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最后一口酒，他干了

尖沙咀那間能看到維港全海景的酒店套房，這幾天安靜得有點過分。

往常，這里該飄著雪茄的氤氳，混著威士忌的泥煤味，還有老頭子中氣十足的罵娘聲。

多半是罵哪個餐廳又糟蹋了好食材，或是哪個后生仔不懂享受人生。

傭人們輕手輕腳。

桌上攤著本翻舊了的《隨園食單》，旁邊擱著半杯殘酒。

蔡瀾走了。

就在三天前6月25日，農歷六月初一，養和醫院。84歲。

走得安靜，和他微博上那條最后的“告示”一樣干脆：“遵從先生意愿，為免叨擾親朋，不設任何儀式，遺體已火化。”

連個鞠躬的機會都不給。

消息一出，他那沉寂許久的微博瞬間被擠爆。

有網友翻出他早年的“遺囑”：“開個大派對，請大家吃頓好的，好話當面聽光，派對結束就謝幕。骨灰？撒維港吧，每晚看夜景，幾過癮！”

你看，連身后事都要夠“嘆”（享受），還得是“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維港作伴。

這很蔡瀾。

有人說他是香港“最后的才子”。

金庸寫江湖，黃霑唱紅塵，倪匡玩科幻，蔡瀾呢？

他負責把日子過成傳奇，把傳奇嚼碎了咽下肚，再釀成文字，喂飽了幾代人的饞蟲和好奇心。

他活脫脫就是那幾位老友筆下走出來的妙人兒。

1941年，新加坡野菊園。蔡瀾落地。

童年最大的樂趣，是賴在戲院樓上的宿舍里，看免費電影。

14歲，這小子就在《南洋商報》發了第一篇影評，名字夠狠——《瘋人院》。

稿費到手？立馬呼朋引伴，吃喝玩樂一條龍。

美食與文字，這兩條后來養活他一輩子的河，源頭竟是這般“不務正業”。

60年代一頭扎進香港電影圈，邵氏、嘉禾的監制做得風生水起。

《快餐車》《龍兄虎弟》《福星高照》……成龍的票房金礦，不少是他挖的。

但黃金年代的光鮮下，他憋屈。藝術？商業？

跟邵逸夫老板提了一句：“拍了四十部賺錢的，能不能勻一部賠錢的試試？”

六叔眼皮都沒抬：“點解唔拍四十一部都賺錢嘅？”（為什么不拍四十一部都賺錢的？）得，商業片的流水線，困不住一顆想“玩”的心。

電影圈憋悶，筆桿子又癢了。

寫食評，成了出口。

別人寫美食是技術活，他寫，是“泄憤”——對生活的熱愛多得溢出來，不寫不行。

一年稿費能收120萬港紙（港幣），你敢信？專欄火到什么程度？

茶餐廳阿伯看報，都得先翻到他那版。

89年，和“老流氓”黃霑、倪匡搞了個《今夜不設防》，抽煙喝酒聊大天，訪問周潤發、張國榮、林青霞……把明星們聊得卸下盔甲，把觀眾看得目瞪口呆。

清談節目做成這樣，前無古人，后頭？我看也夠嗆有來者。

“食神”名號不脛而走。

《蔡瀾嘆名菜》《蔡瀾嘆世界》……一個“嘆”字，道盡人生真諦——享受。

《舌尖上的中國》請他當總顧問，那是實至名歸。

三百多本書堆起來能當墻，字里行間全是油漬飯香、人間煙火。

他的舌頭刁，脾氣更爆。

在吉隆坡一家老字號，發現本該用竹葉包裹的點心，竟偷懶換了保鮮袋！

老頭當場拍案而起，一句響徹店堂的“頂你個肺！保鮮袋包乜X嘢?。　保ㄋ麐尩谋ｕr袋包什么東西?。。樖志桶涯恰耙C瀆”之物扔出了門外。

在他字典里，對食物的輕慢，等同刨祖墳。

食客們目瞪口呆，老板面如土色。

事后？該吃還得吃，但規矩得守！

這就是蔡瀾，嬉笑怒罵，愛憎分明，活得像個舊式俠客。

許知遠在《十三邀》里，小心翼翼探他口風：

“江湖傳聞…六十一個（女友）？”

