然下雨,蘇東坡等人身邊又沒有雨具,被淋成落湯雞,過了好一會兒天空才又放晴。

      別人都狼狽不堪,東坡則興致盎然,于是便有了這一首千古絕唱《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從這里可以看出,蘇東坡已經戰勝了寒食時那種悲苦的心境,轉為隨遇而安了。這從這個月所寫的另一首《浣溪沙》中,也表現得很明顯。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這里的“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與月初的“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意境了。

      這年七月,蘇東坡和朋友們泛舟長江,去游覽傳說中的赤壁古戰場,寫下了《前赤壁賦》。這也是歷代所有賦文里,最受人喜愛的一篇。

      文章主要表達了蘇東坡此時的心境。當時和他同游的道士楊世昌感嘆世間雖風月長存,可惜人生易逝。而蘇東坡則認為:

      沒必要悲傷人生的有限,也沒必要羨慕長江的無窮。世間萬物的變和不變,都是相對而言的。關鍵在于你用什么態度去面對。

      天地之間,很多東西不屬于我們,那么何必去在意他們呢?只有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朵聽見了就是美妙的音樂,眼睛看見了就是動人的風景,它們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給我們的無盡寶藏,我們可以盡情地欣賞。

      最后他說: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個“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場景,是《前赤壁賦》的畫龍點睛之筆。化用了前人“從流飄蕩,任意東西”的意境,表達了一種“人生如同一條小船,在命運的河里行走,何必管它把你飄向哪兒,你就安安心心地睡大覺吧”的感覺。

      但人的靈魂的安放,又豈是這么容易的事情呢?在同一個月寫的另一首詞里,蘇東坡又再次表現出矛盾的心態: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是中國宋詞豪放派最杰出的代表作,也是所有詠赤壁的詩詞里面,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第一名作。

      在這首詞里,蘇東坡想起古代英雄豪杰的功績,不禁心馳神往。說明他內心深處,還是有建功立業的想法,只不過是時運不濟,沒辦法實現這些理想。眼看著自己也老了,他只好自嘲“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最后還是得回歸到“人生如夢,不如喝酒”的自我安慰。

      而到了九月份,蘇東坡或許又遇到了什么煩心事,那種人被命運所羈絆、所捉弄而不得自由的感覺,又涌上心頭。于是就又有了這一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這里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表明在這一時刻,東坡先生畢竟還是心中有所“營營”,因而未免“長恨”。

      到十月十五日,蘇東坡再一次夜游赤壁,寫下了《后赤壁賦》。這篇沒有《前赤壁賦》那么有名,但其開頭部分,卻也是極其經典的場面: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

      歸而謀諸婦。 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

      這里寫得如此充滿了生活氣息,平凡人的煙火氣撲面而來。普普通通的小日子,原來也可以過得這樣興趣盎然,這樣溫情脈脈。這豈非正是東坡和其他所有文人不同,而最撥動我們心弦的地方嗎?

      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也因為其中的“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這一句,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形象。每一位男士看了,無不感嘆: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王閏之這年還做了另一件事情,對蘇東坡的一生也有巨大的影響。

      蘇東坡當年在杭州當通判時,為了往來應酬接待,家里也買了幾個歌姬。其中有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姑娘,這些年一直跟在蘇東坡身邊。從杭州到黃州,經過八年的時光,她已經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

      元豐五年,這位名叫王朝云的姑娘,成為了蘇東坡的侍妾。

      在古代,男子雖然可以納妾,但必須得正妻同意,甚至很多時候,都是正妻出面張羅。所以王朝云成為蘇東坡的侍妾,與王閏之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蘇東坡在寫給朋友王鞏的詩里,有這么兩句:“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

      意思是,在兒子不爭氣方面,我可以說和陶淵明差不多(陶淵明寫過一首《責子詩》,哀嘆自己五個兒子都不長進),但妻子卻很賢惠,這點我就勝過馮敬通了(東漢馮敬通妻子善妒,不讓丈夫納妾)。

      第二年九月,王朝云生下蘇東坡的第四個兒子,東坡非常高興,為之起名“蘇遁”,并寫了一首《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總體而言,蘇東坡在黃州,盡管生活艱苦,但是開心的事情也非常多,加上心態逐漸轉變,日子越過越幸福。

      在蘇遁出生的第二個月,蘇軾寫下了一篇美到極致的小品文,《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仍然是《前赤壁賦》心境的延續,但是更加閑適,更有生活氣息,也更能擊中人心。

      加鹽至今仍記得大學時讀到此文時,心頭的悸動感,當時似乎有一股熱流,從五臟六腑流過,文章短短八十五個字,字字都說到了心坎里。此后若干年,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同一時期,蘇東坡還寫了另一篇小文《書臨皋亭》,把這種感覺描寫得更加直白: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

      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這是什么神仙境界啊!如果一輩子能就這樣終老,人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可惜,命運就是不讓蘇東坡過這樣的神仙日子。

      寫完上面兩篇小短文沒過多久,朝廷突然下詔曰:

      (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改授汝州團練副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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