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崗：《水滸叢話》

《水滸叢話》，林崗著，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25年5月版。

內容簡介

該書對《水滸傳》中的眾多人物故事所體現出的宋代傳統社會、生活、文化、習俗等方方面面進行了見解獨到的評點，同時結合當代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參照，拆解傳統社會人生百態、善惡是非，發古人之幽情，述今人之悖論。

該書主旨在于以閑散筆觸對中國古典文學中所表露出的人情世故、社會冷暖與人性善惡加以甄別及現代性批判。

目 錄

001 替天行道解

002 妖魔出世

003 小人的運氣

004 小人有維持之功

005 孝子的出路

006 小人難過什么關

007 史進暗通華山

008 以暴易暴

009 資本的原始積累

010 文殊院的副業

011 英雄與俗人

012 造反與色欲

013 官軍也禁他不得

014 大相國寺衙門

015 潑皮只欠揍

016 再論潑皮

017 體制內外

018 林沖休妻

019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020 干一行，吃一行

021 林沖殺人之后

022 小旋風柴進是什么人

023 山寨政治與王倫

024 楊志與牛二

025 林沖何以逃脫追捕

026 取那一套富貴

027 造反有理

028 成甕吃酒 大塊吃肉

029 山寨的出路

030 楊志何以被劫生辰綱

031 老千的伎倆

032 府尹的“高招”

033 天下誰人不愛財

034 天網恢恢

035 晁蓋逃脫說明了什么

036 林沖恩將仇報

037 林沖為何不坐第一把交椅

038 也說吳用坐第二把交椅

039 流官守土

040 事情做半截

041 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042 不知死活的唐牛兒

043 論殺人膽大

044 柴進的夸口

045 武松的殺氣

046 宋江愛武松

047 人善被人欺

048 武大的善弱

049 吃過天鵝肉以后

050 為什么是武二郎

051 西門慶的哲學

052 飽暖思淫欲

053 窮不跟富斗

054 說報應

055 人以多為賤

056 暴力的報應

057 施恩的發財之道

058 爭奪快活林的背后

059 江湖義氣

060 成名之累

061 說義氣

062 請君入甕

063 禮尚往來

064 血濺鴛鴦樓

065 誰是水滸第一條好漢

066 金錢非萬能

067 宋江憑什么死里逃生

068 好漢當戒色

069 黑白兩道通吃

070 清風寨的政治

071 兵者，詭道也

072 無毒不丈夫

073 劉高與秦明

074 忠孝不兩全

075 話說排座次

076 宋江上山

077 與吏共天下

078 揭陽三霸

079 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

080 宋江如何不怕戴節級

081造反的情誼

082 李逵識宋江

083 宋江潯陽樓題反詩

084 歷史上的反詩

085 何物黃文炳

086 昏庸蔡知府

087 造反與童謠

088 殺人快活

089 千古第一難題

090 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

091 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

092 可信而不可任

093 曹太公因何致禍

094 盜亦有道

095 強龍不壓地頭蛇

096 和尚緣何稱賊禿

097 石秀精明

098 水滸佛牙考

099 兄弟之義的背后

100 宋江為何要打祝家莊

101 面子與上山

102 梁山也有紀檢

103 以造反的名義

104 為富不仁解

105 近火先焦

106 中國版的特洛伊之戰

107 狗仗人勢

108 皆是宋公明哥哥的將令

109 也吃我殺的快活

110 李逵的哲學

111 和尚與道士

112 以毒攻毒

113 直指人心

114 公孫勝下山

115 呼延灼報捷

116 敗將的待遇

117 山寨里的技術人才

118 宋江架空晁蓋

119 兄長義氣過人

120 天下無解不得的冤仇

121 晁蓋之死

122 聚義廳改為忠義堂

123 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

124 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

125 吳用的營銷術

126 千古絕罵

127 梁山抬舉盧俊義

128 宋江削山頭

129 誰是梁山始祖

130 惡人自有天收

131 梁中書的猶豫

132 鬼神有靈

133 梁中書放燈

134 山寨雙簧戲

135 兵不厭詐

136 晁蓋的遺囑

137 宋江何以堪當山寨之主

138 平民的末路

139 羅天大醮

140 鉆入正南地下去了

141 梁山杏黃旗

142 宋江為何盼招安

143 排座次的秘密

144 人情練達

145 早招安心方足

146 宋江為什么看中李師師

147 官家走地道

148 禮失求諸野

149 宋江的忍德

150 招安如生意

151 枕頭上關節最快

152 利動人心

153 為何三招始成安

154 進入體制

155 廟食與封侯

156 四夷未嘗盡滅

157 何天之不可飛耶

158 飛鳥各投林

后記

林沖休妻

古代風俗賦予男子休妻的特權，如滿足允許的條件可以單方面解除婚姻契約。《唐律疏議》中有所謂“七出”：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妻有以上任何一款，丈夫都可以寫一紙休書了事。歷史上有名的休妻事件當數陸游迫于母親的壓力休了愛妻唐琬，千古名詞《釵頭鳳》據說就是陸游睹物思情，追念唐琬所作。

