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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會因為一些奇怪的規則而感覺到恐懼嗎?哪怕你甚至看不懂它。
比如上床之前,鞋尖不能對床。
進山時不能坐在大樹的樹樁上。
聽到塔里有小孩聲音,不靠近。
這些規則大多來自于我們的地方民俗傳說,至今還有一些老人以此告誡后輩。但是這些規則第一次聽來的時候,挺詭異的,讓人忍不住好奇這些規則為什么設立,違反了又會怎么樣?
其實這些規則都是生活的經驗之談,樹樁下容易有蛇,塔里的小孩聲是因為有棄嬰。第一條最簡單,鞋尖對著床不方便穿。
我們的作者小圣帶著這些怪異的傳說,去到澳洲當社工,時常講給自己的伙伴,嚇唬對方一跳。
直到有天她也遇到了類似的“詭異”求助案例。
有個男人深陷在奇怪的規則里,他不舉行“儀式”,就認為自己無法出門,出去了就暴斃。而這樣的規則,男人生活中可能有大大小小幾十條。
小圣必須將他從各種莫須有的“恐慌”里拯救出來,否則他將被逐出社區的生活圈,陷入社會性死亡。甚至,他將會不可控地走向自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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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年頭久了,我發現 這里的 鬼故事 不嚇人 。
他們提到鬼故事,無外乎是神秘學和暴力血腥,很少有讓人細思恐極的。但是他們好像又很喜歡聽鬼故事,所以每到團建,大家都吵著讓我講講中式民俗鬼故事。
有一回,我就講了鞋的故事。
從前有個妻子聽別人說,只要把床前的鞋子一正一反擺著放,鬼就找不到床的位置。有一天半夜,丈夫去上廁所,妻子想起那傳說,打算捉弄丈夫,把床前的鞋子一正一反擺好,縮回被窩繼續睡。等丈夫回臥室,在床前來回踱步,就是不上床睡覺,嘴里還在嘀咕:“床呢?床呢?”
第二天,我看見一個同事把腳壓在腿下,鞋子一正一反擺著,就故意問:“你在哪?”
他當場嚇得嗷嗷大叫。
很快我發現,這種讓人細思恐極的故事,真正恐怖的地方就在于給人設置禁忌,一旦打破禁忌,就會發生恐怖的事情,但是多數人又忍不住想要打破禁忌。
禁忌本身就是恐怖的源頭,讓這里的人害怕,又癡迷,以至于有的人過度腦補,自己嚇唬自己。
我一直以為這種禁忌帶來的恐怖只存在于和朋友的說笑里。
直到有天我在社工機構接到來訪,經過調查,有一個男人活在自己的“禁忌恐怖故事”里好幾年了。
最開始是一個大媽來找我們,形容自己的鄰居最近很奇怪,我聽她的形容,像是這個鄰居“中邪”了一樣:社區活動一直缺席,明明在家敲門也不應;白天不出門,晚上出來溜達,別人跟他打招呼,沒有一點反應。
而這個鄰居一年多前還不是這樣的。
澳洲大部分社區,都有鄰居互助的協定,大家很在意鄰居的異常舉動。在意到有時候我覺得是“多事”的程度。我甚至接到電話說鄰居在搞巫術,咒殺社區所有人的情況——人家不過就是在擺弄萬圣節裝飾而已。
但這一次我還是決定去看看,因為聽這個大媽的描述,她的鄰居有可能是吸毒。“看著有點呆滯,臉色也不好,走路打晃。”
“反正他肯定出事了,”大媽言之鑿鑿:“但是他又活著呢,那是不是不能報警?”
被懷疑的這位鄰居叫亞歷山大。撂下電話后,我翻了翻記錄,發現這個人沒有什么存在感,沒惹過事,但是不管中邪還是吸毒,我們都得上門瞧瞧,至少給鄰居個交代,于是招呼同事一起去看看。
亞歷山大家門口光禿禿的,鋪了一層凸起的地磚,有三級水泥樓梯通往大門,樓梯旁邊杵著一棵孤零零的樹,走上樓梯,旁邊是一扇大窗戶,百葉窗拉得緊緊的。
同事按門鈴,我把臉貼到玻璃上,百葉窗一點縫隙也沒有。
“我們是社工,“我邊敲窗戶邊喊,“有人嗎?”
過了至少十分鐘,他的聲音從門鈴的通話器里傳來:“你們要干什么?”