老頭子眉毛一挑，坦然點頭：

“至少啦！”毫不扭捏。

問他是不是喜歡胸大的？

他哈哈一笑：“做嗰陣有幾耐啫？”（干那事能有多久啊？）他更貪圖的是“事后煙”時間里的交心。

最好聊點他不懂的。有次和個墨西哥姑娘“交流”完，人家隨口說起墨西哥也有復雜的蒸食文化，老頭眼睛“?！币幌戮土亮恕R盲區！

那一晚，他回味無窮。

可這浪子，偏偏有個“定海神針”——太太方瓊文。

還是蔡媽媽當年從四個姑娘里欽點的。

幾十年相敬如賓。

蔡瀾總結太太，就七個字，精辟到肉：“會做，懂吃，唔理我！”（會做，懂吃，不管我?。?/p>

2022年方太先走一步，老頭罕見地消沉了，喃喃道：

“她走了，我個胃都塌咗一角…”

再風流的人，胃也有個認準的“家”。

金庸贊他：“論風流多藝我不如蔡瀾，他是個真正瀟灑嘅人?！?/p>

倪匡更夸張：“雖魏晉風流，猶有不及！”

這瀟灑，是刻進骨子里的。

醫生看他一臉褶子，好心建議：“蔡生，拉拉臉皮啦，顯年輕?！?/p>

老頭手一擺：“我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寫住我一種人生經驗，系我嘅履歷書嚟?，使乜擦？”（是我履歷書來的，干嘛擦掉？）

檢查心臟，醫生問：“平時做運動嗎？”他喘著氣，理直氣壯：“我恪守人生七字真言——食煙飲酒唔運動！”（抽煙喝酒不運動！）

能把醫囑當段子講，還講得如此理直氣壯的，舍他其誰？

晚年住尖沙咀月租幾十萬的酒店海景套房，請八個傭人。

有人問：“冇仔女，后悔冇？”（沒兒女，后悔不？）

他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從來都冇后悔過！”

活得通透至此。

微博上的“快樂老神仙”與“溫柔的反骨”

一千多萬粉絲蹲他微博，最盼每年那幾天。

評論區開放，蔡生親自“接客”。

焦慮的現代人，在他這兒找解藥：

“驚老啊，中年危機點算？”（怕老，中年危機怎么辦？）

“青春系可貴，但人人都系中年一次，老年一次。人生每個階段都珍貴，使乜睇死自己？”（何必看死自己？）

“成世冇用，系唔系錯？”（一輩子沒用，是不是錯？）

“冇錯，過得舒服至緊要。”（沒錯，過得舒服最重要。）

許知遠曾不解，問他為何對社會不公似乎“無動于衷”？

蔡瀾只是淡然：“反骨不是突然沒了，是一個過程?！?/p>

許知遠后來琢磨透了：“他知道這個時代所有的問題和黑暗，他理解，但他選擇不去直接碰。在這個時代做一個快活的人，風流快活的體面人，那不就是最好的反抗嗎！”

看透世情卻不擰巴，在濁世里自得其樂，把日子過成詩，誰說不是一種大智慧、大反抗？

四大才子，金庸構建江湖廟堂，黃霑唱盡市井衷腸，倪匡神游宇宙洪荒。

蔡瀾呢？

他把自己活成了行走的江湖，用筷子丈量人情冷暖，用酒杯盛載日月星辰，用笑聲撞碎世間虛妄。

如今，這位吃遍天下的老饕，終于赴了人生最后一場盛宴。

想必此刻，他的魂魄已融入維港璀璨的燈火里，正就著月色，抿一口最愛的威士忌，笑看岸邊依舊為名利奔忙的紅男綠女。

人生嘛，同成個宇宙比，不過系短短幾十年，

一剎那嘅事，點解唔開心D？（在極短的時間內，為什么會不開心呢？）

最后的酒，他干了。

留下的，是滿桌的煙火氣，和一地快活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