《唐律疏議》

《水滸傳》第七回也寫了林沖休妻，不過林沖休妻不符合風俗所允許的條件。他休妻最直接的原因是高太尉的迫害。高衙內看中了林沖的妻子張氏，設局陷害林沖。

一代武師，誤入白虎堂，面臨刺配滄州道的命運。臨行前，林沖不忘安排私事，執意要寫一紙休書給丈人張教頭收留。老泰山責怪林沖過度激烈的反應：“賢婿，什么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意下以為林沖不必多此一舉。

事實正是如此。征諸我們的日常經驗，因歷次社會變故而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也有為了相互之好，不連累家人，而選擇執意離婚，或脫離人倫關系之類。但最終并沒有因此而得以保存對方，反倒是給與了更深的傷害。

蓋因人類的婚姻契約是終生的許諾，非同小可。任何外部力量的逼迫，都不應當是主動解除婚姻的理由。如因政治或刑事的原因而休妻，多少都有些不信任的成分存在，或者以此為借口而自我保全。這種不信任的行為多數會給對方造成意想不到的打擊。林沖遭受迫害當頭而休妻一事亦不能例外。

黃永玉繪林沖

林沖因嬌妻生得漂亮而與高太尉結怨，他自己知之甚深。高衙內一再調戲，終至于被誣以擅入白虎堂謀刺太尉的罪名，只有當事人林沖自己知道真實的原因。高太尉要謀的只是他的妻子，而他只是這個陰謀中的絆腳石。如果休了妻子，任從改嫁，那就一如他說的“如此林沖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這一層理由其實就是自保。而更深一層的理由是林沖不相信妻子張氏的忠貞，至少對這一點沒有充分的信心。他向丈人提出休妻的理由之一是張氏“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這話乍看似為對方著想，其實卻是心理陰暗。怪不得他對前來送行的張氏的臨別贈言是：“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

此情此景，所謂“有好頭腦”云云，不是昭然若揭嗎？無怪張氏聽聞此言，只有長哭不休。人類的語言表達有甚微妙之處，對對方的懷疑、猜忌和不信任，往往不直接表露，而借助于關懷對方的方式表達出來。

郵票《林沖風雪山神廟》

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林沖自認很愛他的妻子，可是這種感情依然脆弱。一旦遇到危急的事態，戀情的脆弱性就表露無遺。

古代宗法制度的安排放大了女性性別的弱勢，尤其是青春年少或生兒育女之前，全靠父母或丈夫的保護。一旦失去保護，往往釀成悲劇。高衙內的調戲固然是主要原因，而林沖出于陰暗的心理不能信任自己刺配滄州道之后的張氏，也是張氏自盡的誘因。

瓷盤《風雪山神廟》

宋江上山

過去以“逼上梁山”一句來形容水滸好漢聚義的因緣，看來不對。上山的原因其實很多，一部《水滸傳》，大聚義之前，皆是娓娓道來，開人眼界。似乎只有林沖才是真正被逼上山的。

像晁蓋等人和武松是犯下彌天大罪，自知不免才以山林事業與官府公開對抗的。而楊志、魯智深則屬于時運不濟，無處藏身，不得已以打家劫舍為生。像史進、柴進等，好槍使棒，激于義氣加入梁山。而秦明、盧俊義等則純屬被脅迫上山的。

說到宋江上山，則別具一格，他是天人交戰、徘徊良久才下定決心，走殺人放火受招安的險途。

《水滸葉子》宋江

比起眾人，宋江屬于處心積慮型。上山不上山其實對他來說不是問題，問題是何時上山。《水滸傳》作者在宋江身上凝聚了江湖領袖人物的氣質和稟賦。

他胸有大志，所有好漢，甚至晁蓋的志向都不及宋江高遠。潯陽樓題反詩，他說自己“潛伏爪牙忍受”，可見他不滿足于做文吏押司終其一世。他見人派銀子，好交結江湖好漢，并非出于天性。

宋江固然不吝嗇錢財，但從來沒有見他周濟過鰥寡孤獨，他施舍的對象都是使拳弄棒之輩，這可以看作上山的“前期準備”。

因為一旦走在江湖上，這些人是有用處的。蓋領袖人物一定要經營自己的名聲，組建自己的嫡系人馬，否則難以服眾。宋江上山之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必然趨向落草為寇這一點，早有自我認識。