這是我們和亞歷山大的第一次對話,完全是通過門鈴對講完成的,我們問一句,他在那邊答一句,就是不開門。
我問:“有人不讓你開門嗎?你被威脅了嗎?”
亞歷山大說:“不是。一開門我怕我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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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當然不是中邪,但是他心里的確有“恐怖的禁忌”。
他堅持說自己出門容易遇到意外,“從樓梯踩空,摔斷脖子,或者被車撞死。”
我問他怎么買菜吃飯,他說選超市線上配送,“做飯肯定會把房子燒了。”
我接著問,如果遇到不得不出門的情況呢?比如生病要看醫生?
“我父母會來,他們可以進來。”
我立刻記在本子上:父母是安全的。
亞歷山大不肯多說,我只能去找鄰居聊。有位女士熱心地告訴我,亞歷山大之前也不怎么出門,不參與聚會,但會去教堂,不吃別人給的食物,也沒有車。
他警覺得好像活在《死神來了》的電影里。
回程路上,我和同事簡單探討了亞歷山大的情況,感覺他不是單純的恐慌癥狀。
典型的恐慌癥狀患者,多數時間不敢離開某個小范圍,比如床或者家里的某角落,一旦離開自己設定的安全范圍,就會有強烈的軀體化反應,比如大量冒冷汗,關節疼痛,胃部疼痛或者雙腿發軟。
但是亞歷山大能去教堂,也可以散步,還把父母放進“白名單”,定義為安全人。
同事疑惑著說:“他的恐慌怎么是可以控制的?有點像是按他心意可大可小,他覺得安全就是安全,覺得要出意外了,就造出一套邏輯說明意外必然發生。”
如果能讓亞歷山大把我們也放進“白名單”,說不定能搞清楚他心里不能外出,不能接觸人的禁忌從何而來。
沒過多久,我和同事再次上門。亞歷山大依然隔著門和我們說話,我提起他父母,他立刻警覺起來:“你想和他們一起進來?不可能,只有他們能進來。”
我試著套他的話:“他們需要帶什么特殊的東西來嗎?還是你們之間有口令?像哈利波特回宿舍那樣?”
亞歷山大回答:“都不是,關鍵不在他們,而是需要經過我的儀式。”
我開始想象一些邪教組織的畫面:“你父母能接受你的儀式嗎?”
他聽起來很困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只要我做完儀式就行了。唱歌和看———”
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說到半截停下來。
同事貼近對講:“這些儀式能保證你不遇上意外?為什么?”
亞歷山大不說話,我繼續問:“這套對我們好使嗎?你試試看?要是好使,你把門打開。”
亞歷山大嚴詞拒絕:“不行。”
原本面對他這樣的恐慌患者,我們都會使用暴露療法,或者認知干預減輕恐懼感,再進一步介入,但是亞歷山大不肯開門,這可讓我犯了難。
我突然想起線上支持小組。這不需要他出門,加入線上的會議室就可以。他既然愿意隔著門和我們說話,那隔著屏幕估計也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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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進一步接觸亞歷山大,我打算先從放松訓練開始。
我設計了一套問卷,問題包括“感到緊張的時候會做什么”“什么能讓你最快地放松”“會不會無意識屏氣,或者做出機械性的重復動作”等等。
有恐慌癥狀的患者每次發作,都需要一個幫助他們從這種狀態里拔出來的契機。
之前介入的一位案主,選擇觸摸離她最近的東西并且仔細感受。她會觸摸桌面或者電腦,在恐慌來襲時轉移注意力,分析摸到的東西是什么材質,溫度和感覺,這事能幫她扛過發作初期感受最劇烈的幾分鐘,之后她會慢慢地恢復。
這招對亞歷山大應該也有用。家里的東西對他來說熟悉且安全,每樣東西都可以成為他的支持。我準備按照上一位患者的流程介入,再去一次他家里,說服他加入線上的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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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亞歷山大聽完,問:“在線上也是你們和我說話嗎?”
我說:“是的,我們會一直跟進你。”
亞歷山大問:“你們要是有事,不能參加怎么辦?”
“換時間,一般不會換人,”我謹慎地回答:“對案主的介入不會中途換人。”
“那萬一特殊情況呢?”
