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被稱作日本導演中的異類,甚至被譽為“黑澤第二”。但他的作品卻與黑澤明的史詩敘事截然不同。由于他的電影專注于挖掘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困境,將無形的恐怖具象化為銀幕上的幽靈與異質(zhì)空間,也便使得他成為日本電影界的獨具一格的電影作者。
今年的北影節(jié),我有幸在大銀幕上看了黑澤清的作品《鐘聲》。從《X圣治》到《鐘聲》,黑澤清始終在懸疑與恐怖的類型框架下,揭示著我們當下的生存焦慮與時代的驚悚癥候。他的電影不僅是一場視覺的催眠,更是一面映照現(xiàn)代性悖論的鏡子。
在《鐘聲》中,黑澤清建構了一個完全屬于幽靈的電影空間。街道上闃無人跡、房間內(nèi)冷漠郁悶,單薄的影調(diào)與底噪的都市噪音一同構成了封鎖內(nèi)心的禁閉之維,幾乎可以看作是《X圣治》的又一延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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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ayne
編輯:范可可
責編:朱學振
策劃:拋開書本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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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早在上世紀就辨證地揭示了現(xiàn)代性的悖論,他稱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充滿了無序的并置,隨即的遭遇,多重的感官刺激,以及無法控制的意義。……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使感覺本身內(nèi)在地碎片化”,這種個體敘事的經(jīng)驗斷裂與現(xiàn)代性所允諾的唯一真理與規(guī)整的時間秩序的宏大敘事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一、從現(xiàn)代性悖論到透明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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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黑澤清聲名遠揚的《X圣治》誕生于日本邪教“奧姆真理教”的恐怖事件后。這一事件對于日本民眾的身心摧殘無疑是嚴重的,加劇了民眾日常化生活中的恐懼,恐怖會毫無征兆地降臨到人們的頭上。
在《X圣治》中,幾位行兇者看似毫無征兆的殺戮行為,無疑指涉著現(xiàn)實中的黑暗歷史,電影中那股并非實體的“殺人動機”乃是在時間的混沌中重現(xiàn)的幽靈,它對人們的傷害反映著電影時間對現(xiàn)實時間的侵蝕與干擾,人們在銀幕上體驗到的時間并非是線性的,記憶的重組如同影片中的間宮一般碎片化。
“唯一的主體性就是時間”,在歷史—現(xiàn)實的時間泥淖中掙扎的人類成為喪失行動力的被動客體,其對于幽靈的恐懼喚起的是對往日傷痕的慘痛回憶。不過,黑澤清所做的并非是想要喚醒民眾的恐懼情緒,他頗有洞見地察覺到了本雅明口中的現(xiàn)代性悖論。
與其說《X圣治》中的間宮是銀幕上的現(xiàn)實恐怖載體,不如說他那碎片化的記憶正是指涉了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的內(nèi)在矛盾性。黑澤清利用恐怖片這一類型元素,在“降靈”般的神秘主義色彩中將現(xiàn)代性對人的壓抑與摧殘具象化為了碎片的身體性呈現(xiàn)與直觀的肉體性死亡,以此使得現(xiàn)代性恐怖可以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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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的今天,《鐘聲》也幾乎將時間與記憶經(jīng)驗完全打碎,甚至于說,比起《X圣治》中黑澤清寄解放現(xiàn)代性恐怖的希望于神秘學身上,《鐘聲》則完完全全成為了一部關于當下這個“透明社會”的現(xiàn)代性寓言。
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將當代社會比喻成“透明社會”,這一比喻先是超越了“現(xiàn)代社會”的背景即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語境,同時犀利地指出當下社會的景觀并非是由外部構筑所構成的,而是由于網(wǎng)絡、數(shù)字化、大數(shù)據(jù)等算法系統(tǒng)所建構出的龐雜的數(shù)字關系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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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處這一網(wǎng)絡中的人們盡管實現(xiàn)了交往的便利,但同時也讓交往成為了“不可能”,當下人們對內(nèi)心的封閉達到了歷史的峰值。
這一悲觀色彩在《鐘聲》中得到了印證。當主人公參加面試時,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著自己,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也不回答他人的問題。這場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戲卻非常鮮明地指出了當下“透明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困難與疏遠。
在此,黑澤清也無意去效仿安東尼奧尼亦或是曾經(jīng)的自己,僅僅只是點出當下社會人際關系疏遠的問題,而是在指出的同時也強行讓觀眾占據(jù)著幽靈的位置,引發(fā)觀眾的思考。
二、異質(zhì)空間的構建:禁閉之維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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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清在兩部作品中都以角落或不可見的區(qū)域作為視覺出發(fā)點構建了隱藏在日常之中的異常視角,如影片中時常出現(xiàn)的“窺視鏡頭”,但同時,他也構建了一個異質(zhì)空間。
