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有沒有覺得，日本在美國那里很沒有面子？

在日本人看來，國家是無所謂面子的，國家所應關心的不是面子，而是利益。所以日本媒體多是從利益角度討論日美關稅問題，就經濟談經濟，態度也就顯得比較理性平和。

陳言/文特朗普在美國時間4月2日宣布對外征收“對等關稅”后，第一輪與美國進行關稅談判的國家中就有日本。日本的政治家也拿出了最高的誠意應對美方的高額關稅要求，首相、大臣一趟一趟地往華盛頓跑，但到了三個月后的7月8日，美國宣布的對日關稅不僅沒有從一開始的24%下調，反而加升到了25%。日本國家電視臺NHK就在7月10日的午間新聞里大吐苦水，認為“出人意外”。

在中國人看來，這豈止是大出意外，簡直是大丟面子。那么日本媒體和輿論是不是作如是觀？還真有點一言難盡。

一廂情愿的理由

是日本的專家們錯估了美國用意，還是本來就不存在美國對日本的網開一面？日本政治家、研究美國的專家學者、整個日本國家三個多月來的對美輿論，發生如此大的錯判，問題出在了哪里？

說日本“一廂情愿”了，這應該算是不過分的形容。

日本一直判斷美國的矛頭并不指向自己。特朗普說，要用關稅來解決美國的貿易赤字問題，更希望抬升關稅壁壘，讓產業回歸美國，重新振興美國在制造方面的工業能力，增加美國國內的勞作機會。特朗普在總統選舉期間就反復這么說，上臺后也是這么做的。但日本的判斷卻一直是：特朗普的敵手主要是中國，這些政策針對的是主要是中國，應該與日本無關。

為什么如此判斷？日本政治家不避煩難多次前往美國談判，專家學者及媒體一直強調理性的談判是有必要且有效的，首要的理由是：日本與美國是盟國，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影響不能沒有日本的配合，政治經濟方面需要日本的配合更不言自明。

其次，日本媒體認為，日本對美國經濟貢獻良多。在特朗普上臺前的2024年，《日本經濟新聞》等主流媒體就一直在強調日本連續五年為對美投資第一大國，為美國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石破茂首相見特朗普時，也是每每強調日本對美投資起到的作用。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在特朗普看來，日本的對美投資與他心心念念的“對等關稅”并無特別的關聯。

再有，日本媒體認為，日本并非美國的最大貿易赤字來源地。美國對華貿易赤字2951億美元，對日貿易赤字只有687億美元，日本在美國貿易赤字國上只排第六位，應該不在美國極力打壓范圍之內。

所以，在貿易談判上，日本一直強調美國應該給日本特殊待遇，包括對出口美國的日本汽車不應該征收25%的關稅。日本很有信心讓美國讓步。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日美汽車大戰后，豐田等日本汽車企業加大了對美國及美國周邊國家加拿大、墨西哥的投資，日本整車的對美出口與過去比已經不多，較多的是汽車零部件的對美出口。25%的關稅包含了汽車零部件，日本認為這顯失公平——美國人應該也會理解這一點吧？

委屈而非強硬

但現在日本卻成了第一批公布名單中被加征關稅的國家，日本主流媒體自然十分震驚。《朝日新聞》一臉不解地發問：“特朗普不想與日本達成合意嗎？”（2025年6月17日），《京都新聞》發表社論說，在判斷日美經貿關系方面，日本在大方向上出了錯誤（2025年7月10日）。

不過，媒體評論也好，民間輿論也好，大多只是叫屈，并沒有很多人要求“強硬反擊”，甚至有不少對美國的要求表示“理解”的聲音。

比如，對于美國指責說日本不進口美國生產的汽車，日本人的辯解是，日本那么窄的街道，駕駛笨拙、耗油而且是左舵的美國汽車，實在不方便，美國汽車廠家并沒有為日本市場而調整汽車的設計。即便如此，《東京新聞》還是在6月19日發文說，日本可以大量進口在美國生產的日系汽車，用這樣一個妥協方案換取美國降低日本原產車稅率。

再如大米。特朗普抱怨“日本那么缺少大米，卻不從美國進口”，其實日本在這些年已經在大量進口美國產的大豆、小麥、水果、牛肉了，唯一沒有放開的便是大米。但日本輿論也并不主張以大米作為談判中的“牌”來打。日本知名商業媒體JBpress就發表評論說，“是否加大進口美國產大米如果成為日美關稅交涉中的一張牌，日本的糧食安全保障就會完全崩潰”（4月30日）。意思是說，面臨“米荒”的日本固然需要增加大米的市場供應，但如果同意增加從美國進口大米，對日本來說則等于動了糧食安全的原則——從這個角度為日本辯護，“膽氣”也顯得不那么足。

“親美”的人真多

日本有全面接受美國提出的交易條件的政治、社會背景，簡言之，“親美”的人多。

日本國會、內閣有大量畢業于美國院校的議員、大臣。內閣官房長官林芳正畢業于哈佛大學，文部科學省大臣阿部俊子畢業于伊利諾伊大學，農林水產大臣小泉進次郎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環境大臣淺尾慶一郎畢業于斯坦福大學。內閣中包括總理在內的大臣數量不過20人，美國相關院校畢業的就有4人，占了五分之一。從這數年、十余年的現任內閣大臣的發言看，從未見他們對美國政治提出過批評。

大量在美國留學過的學者、企業家，通常愿意拿美國標準衡量國際社會中的長短，普遍認為美國的長遠戰略規劃令人折服。在過去數十年的日美貿易戰中，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也肯站在美國一邊，認為問題出在了日本，愿意以妥協的方式，換取在美國持續獲利的機會。日美之間發生過紡織品、鋼鐵、家電、半導體、汽車等方面的貿易戰，基本上通過轉換貿易內容的方式，最終保障了日本持續從美國獲取貿易盈利的機會。學者、企業家大多認為美國提出的條件，并沒有影響日本經濟及社會的發展。

“面子”并不那么重要

7月20日的日本參議院選舉已在眼前，如果日美貿易談判有點成績的話，尚能給石破加分，但現在看來，美國似乎不太想給石破面子。

回過頭來再討論文首的問題：日本媒體和輿論有沒有覺得“日本”很沒面子呢？

似乎并沒有。在日本民眾看來，國家是無所謂面子的，政客個人的面子和國家的榮譽也不是一回事，甚至，為了國家的利益，政客個人丟點面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不就是干這個的嗎？2017年安倍晉三訪美，在特朗普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在日本國內也是引得笑聲一片，但日本人并不覺得那是日本國家的屈辱，安倍本人甚至在媒體鏡頭前說，為了國家利益，首相個人受點委屈是在所不計的，他這番話還收獲了民眾的不少點贊。

在日本人看來，國家所應關心的不是所謂面子，而是利益。所以日本媒體更多的是從利益角度討論日美關系問題，就經濟談經濟，態度也就顯得比較理性平和。這次美國對來自日本的所有產品征收25%的關稅，對日本企業的壓力是巨大的，企業不可能在短期內將成本下調25%，日元匯率也不可能立即貶值25%，這個高額稅率等于要阻斷大部分日本產品的對美出口，而且日本缺少了可替代汽車等大宗產品的新商品，日美經濟關系很可能因此出現明顯的裂痕。

作者系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執行院長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