亞歷山大有點質疑:“比如你們都病了什么的,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心想,他沒說萬一死了已經算是有禮貌了。
盡管概率非常小,但是他說的這種特殊情況確實存在,我不能欺騙他說絕對沒有可能,但亞歷山大又確實是一個會把一切壞情況都想到的人,這符合他的思維方式。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亞歷山大于是拒絕參與線上支持小組。
又一條路被他堵死了。
我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回去以后翻閱亞歷山大的信息,發現他沒有到機構來過,沒有被記錄過任何風險,也沒有求助過任何事,好像就一直默默地和自己的恐慌情緒共生。
這也太奇怪了,人一旦發現自己有問題,往往不是第一時間看病或者尋求幫助嘛?就算治療失敗,也不該一點信息都沒有。
除非他不想被治好?甚至還想保持這樣遵守禁忌的生活?我摸不清頭腦。
我申請權限查詢亞歷山大的更多信息,突然發現了新的線索:
亞歷山大在申領失業救濟金,已經快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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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度上門,這回打算從他的失業救濟金入手。
為了方便靠在墻上和他長時間說話,我還帶了個靠墊,搞不清真相我還就不走了。
我和亞歷山大隔著門,閑聊說:“社區的鄰居還是挺熱心的,我如果不是社工,一般不會關注到鄰居在家不出門。”
亞歷山大嗤之以鼻:“那不是關心我,是活動中心裝修,大家要平攤費用,我可沒錢。”
我假裝驚訝:“我以為你在家上班呢?你沒收入?”
他說:“我已經申請了失業救濟金。”
我順勢給他科普,普通失業救濟金有上限,但是也有例外情況,比如有孩子或者生病暫時不能工作,可以拿到更多的錢,“我可以幫你看看,有什么能附加的,讓你拿更多錢。”
這話算是說到他心坎里去了,我聽見安全門鏈滑動的聲音。
我終于見到亞歷山大真人了。他把頭發盤在后腦勺,額頭有點禿,戴一副黑框眼鏡。他他示意我們后退一點,自己走出來站在門口,一只手背在身后,握著門把手。
后來我知道,亞歷山大那天做了自己的“安全儀式”,他先自己唱一首歌,然后把冰箱的說明書讀一遍,如果什么事都沒發生,就說明是安全的,相反如果唱歌忘詞,或者讀說明書的時候讀錯了,就說明有意外發生。
這種唯心的儀式,只是他嚇唬自己的,不是根源,我依然把注意力放在失業救濟金上。
我說自己可以幫助他拿到更多救濟金,但是他得去診所和機構建檔。
亞歷山大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為難,似乎不想去醫院,但是又割舍不下這筆錢。
要是不感興趣,他根本就不理我,看到他這種表情,我知道自己走對了路,于是借著失業的話題,問他之前是干嘛的,又是咋失業的。
這好像打開了亞歷山大的話匣子。他告訴我,自己原來是的工作叫數據管理,基本上就是對著表格整理數據,把打錯的改下。
這份工作他干了十幾年,被裁員了,結果根本找不到同樣的工作。
我在求職網站上搜了下,立刻明白為什么,現在這種工作,都不叫數據管理,而是叫信息管理人才,除了像亞歷山大那樣修修改改,還得會檔案管理,信息收集與整合,還有的公司要求會用軟件做數據分析。
說白了,亞歷山大被殘酷的就業競爭拋在后面了。在一家公司呆了太久,他從沒思考過可能會失業。
被裁員后,他以為自己能很快找到工作,卻發現同行不行,轉行又得重頭學起。
他一直沒什么朋友,熟悉的人都是同事,大家請他吃頓飯,同事說可以幫他內推,不過他離職之后就沒了消息。
亞歷山大想要先找體力勞動兼職過渡,他去一家經常光顧的餐廳,問要不要服務員或者洗碗工,老板很客氣,問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附和著他痛罵了一頓經濟不景氣,隨即話鋒一轉,說你看看別的機會呢,而且我們這的服務員都是兼職。
亞歷山大琢磨了一會兒明白過來了。服務員看著一個比一個年輕,有些很明顯是高中生,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端盤子,也覺得不怎么體面,就站起來告辭了。
接著,他打算去當網約車司機,但是發現平臺抽成太高,再加上稅,“一單要被抽掉35%的收入,太虧了。”
亞歷山大很激動,“后來我打算私下接單。可是去了機場,沒有人上我的車,我搶不過那些司機。”
黑車計劃破滅后,亞歷山大放棄兼職,全心全意找全職。投簡歷沒人理,他就去報名上課改簡歷,還參加過求職計劃,人家介紹工作給他去面試,但是沒有公司愿意雇傭他。
剛被裁員的時候,他收到遣散費加通知金共十六周工資,他說:
“兩年沒工作,早就花完了。”
亞歷山大忿忿地訴說著失業的經歷,我卻從這些事里聽出了異樣的東西。
在失業早期,他四處投簡歷、找工作,積極參加培訓,聽起來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到底中間發生了什么,讓他變成現在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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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找到亞歷山大的更多線索,我和社區委員會的負責人聊了聊。
她年紀不大,語速緩慢,留著短發。
我告訴她,我們會盡可能提供幫助,期間若社區有事要聯系亞歷山大,或只是想關心他,也可以先和我們溝通。
她關切地問:“他生病了嗎?”
