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單均昊和葉天諭的《王子變青蛙》火遍全國,那會兒的偶像劇,講究一個“平民女孩用愛拯救富家公子”。
九年后,《淚之女王》開始上演平民王子溫暖公主。
落魄方變成女主,但好像權勢方也變為女主。
性轉,這種常在影視劇里出現的“爽感”設定,常被視作一種關于平權的表達。
但實際上,寫一個洗衣做飯的男性叫苦連天,與其說是“換位思考”,倒不如說是一種諷刺。
因為世上沒有一個編劇編得出一個完美的性轉世界。
所以所謂性轉之下的男性,多半不過嘗了點女之處境最淺層的部分,就同《淚之女王》的白女婿一樣痛不欲生。
而更深層的結構苦難永遠無法性轉。
也無法被他們想象。
沖著金秀賢與金智媛的顏追了《淚之女王》,追到現在覺得蠻感慨。
曾寫下《星你》和《藍色大海傳說》這種奇幻愛情題材的編劇,是經歷什么,竟產出了筆觸如此冷的劇情。
何處此言?不如先從劇里最具爭議的設定聊起——
性轉。
男女主的緣分誕生于一場別致的“相識于微時”——金秀賢飾演的男主白賢宇是女王集團的打工人一枚,而洪海仁也正巧在家族企業里當臥底實習生。
在一系列機緣巧合的攻略與自我攻略下,兩人順利成為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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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相戀的具體細節嘛,劇直接給略了。
總之,誤以為遇上灰姑娘的王子白賢宇,最后是被女王家的直升機擄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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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童話一樣,女王給了灰小伙一個“永不落淚”的幸福承諾,就讓他“心甘情愿”地踏入婚姻這座圍城。
然后呢?
童話故事結束了,恐怖故事開始了。
“兩人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這句之后的故事,才是《淚之女王》的“詳”。
編劇花了大筆墨刻畫白賢宇婚后之悲慘,工作中被上司妻子百般刁難,生活里還要滿足妻子家人一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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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至包括從母姓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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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必不可少的技能——川流不息地做飯。
廚房里那場戲確實戲劇性拉滿,女王集團家的女婿們在鍋碗瓢盆間舞刀弄劍,嘴上一刻不停地發出怨夫之音。
什么“在哈佛學化學的現在只能用來看菜熟沒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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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媽看我十秒串一串肉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啦;
什么“別提自己在家是多寶貴的兒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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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日常下,哪怕是高貴的都教授,都得在深夜借酒消愁,感慨自己當初“不該如此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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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呈現帶著喜劇效果,像是要為女性出一口惡氣,但爭議聲也由此而發——
以這種輕松搞笑的氛圍呈現女性之苦,會不會太過兒戲。
戲謔和爽快后,女性更深層的困境又是否被遮蔽?
若單看上述的段落,的確有點兒。
別的不說,粗暴的性轉刻畫很易帶來一種觀感,既經濟問題完全的等同性別問題。
換句話說,只要你富貴如洪海仁,便可消弭傷害,翻身做主。
但現實遠沒有那么簡單。
最近風很大的《墜落的審判》便是極佳的例子。
縱然電影中的女主角桑德拉在家庭中是掌握經濟大權的那一位,乃至讓人覺得性別處境在這個木屋內全然翻轉了。
可當丈夫去世,這一切都成為了審判桑德拉的絕佳理由。
她的理智,她的冷靜,她卓絕的表達力與工作能力,乃至她的性向,她的私生活。
一切不符合男凝認知里“女性品質”的東西,都成為了這場除了事實什么都談的庭審的重點。
那場精彩的爭執戲里,明面上看是丈夫在埋怨勞動不受重視,妻子在讓他少裝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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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呢?丈夫早在暗中錄下一切。
他極有自信讓自己卷入這一場爭執之中。
無論是為了寫作抑或將自殺嫁禍桑德拉,他都太知道世界會如何同情他。
結構沒有予以他一點傷害,所以他口齒清晰,所以他理直氣壯。
不會同千百年的家庭主婦一樣,至多抱怨一下丈夫的“不著家”,接著便會將這口本能的怒氣以“男人就該如此”的社會文化迅速化解,淪為空中一口無法著陸的嘆息。
女性的歷史從來便是這一聲又一聲懸而未決的嘆息。
男性沒有嘆息,他們的成功耀武揚威,他們的失落擲地有聲。
父權的最大魅力就在于此,它能予地位最為底下的男人,都提供高女性一等的文化基礎。
而這才是真正關心女性的性轉設定應有的底層邏輯——
表面的轉,為的應該是底層更為根生蒂固的“無法轉”。
芭比其實把這部分已經說的很透了。
任何一對一置換的性轉,其實等于沒轉。
芭比樂園與肯樂園,同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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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具有實踐意義的女性主義,只能通過一個芭比樂園(帶有覺醒意識的)的女性前往真正的父權世界,才能發生。
而那些將落腳簡單放在讓“男性品女性苦”,諸如來例假,育兒,端茶送水之流,都是一場針對女性快感的騙局。
這種性轉停留在想象(好比男人永遠不用生育),最終指向的目的與其說是兩性平等,倒不如說是“男性要體諒女性”。
它既沒有動到父權的根基,也沒有展示出女性更深層與復雜的困境。
那么,再回到《淚之女王》。
當劇情支線逐漸鋪開。
它究竟不過一出爽劇,還是另有深意呢?
