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的鐵輪碾過鐵軌,發出規律的哐當聲,像一首老舊的催眠曲。我躺在硬臥下鋪,鼻尖縈繞著泡面、汗味與窗外泥土混合的氣息,這是久違的松弛感。
上一次這樣連續躺兩天兩夜,還是多年前住院時,只是那時被醫生再三叮囑要臥床,哪有此刻這般自在 —— 看云卷云舒掠過窗欞,任思緒隨著鐵軌延伸向未知的遠方。
車廂像個被壓縮的火柴盒,六張鋪位的金屬骨架在顛簸中咯吱作響。對面下鋪的學生搖頭晃腦地在看書,斜上方的年輕小伙用耳機分享著一部電影,而我上鋪的大姐總是蜷成一團,仿佛要把自己縮成行李箱大小。
大地在窗外完成著奇妙的蛻變:從黃土高坡的溝壑縱橫,到關中平原的青紗帳翻滾,再到長江沿岸的稻田阡陌,最后濃得化不開的綠意涌進來時,車廂連接處鉆進來的濕熱空氣便有了南方的黏膩感。
第二天清晨,大姐踩著鐵梯下來時晃掉了一只鞋。她彎腰去撿的瞬間,帆布包里的馕滾出來,掉在我腳邊。"兄弟嘗嘗?" 她的徐州口音裹著歉意,手在包里摸索著,"我二妹非要塞,說這是新疆最好的芝麻馕,你看這一袋子......"
這時隔壁車廂竄過來個穿碎花裙的女人,拍了把大姐的肩膀:"大姐又在炫二妹的好東西?"
原來這是四姐妹里的老二,趁停車間隙過來串車廂。兩只保溫杯在小桌板上碰出輕響,泡著的綠茶泛起琥珀色的漣漪,她們的話匣子就隨著茶香漫開來。
1968 年的冬天,四姐妹擠在徐州老家的煤爐旁,聽廣播里念毛主席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的號召像團火,把剛成年的四姐妹燒得徹夜難眠。
她們背著父母偷偷填了報名表,直到專列開動時,母親追著火車哭的模樣還印在車窗上。
"那列火車擠得像裝牲口," 二姐呷了口茶,"但我們裹著棉被唱歌,覺得渾身是勁。"
農場的日子是鹽堿地般的苦澀。大姐說第一年冬天挖排堿溝,冰水漫過膠鞋,凍得腳指頭發紫,可幾十號知青吼著號子,竟挖出了十里長的排水溝。
"我們學會用坎土挖水渠,一天能挖很多米,學會了用鐮刀割麥子。一天能割一畝地,"
她的指甲在粗糙的褲縫上蹭了蹭,仿佛還留著麥芒的刺,"晚上躺在地窩子里,聽著風聲講鬼故事,現在想起來......"
"現在想起來都是甜的。" 二姐接話時,眼角的皺紋堆成了溝壑。1979 年返城風刮來時,四姐妹在打谷場上吵了半宿。
二妹說新疆的棉花地需要人,小妹攥著剛拿到的進修通知書不肯撒手。大姐記得自己和大妹是哭著跳上返城卡車的,車后揚起的塵土里,兩個妹妹的身影越來越小。
回城后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街道工廠的縫紉機還沒踩熟,90 年代國企改革的浪潮就拍了過來。"1998 年那個冬天,廠里貼出下崗名單,我和二妹的名字挨著," 二姐的聲音低下去,
"那天我們在廠房的路燈下站了很久,不知道家該往哪回。" 后來她們擺過地攤、做過保姆,最難時大姐去工地給人做飯,滾燙的粥潑在胳膊上,留了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留在新疆的妹妹們卻走出了另一條路。二妹在農場夜校啃完了大學課程,從技術員做到場長;小妹抓住干部年輕化的機遇,三十歲就評上了高級農藝師。"
她們現在住帶院子的房子,院子里種著葡萄架,還種著各種花,還有時令的蔬菜。" 大姐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去年寄來的葡萄干,甜得齁人。"
火車鉆進隧道時,車廂瞬間暗下來。黑暗中傳來大姐的嘆息:"有時候會想,要是當初......" 話音被驟然亮起的光線截斷,窗外已是江南的水田,水牛在田埂上甩著尾巴,白鷺掠過時劃出優美的弧線。
快到站時,大姐從包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塊油馕。"帶在路上吃," 她笑得靦腆,"二妹說這是用塔里木的陽光烤的。"
我咬下去,芝麻的香混著麥面的甜在舌尖散開,忽然明白所謂命運,或許就像這列火車 —— 有人在徐州下車,有人往烏魯木齊去,而鐵軌永遠在延伸。
出站時,南方的濕熱熱情地擁抱了我。我回頭望了眼緩緩駛離的綠皮火車,它像條銀色的巨蟒,正鉆進濃綠的暮色里。
或許四姐妹的人生從來沒有對錯,那些在時代浪潮中做出的選擇,如同車窗外掠過的風景,最終都成了生命里獨有的印記。
就像大姐胳膊上的疤痕與二妹院子里的葡萄,都是歲月結出的果實,嘗起來各有滋味,卻同樣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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