我斟酌著回答:“可以這么說。但是他的個人信息受保護,我們不便透露太多。”
她點頭表示理解:“明白了,希望他早日恢復。”
其實像亞歷山大這樣長期不參與社區活動的,往往會逐漸被社區排除在外,無法及時獲得僅在社區里流通的信息,比如更改收垃圾時間,只針對街區的停電停水通知等等。
沒有愿意幫忙的鄰居,一些臨時的麻煩也沒人幫助處理,比如早上忘記關窗戶,但是下了大雨或者冰雹,不會有人幫助他。
幸好,亞歷山大還沒有被社區徹底遺忘。在負責人看來,他只是“病了”,等好起來就能回歸。但這份關心是有期限的。如果他持續孤立,我們又毫無進展,社區遲早會放棄他。
我們必須加快進度。
從那以后,我和同事每周都會去亞歷山大家門口和他聊天。他開門前仍要唱歌、讀冰箱說明書,但警惕性明顯下降。偶爾鄰居經過,會和我們打招呼,亞歷山大則趕緊鉆回屋,把我們留下應付鄰居。
一次,鄰居說起社區活動中心要籌款,我問:“一人多少?”
他說:“二十。”
這個數字引起我的警覺。我原來以為亞歷山大拒絕參與社區活動,是不想花太多錢,沒想到只是二十澳元。這筆錢即使對失業的他來說,也不算是大錢,每兩周六百救濟金,完全有能力繳納,為什么他這樣抗拒呢?
鄰居走后,亞歷山大出來,我笑說:“我還以為要兩千呢,結果才二十。”
他有些生氣:“什么叫才?我沒收入,沒收入就不能花。”
他開始給我算賬:他不到四十,如果能活到八十,還有四十年、一萬五千多天。今天二十,明天二十,光這些小錢就能花掉三十萬。
我意識到,他對找工作的希望已然破滅,打算靠極端節儉熬完后半輩子。
見他焦躁,我換個角度試探:“其實會省錢也挺厲害的,我就不會。你有什么秘訣?”
他果然上鉤,興致勃勃要傳授經驗。我順勢提議:“站著累,不如去我們機構坐坐?”
他拼命搖頭。
我又說:“那這樣吧,我把車熄火,車門全打開,你可以再做一遍你的儀式,如果沒事發生,就去我們車上坐著。”
在車里,我終于明白亞歷山大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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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工作的亞歷山大,生活基本靠“薅羊毛”。
他平日基本不用電,屋里只開一盞臺燈,手機、電腦帶去商場充電。水閥常年關閉,只在上廁所時打開沖水再關。洗澡,就去有淋浴的公共廁所或者大學。他記錄了幾家可以“假裝路人”的酒店,能在大堂廁所洗澡。
盡管如此,他還是嫌水費高:“原來一個月20澳元,現在省到了10,但我想的是5。”
他天天記賬、琢磨怎么節流。這種生活過久了,他也會崩潰。有次心情差,點了頓外賣,花掉兩個月的水費。吃完后愧疚至極,決定用兩天“只喝水”的方式把40澳元“省回來”。
水是公園免費接的。第一天挨過去了,第二天頭暈腳軟,好不容易喝了點水挨回家。
這次“絕食成功”卻令他深受鼓舞。他算了一筆賬:
最便宜的沙拉、壽司一頓10澳元,六頓60,他還多省了20。
起初,他用心理暗示控制消費,比如“點一頓外賣要絕食兩天”。后來這種方式不管用,他開始嚇唬自己:“外賣員可能是劫匪” “在家充電可能漏電觸死” “不記賬可能會破產、欠債、被追殺”。
這些恐嚇像鬧鐘一樣出現在他生活中。他把它們寫在筆記本上、貼在墻上,甚至設成手機鬧鐘的標簽:
9:00 AM:不出門蹭電,天黑會摔跤骨折
12:00 PM:商場失火怎么辦?快回家
6:30 PM:不關手機會青光眼進醫院
漸漸地,他不再為節省而節省,而是害怕“如果不節省,就會完蛋”。每次買菜前,他都會想象自己以后沒錢了吃不起飯、瘦成皮包骨,被鄰居發現尸體。
此后,他開始用“災難化想象”控制生活:在外面洗澡,幻想熱水器爆炸;坐公交,只要司機踩剎車,就覺得馬上出事;一晚上反復檢查十幾次手機是否關機,怕燒死在床上……
有一天,他出門,正好看到鄰居接過外賣。他認識那位外賣員,但是腦中立刻閃現一個場景:天黑后外賣員折返,持刀入室,鄰居上了新聞:“點一份外賣,付出生命代價。”