既以給出判斷公式,不如直接套用。
拉遠焦距,《淚之女王》是全然粗暴的男女對調嗎?
答案是否定的。
父權大底色其實藏在劇中很多角落。
最顯眼的莫過于,號稱“女王集團”的家族企業,最大的掌舵人,仍然是“會長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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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被身旁女管家豬油蒙了心的大老爺,憑借一己之愚,讓一大家子互相猜忌,妻離子散。
唯一頭腦清醒的,是“瘋婆子”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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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就這一設定,我就不太愿意視《眼淚女王》為三流。
這位姑姑的人生be like——被父權壓制,反抗,反抗無效——的死循環。
數次婚姻所遇非人,便數次上演娜拉出走(暴力版)。
而走的出夫權,也走不出父權。
她懷念童年與家人的溫馨時光,懷念真摯的親情,敏銳地洞察到自家的一系列悲劇皆因這位女管家的到來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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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無奈自己父親蠢得深沉又自信,根本無力動搖,唯有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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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到最后,連自己都要被逐出家門。
另一邊廂,洪海仁在如此霸權的家庭氛圍下,自然也并不會正常到哪里去。
姑姑是向外索求,她是向內閹割。
在親眼見證了叔伯們一系列爭名奪利地冷血戰役后,她明白了這場屠殺中唯一能幸存的血路。
所以干脆把自己塑成一座冰山,以不近人情的掙錢機器姿態,換一點難得的認同。
罹患重病也不敢告訴家里人,害怕自己會“徹底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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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她工作能力強至幾要踏進一兆俱樂部,卻還得同腳踏車都學不會的弟弟競爭。
爺爺縱然看著萬般嫌棄這個蠢孫子,但仍舊給他機會不停地上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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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生而為男,真是想不出任何理由。
還有看似最為凄涼的白女婿。
同海仁的關系乍看是性轉,細看不過是江浙滬獨生女招贅婿。
區別在哪呢?比起真正掌權,上門贅婿的設定在現實中,多半是一場大型的boys help boys。
多發于江浙滬獨生女之家,因覺得“終究還是要有人來幫助打理我的家產”。
而唯一的女兒,不在考慮范圍內。
父親還是得有個兒子,親不親生無所謂,生下來的下一代是親生的就行。
而孫輩被要求冠母姓,倒不如說是冠祖父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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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洪海仁的家中,雖有一個弟弟,但因為過于扶不起也算形同虛設。
加之不愿承認海仁,那便只好招個上門女婿。
這位白女婿縱是千般的委屈,但若和真的小媳婦比起來,他都稱得上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畢竟誰家全職兒媳,非但能保有工作機會,甚至能在家族支持下平步青云,直達“理事”。
且爺爺與岳父,從來不吝對這位“白女婿”在工作能力上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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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同樣兢兢業業給家里掙錢的洪海仁,在“聽不見爹的肯定——更瘋狂的滿足爹的需求”的死循環中不斷內耗。
公主變青蛙的背后,王子還是那個王子。
心疼,但這設定也挺好的。
因為它可以讓那些僅因周邊有一些“地位高”的女性便覺得世界已經平權了的人意識到——
是什么塑造了造成你痛苦的強勢/瘋狂女性們。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才是真正觸及女性困境的。
放在劇中既——什么讓洪海仁成為一個人生目標是進一兆俱樂部、兩兆俱樂部、三四五六七八兆俱樂部的冷面工作機器呢?