第三十五回寫官府派人來捉拿，他的父親叫苦不迭，宋江安慰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到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里，如何能夠見父親面？”

此時他已經有落草的準備了，只是最后的時刻還沒有到來。故此從鄆城刺配江州的路上，他一路大撒金錢，收羅亡命，與眾好漢結拜兄弟。連江湖賣藝者薛永之流也不放過，素昧平生，宋江一出手就是五兩銀子。

戴敦邦繪宋江

宋江路過梁山時，吳用、花榮等盛情邀他入伙加盟，則被宋江嚴詞拒絕。他以老父在堂，不敢做不孝子來推托，而又不肯打開枷鎖，示人以忠臣形象。這種種行徑，難免虛偽之譏，怪不得金圣嘆說《水滸傳》寫宋江，寓含春秋筆法。

看官不妨推測，其實這是宋江處心積慮的體現。若是此時上山，就是奔投亡命。理由不夠堂皇，山寨上爭個座次，也不好開口。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最合適的時機無疑是“走投無路不得不”的時機，刺配江州還算不上，只是初步落難而已。

宋江與眾好漢比起來，屬于做大事者，而粗豪們只能是做小事的跟隨者。凡做大事者一定要有兩副面孔，兩副心眼。像宋江一樣，當著梁山好漢面，做得出戴枷喝酒、稱頌國法如此矯情的事。

但待下得山來，立即提了枷走路。因為對做大事者來說，只在乎目的，手段可以任意選擇。即以上山一事來說，他人是做良民與為盜寇的選擇，而宋江心里則根本不存在良民與盜寇的道德差別，全部的計算只在時機合適與否。

他之所以常以孝子形象示人，只是他“忍功”的一種，并非本性純孝。江湖領袖的人生角色要求他既耍“陽謀”又擅“陰謀”，宋江的粗豪才智果然了得。

張偉澤雕塑宋江

后 記

三十年前，我忽地做起了博士夢。那時國家恢復學位制度已超過十年。執教鞭者博士雖不多見，卻已不新鮮了。不過潮流既已如此，總算有勝于無。想繼續誨人生涯，也得有個好看的“執照”。至于有副唬人的鎧甲，抵擋宵小，那是它的額外功能。

于是投考暨南大學饒師芃子教授領銜的文藝學博士點，拜在門下。剛好齊魯書社重新整理校點出版明代“四大奇書”的評點本，筆弄明清評點之學尚未成為熱門。一則材料不多不少，二則還有發揮的余地，于是就以此為博士論文的題目。

《明清小說評點》

金圣嘆最為出色，這些三個多世紀前的評點家不僅對文學有獨到的解會，且對世俗人間的人情冷暖和灑掃應對更有不同凡響的見解。它們掖藏在回評、夾批、旁批的字里行間，啟發細心的讀者知人論世，細品人生。然而這些屬于對社會和人性的認知，與學位論文的題旨不合，只縈繞心間。雖覺有趣，也未有暢言的機緣。

2008年初，深圳《晶報》編輯汪小玲約我寫個周末閑評的專欄，每周一期千字文。那時我已經離開深圳大學回到母校中山大學執教多年，正值“學科建設”如火如荼，我卻有閑，想起了多年前讀得爛熟的《水滸傳》，于是忙里偷閑寫起這些不算“科研成果”的噴飯文字。一來換點薄酬糊口，二來也借古人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吾輩讀史閱世，當在正史、正經文獻上下功夫，然野史筆記、章回演義等又不可放過。

施耐庵之流其實是將自己對中國社會、傳統和文化的解悟藏在了故事和文字里面，我的短文筆札則致力于將古人的精微發掘出來，或與史印證，或略加己見。求有所啟發，不問是否學術。記得當時欄目取名“水滸與中國社會”。連載了兩年多，還余二十篇左右未刊，欄目就結束了。

《文史論集》

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愿意出版，我十分快意。感謝前總編、副編審黃紅麗的不棄。十余年前的文字，不曾想到結集。舊稿取出來，竟有一百五十余篇。

今次存舊貌，略加修訂。感謝責編劉麗麗一一查證校對，改正了不少誤植。當初的單篇文字，如今合在一處，便看得缺乏全面統一的布局，難免有文意的重復。

叢殘瑣語，集為一編，曰《水滸叢話》。又，幸蒙劉斯奮前輩賜墨題簽，為拙書增色不少，敬致謝意！

《林崗集》

作者簡介

林崗，1957年生，廣東潮州人，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明清之際小說評點學之研究》《三醉人談話錄》《口述與案頭》《秦征南越論稿》《詩志四論》《林崗集》《文史論集》《漫識手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