他嚇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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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些,我終于搞清楚,亞歷山大心里的“鬼”就是強迫癥災難思維。它就像是一種廉價又高效的激勵劑,讓亞歷山大產生一種控制感,一種對混亂生活進行重建的幻覺。
有這種強烈的被害幻想,通常是缺乏人際支持和收入來源,多出現在遭受欺凌或者家庭暴力的人身上。
他們認為這個世界非常不安全,逐漸發展出強烈的恐懼。窗簾被風吹動,他們會認為有人躲在窗外監視自己,走在路上被人看了一眼,他們會覺得是來暗殺他的人發現了他。
嚴重的,最終會發展為妄想障礙:他們不再只是幻想,而是堅定地認為“外星人控制了我的思想,只有死亡才能解脫”,最后走向自毀。
對于這類強迫癥災難思維的患者來說,幫助他們解除生存壓力格外重要。
長期找不到工作,患者會對自己喪失信心,認為自己想盡辦法,不會再好起來了。只要讓他們再次體會到成功,就能用“希望”代替強迫癥災難思維,病情就能得到好轉。
“我們可以幫你,”我看著他,“你愿意接受我們的幫助嗎?”
他沒說話。我接著說:“我可以幫你找份工作。”
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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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這種完全因生存壓力而形成的強迫癥災難思維,我只在一個個案中見過。
那位案主在創業失敗、幾乎失去所有資產后閉門不出,被失敗和羞恥感困住,始終瞞著家人和朋友,假裝一切都很好。
后來他告訴我們:“那段時間,其實我特別希望有人來救救我。”
最后還是鄰居察覺出異常。鄰居注意到他連續兩周沒有推出垃圾桶,便繞到后院查看,透過玻璃門看到他倒在地板上,立即報警。
案主回憶當時的心理狀態時說:“我覺得活不活都無所謂,可能有一周多沒吃東西了。我甚至想著要是真餓死了也就接受了,沒想到真的有人來救我。”
考慮到亞歷山大也有類似的脆弱,我判斷他不適合參與互助會。
互助會上大家會一起吃東西,現場用刀叉,我幾乎能想象出亞歷山大會怎么腦補意外場景:比如切蛋糕的人突然摔倒,刀飛出來,剛好刺進自己的心臟。
那次車里聊天之后,亞歷山大把我們列入了他的“白名單”。我只能把這種信任歸功于運氣——我們的每次接觸,他的儀式感都沒有被“打斷”,他也逐漸相信我們是“安全的”。
比起靠專業技巧來建立關系,這次我更像是靠運氣推進了整個個案,這種情況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有一天,我試探地問他愿不愿意來我們機構看看。他猶豫了一下,最后答應了。
那天早上,情況一開始還算順利。我去接他,他坐在副駕駛上顯得很緊張,背挺得筆直,手緊緊抓著安全帶。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坐到了機構門口。
可真正讓他崩潰的,是下車后撞見的場面——可能是他這兩年來見過最復雜、最混亂的一次:
機構的工作人員正急匆匆趕來上班;其他案主開車繞過我們,往停車場里擠;合作機構的同事來訪,在門口喊著“讓一讓”;電話鈴聲幾乎沒停過;透過玻璃門能看到等候區已經坐滿了人。
亞歷山大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僵住了。他顫抖著說:“我不行,我要回家。”轉身就走。
我趕緊送他回家。他上樓時身體微微發抖,打開門后,連一句話都沒說,就默默消失在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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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把亞歷山大帶去機構,對他來說還是太刺激了。
他的災難思維已形成慣性,需要時間慢慢化解。
