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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剛做媒體的時候,領導教了我一個技巧,要在那些批評性的句子里加上限定詞,如“可能”“或許”“涉嫌”“個別地方”“有的官員”等等。一是為了“準確”,二是為了自保,防止被人挑出以偏概全的刺來。熟練掌握之后,我也會把這個技巧傳給新來的同事。
在特定時代從事媒體工作,這是個很重要的生存技巧,但我后來意識到,就普遍意義的寫作而言,這種力求“準確”與“安全”的意識,對寫作者是很大的傷害。嚴格來講,這是一種奴性意識。而寫作者有義務“從自己的血液中擠出最后一點奴性。”
為什么說是奴性意識,因為這些限定詞并不是均勻加在每一個批評對象前面的,對于居高位者、有強力者要特別注意,對于普通人可加可不加,有時對于弱勢群體也要加一點,可那已經帶有施舍的或防止激怒對方的意味。
改以自媒體作為謀生手段之后,我便丟棄了那些媒體寫作技巧。起初很是暢快,接著卻有一種悵然,我一招一式學習到身上的那些技巧,統統歸之無用了嗎?我的武藝可比許多人都更好呢。當然,我很快就想起了魯迅那段有名的話:“但我當一包現銀塞在懷中,沉墊墊地覺得安心,喜歡的時候,卻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
自媒體也不是想寫什么就能寫什么,但它與媒體那種每句話都要掂量一下、揣摩一下的寫作方式,已經有性質上的不同。我可以把一大塊我想卻不能寫的東西直接切掉,不去碰它,就像砍掉一條胳膊一樣。但我可以終日操練我僅剩的一條胳膊,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不輸其他地方那些有著兩條胳膊的幸運兒。獨臂與大俠是不沖突的,但一條胳膊做工,一條胳膊討饒,哪怕無人發現,人也會瞧不起自己的。
前幾天跟一位朋友講,我是一個喜歡制造概念的人。我從一個概念跋涉到另一個概念,就像奧德修斯從一個海島流浪到另一個海島。我最近比較得意的一個概念是“在岸離岸”。在岸是一種狀態,離岸是一種動作,將來也可以成為一種狀態,但現在還是一種動作。
另一位朋友,那天看到我的“在岸離岸”,給我分享了一段聊天記錄。他跟他的朋友說:“我最近在想,不如抱有一種新的心態,我估計是我發明的,一種自我放逐心態。當自己是外國游客吧,就不奇怪了,因為這里就是這樣,我既然無法改變也可以當作跟自己沒關系。本土異鄉人,說得文雅一點,native stranger”。我看完之后說,這好像是我的聊天記錄,我們分別獨立地發明了類似的概念,就像牛頓和萊布尼茨分別獨立地發明了微積分。
在無能為力彌漫的時代,發明概念并不純然是自娛自樂,“思維就像奔跑的豆子或攀緣的薔薇,如果給予其自由活動的空間和格柵,它們就能走得更遠。”更重要的是,語言是我們另一個家鄉,從時間意義上是我們更可信賴的家鄉,“語言只顧走自己的路,沒有上面頒下來的敕令指導它,沒有任何一位政客、任何一個學術機構可以阻止它的進化,將它誘導到他們自以為最理想的方向去。”敕令當然是有的,有的敕令還可能改變語言的航道,但語言總會從出人意料的地方出擊,拿回自己的主權和尊嚴。
語言是我們隨身攜帶的世界。語言也是一種行動,可以召喚出我們身上那些已經退化的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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