答:她爺、她叔、她弟。
她生命中的男人們。
她當然得狠,就好像現實生活中,最毒的永遠是婦人心。
而這背后的真相其實是:一個女性想要做到父權世界的高位,她大概率得比爹還爹。
為了得到男性認同,她需舍掉自己一身的女性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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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換來了點東西,至少不必在婚姻里洗手做羹湯了。
可洪海仁在家庭地位小范圍的提升,與其說是女性的成功,倒不如說是父權的退讓。
“沒有一個女人能擁有這樣顯赫的位置而不擁抱核心父權價值。”
畢竟讓一個忍耐并接受父權邏輯的女性擁有一席之地,比質疑父權根基,來的要保險的多。
而此刻再回看白女婿的痛苦根由——
覺得洪海仁冷面無情,心狠手辣,刻薄自私。
作為海仁性子的顯在面,都沒有問題。
問題在,造成這一切的,到底是洪海仁,抑或是女王集團的爹爹們?
也正是在“部分性轉實則沒轉”的設定下,《眼淚女王》誕生了極度精彩的一筆——
白賢宇,(大概是)偶像劇史上第一個殷切盼望女主死掉的男主。
因同冰山女主相處過于痛苦,又迫于女王家族勢力而不敢離婚,白女婿積郁成疾,在得知洪海仁身患絕癥命不久矣之時。
他居然激動地幾乎要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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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接受這個設定,覺得這讓人“實在嗑不下去”,但說實話,經由上述總總,我早不把《淚之女王》當偶像劇了。
它的筆鋒極冷,倒更像個裹了糖衣的現實主義作品。
所以隔壁的《墜落的審判》才能同它處處有參照。
戴錦華在那場鬧劇(的夾縫)中曾發表過一句評析,也很適用白女婿想海仁死的段落——
電影讓我們看到當我們將男性置放在千百年來我們的位置上時,會發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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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發生什么呢?
他們會想死,或者會想對方死。
這個答案很重要,不因為它如何展示了男性的虛弱,更在于它或許暗示了我們,一個正常人應當有的虛弱。
我不批判這種想法本身,因為某種意義上,它才是屬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的答案。
所以它只能經由男性表達,畢竟唯有他們在社會生活中,真正被視同為“人”。
女性呢?因長久被置于第二性,所以早早進化出了“非人”的解決渠道。
好比《關于我母親的一切》中,那位經歷了兒子意外身亡、前夫變性又感染艾滋的女性瑪努埃拉。
她在世事中進化出了超強的耐受力,將苦難一一收進囊中,依舊穩步前行。
又比如《美國夫人》中的菲利斯,在周遭一切不公中渴求進入父權世界,所以她進化出360度無死角的自我pua能力,以期可以自洽地認同父權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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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所有熱衷雌競的女性。
皆不過因為被壓迫的歷史太長,長到足以讓她們成長為一只狡黠的獵物,可以自如地應付低段位的獵人。
以至于忘記自己仍是獵物的事實。
但你瞧,兩位男主沒有這些“前情提要”,他們生而為人。
他們以一個健全的人格遭遇了這非人的一切,所以他們的反應截然不同,簡單直接——
毀滅我的痛苦,或者毀滅造成我痛苦的人。
話又說回來,道是非人待遇,細看下來,“所謂洪海仁給白賢宇造成嚴重心理重創”的核心事件不過是:
夫妻倆意外失去孩子,而洪海仁下令將嬰兒房清空,因為“看著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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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就這。
很難不發出一聲冷笑。
柔弱如白女婿,他甚至懶得去理解妻子表達痛苦的方式,便下了“冷酷無情”的定義。
若放在其它偶像劇中,洪海仁不過一個典型的“傲嬌霸總”,嘴毒心軟,看見丈夫送自己運動鞋,雖然第一句話是“我為什么要穿便宜貨”,但只要白賢宇多說一句“因為那些昂貴的都不舒服,我想讓你穿得舒服”,她隔日便美滋滋換上,見客戶都不肯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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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這一步,妻子患病前的白賢宇都不愿意多走。
我共情不了這種脆弱,大約因為我從小看的偶像劇,是江直樹與袁湘琴。
是無數用女主熱臉感化霸總冷屁股的敘事。
說實話,我不知道如何評判這其中的差異。
因為無論我如何大聲歌頌著女性們在逆境下的堅韌不拔,并由衷欣賞著種種生存途徑背后的隱忍與智慧。
卻仍舊會被那些男性們的“脆弱”刺痛。
他們一邊廣泛地受益,一邊有限地被反噬,而最終,承擔痛苦的是女性,安撫好他們的脆弱的,還是女性。
墜落的男性,痛哭的男性,抑郁的男性,“高處不勝寒”的孤苦男性,就像一個可笑又悲涼的真相。
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
“原來一個正常人,應該是承受不了這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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