我們決定暫停讓他來機構,改為上門家訪。同時,我和同事雙管齊下,她負責認知重建,我負責幫亞歷山大找工作。
同事設計了一些策略,包括用“反災難語言”幫助他調整思維,比如:“這只是個不舒服的念頭,不是預言”,“想到不等于會發生”。她每天會先看一遍報紙,篩掉那些災難類或極端新聞,避免這些信息加重他的風險感知。
我這邊就比較難了,因為那兩年,就算是澳洲也不容易找工作。
先不說18年到20年,就業率上升百分之一然后又跌百分之五的大環境,單說亞歷山大,就是那種難找到合適工作的人——本來屬于中產階級,有一定工作資歷和不動產,卻上了歲數的求職者。
他過去覺得自己肯定能找一份工作,因為他有足夠的崗位經驗,實際上那些崗位都已經被市場淘汰了。
而且他就算“向下”找工作,也沒機會了。比如服務員,這邊的年輕靚麗的高中生非常愿意做。無論誰是老板,都更愿意花一個正職的錢,去招聘三個這樣的高中生兼職。
我們總說天無絕人之路,前提是被困住的人,知道哪里有路。對他來說,他已經看不到出路了,先是被裁,然后發現自己的崗位消失,放到最低的身段也不被社會接受,他才會如此恐慌。
我只能一邊觀察他的狀態,一邊思考他能做什么——在過去他的社會階級,生活經驗里未曾看到的“路”。
他溫和、有耐心,能長期做枯燥的數據整理工作。我列出一些可能的崗位,比如遠程客服、校對之類,不用接觸太多人,也符合他的習慣。
我們一起設定了一些可預期的小計劃:飯后散步、定時記賬。我在網上搜集工作機會,整理成表格;同事鼓勵他多說出那些可怕的想法,減少“我一個人應對不了”的無力感;我則聯系了幾家獵頭,看是否能提供免費的職業咨詢。
后來我靈機一動,問他:“除了救濟金,你最近有過什么收入嗎?”
他想了半天突然說:“哦!我賣過健身房會員。”他翻出銀行賬單,發現那是他一年前陷入省錢狀態的起點——賣會員卡賺了200澳元。
我立刻想到一個點子:“你只賣過會員嗎?其他閑置物品也能賣,甚至可以租。我以前租過別人車庫放東西。你有車庫,也可以出租。”
他眼睛一亮:“那能租多少錢?”
我簡單查了下,車庫出租每周大概10到20澳元,只要放放東西,不怎么需要接觸人。我沒提可能有人存危險品的風險,怕打擊他剛建立起來的安全感。只提醒他可以做一份簡單的保管協議。他聽得很認真,興奮地說:“我以為只能賣東西,原來還能租。”
他干勁十足,立刻拍照掛了廣告,還開始盤點家里能賣的——茶幾、風扇、書……一天上架了十幾樣東西。
很快,他的茶幾成交了,20澳元。他告訴我們:“是個小孩來買的,拿著現金就扛走了。”從此他開始和各種買家聊天、交換號碼、安排交易。
“我覺得這太有意思了!”他跟我們說。
像是從長期噩夢中醒來,他慢慢回到現實。賣東西時,他不再胡思亂想。甚至能指揮買家把車停到他車庫門口,完全不像那天在機構門前驚慌失措的樣子。
很荒謬,明明是把家里搬空,他卻顯得那么放松,或許是因為這樣暫時擁有了收入,又或許,是這些本屬于之前階級的代表物品,正在逐一被他放下。
這樣的他再上路好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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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整理了一些崗位推薦給他,包括遠程客服、線上家教,以及需要短期培訓的技能工種。
我挑選這些工作的標準就一個:多數不用直接接觸人。
亞歷山大對“垃圾清運”這項工作產生了興趣——清運建筑垃圾或大型生活垃圾,按單收費,一次有時能賺三四百澳元,而且主要是開車和操作翻斗。
我立刻幫他報名培訓。
他正式入職那天,我和同事去探望他。他穿著制服,從車上跳下來,主動向我們介紹搭檔,兩人輪流開車和操作設備,合作得挺默契。
“我現在也有搭檔了,像你們一樣。”他笑著說。
我們陪伴他的旅程到此告一段落,后續按照社工守則,我們十天跟進一次,4次一個周期,兩個周期看到結論,出具報告。最后一次探訪時,他出門的頻率規律了,鄰里關系也慢慢恢復。
他甚至和我們說,能“利用職務之便”給社區里的鄰居們處理垃圾時打個折。
這份結案報告里,不曾包含我的一個疑問:當亞歷山大陷入災難思維,“壓力山大”的時候,他的父母呢?
他的父母不太可能沒發現自己孩子舉止怪異,心理有問題。但究竟是什么讓他們對此避而不談?沒找我們幫忙,亞歷山大沒說,我也不方便多問。
亞歷山大只告訴我,父母對自己失業的態度并不消極,安慰他很快就能找到工作,賺錢還不容易嗎。我猜這可能是原因之一,他的父母不知道現在孩子找工作多難。或許另一個可能是,他們也不想揭穿孩子的困境,因為揭穿之后,就得在經濟上幫助他。
那么是誰救了亞歷山大?不全然是我們,他發病正嚴重的時候,我們還坐在辦公室里。
第一個拯救他的人,正是我曾經覺得有點“多事”的鄰居們。如果不是鄰居提醒,我們根本發現不了他的困境。相比之下,住得再近的家人有時也不如一個細心的鄰居敏銳。
亞歷山大的社區并不特殊,墨爾本大多數街區都有類似的鄰里互助制度。鄰居們主動參與社區事務,從聯名信、投票選舉,到提醒新鄰居注意防盜、換收垃圾時間,每個人都默認承擔一份責任。哪怕只是一個忘關窗戶的雨夜,也會有人及時上門敲門提醒。
但是這種互助是建立在參與的基礎上的。如果一個人長期不融入、不回應,信息斷鏈,聯系中斷,社區就會慢慢把他排除在外。而一旦被排除,再想融入進來,會變得異常艱難。
對于他來說,失業不僅僅是沒有收入那么簡單,更像是一場生活的崩塌——生活節奏被打斷,社交關系中斷,整個人像從生活中消失了一段時間。
但幸運的是,在很多這樣的街區路口,還都豎著同一個醒目的牌子:
“鄰里聯防”。
它不只是一個標志,更像是彼此守望、互相接住的提醒:哪怕人生短暫停擺過,在這,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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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項飚提出過一個概念:附近的消失。指的是現代社會中,人們對周圍生活的忽視與疏離,大家關注的要么是“家里”,要么是“遙遠的世界”,卻不知道自己的身邊在發生著什么。
這個過程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幾乎不可逆。
比如我們小的時候還得出門打醬油,跟叔叔阿姨問好,現在網購就好了。我們過去上個興趣班,也是認識新朋友的機會,而現在有更方便的網絡課程。
鄰里間的連接被斬斷,我們彼此住得近,實際又隔得很遠。
或許侯小圣的故事里,這種鄰里協助制度,是一種對“附近的消失”的抵抗,如果沒有“多事”的鄰居,也許亞歷山大往后的生活,就是另一番模樣。
除此之外,我也在想,如果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像小圣那樣的朋友就好了。
今天的故事在她接手過的案例里,算是奇怪甚至奇妙的,但絕對不是最極端的。不信你看,她還為這些求助者解決過問題——
因為體重歧視而頻繁催吐,瘦到只剩骨架的女孩;因為家暴,在火鍋店里躲避親人的一群女人們;還有舉報學生性騷擾,同事卻讓她別矯情的老師。
她就像一個哆啦A夢,總能想到對應辦法,一點一點,把人們拉回正常的生活軌跡。我說她很神奇,像是拯救世界的女超人。
她讓我別這么說,自己只是一個疲于奔命,才勉強拉住每一個求助者雙手的人。自己所做最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見證一個信念:即使再絕望的人生,也不是沒有光的。
她把這些親歷的故事寫成了新書——《在家與彼岸之間》。
書里除了收錄這些真實案例,還有她新寫的前言,以及一篇從未公開過的全新故事。如果你也像我一樣,有時覺得人生太沉重,情緒太混亂,不知道怎么繼續下去,或許,這本書能帶給你溫柔又堅定的力量。
點開下方的圖片,可以收到小圣親筆簽名的書。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小旋風 月半 迪恩
插畫: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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