在《X圣治》間宮與高部對峙的那場戲中。黑澤清利用燈光分割了景深制造的看起來一致性的空間,這個空間成為了幽靈活動的空間。黑澤清的長鏡頭保證了內(nèi)外時空的統(tǒng)一,但卻在這種巴贊口中極度寫實的電影空間里添加了一份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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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異質(zhì)空間成為了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易察覺卻又稍顯詭異的存在,影片中洗衣機發(fā)出的噪音、機器的轟隆聲、監(jiān)獄里的敲擊聲,都是日常生活中可見但又無法真正被我們看見的存在。黑澤清消解了正常空間與異常空間的界限,成功地打破了權力空間內(nèi)部的力量平衡,構造出一個失去觀看秩序的異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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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的開頭是一個具有入侵性的長鏡頭,始于詭譎的天花板管道,伴隨著畫外空間規(guī)律卻帶有絲詭異的列車行進聲,止于整潔的教室空間,聲音也正巧停止。
在這個畫面中的教室呈現(xiàn)了一種極度工整、秩序化的景觀——學員整齊地排列、動作、行進軌跡等。然而,窗外由列車行進閃進的光線卻猶如闖入這個秩序空間的異質(zhì),同樣的,教室中唯一一個背對的男人和這一光線異質(zhì)共同構成了秩序中的污漬。
于是乎,在接下來,當男人對著主人公提道自己的腦袋中有一部機器,一直發(fā)出異樣的鐘聲時,這場“降靈”儀式也就順理成章的完成了。正所謂好的恐怖電影乃是“不見鬼但又處處見鬼”,畫外空間中行進規(guī)律的列車打亂了光線的秩序,同時也使得主人公和男人的影子在柜子上忽隱忽現(xiàn)。
猶如“既在非在”的鬼魅幽靈,當男人捅向自己完成自殺的儀式后,也正式宣告著現(xiàn)代性社會的秩序崩塌,恐怖也就由此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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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人公面試的那場戲中,當他面試失敗后,后景突然就爆發(fā)了一場“兇殺”。而這個鏡頭剛好是在男主侃侃而談自己的才華被拒絕后,于是這場“兇殺”也就成為了對于主人公內(nèi)心的昭示。黑澤清沒有利用任何的音響效果與蒙太奇手法,只是在一個完整的鏡頭段落中加入了這么一場看似毫無關系的異質(zhì)段落,構建了日常生活中的負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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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下這個“透明社會”中,我們在龐雜的關系網(wǎng)絡中已然喪失了自己的生命,取而代之的只有通過不斷地給自己打標簽、符號化,但顯然這樣的做法反倒隔絕了人與人交流的可能性,在有意無意當中進入了現(xiàn)代性大他者為我們打造的禁閉之維。
二、禁閉之維何以解放?
《鐘聲》與《X圣治》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后者始終在運作著“入夢”的電影機制,整部影片具有“雙重催眠”,除了影片故事中間宮對于他人的催眠,觀眾觀影中也完成了一場催眠儀式。
從一開始的有意拉遠的全景長鏡頭到幾乎與主角視角同化的視點鏡頭(幽靈鏡頭),觀眾完成了從一個故事的旁觀者到參與者的轉變。
整部電影的運作機制——也就是我們與電影角色產(chǎn)生認同的整個過程都在影像中已經(jīng)被展露無遺,那些聲音蒙太奇——人聲之下的底噪與風聲、水聲、汽車噪聲等自然化音響與工業(yè)化音響持續(xù)調(diào)動著觀者的每一根神經(jīng)。
特別是在間宮與高部對峙的那場戲中,風聲盤繞低吟,墻隙滲出潺潺水響與人聲的余韻,交織成流動的復調(diào)。
當畫面停留在火焰的神韻,空間與時間也都不盡存在,留下的是作為觀者的我們與昭示著我們內(nèi)心的火光的對視,待到時空輪轉,萬縷銀弦已化作滂沱的"嘩嘩"轟鳴,將前章殘響盡數(shù)浣洗,我們也正式完成了催眠的儀式。
于是,當高部成為了間宮的“繼承者”的那一刻,我們也都能接受,并主動地參與影片的情節(jié)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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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鐘聲》實際上并不存在一條非常清晰可見的敘事線索,段落與段落間的鏈接幾乎是碎片與分散的。短片也不存在高部那樣從“旁觀者”到“參與者”的角色形象,因此也阻斷了觀眾進入電影的可能性。
《鐘聲》中的主人公并不對生活中的異質(zhì)有所察覺,而是成為了這當中的一份子。當他和妻子孩子一同吃飯時,在秩序有然的場景中,妻子卻突然跑出門外制造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這一異質(zhì)物卻未讓主人公產(chǎn)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一切還是在表象的井井有序中進行著,他早已被這一切所同化。
然而,底下的躁動最終一定會爆發(fā)。當短片快接近結尾時,短片插入了令人極度不安的噪音,主人公走出家門,但他的視點卻始終落在與我們的對視當中,當搖鏡頭昭示了看似井然有序的街道后,鏡頭回搖,我們成為了那個現(xiàn)代性社會中的“異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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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這種情境下,我們幾乎也不再可能達到在《X圣治》中進入電影的狀態(tài)。這種貫徹到底的“間離”效果是黑澤清在時過近三十年后對日本社會頗有洞察的思考,他已然不再像《X圣治》中將擊碎現(xiàn)代性恐怖的希望寄于某種不言的真理之上,而是將觀眾抽離出電影空間本身,化作一個比《X圣治》更加純粹的幽靈,在“旁觀”與“參與”的曖昧身份當中去思考當下的現(xiàn)代性恐怖何以為能?
當影像空間的崩塌改變了觀看的秩序主體從凝視的地位被降級至被看的他者身體,我們又還能如何對所面臨的一切熟視無睹?
至此,我們的不寒而栗就已經(jīng)不再能再像《X圣治》那樣用“這只是一部電影”來慰藉自身,而是應當直面內(nèi)心的恐懼。
畢竟,在韓炳哲口中的“透明社會”下,我們在秩序當中渴望著解放,卻在工整的構筑中不愿直面生活中的異質(zhì)。當這種不安與焦慮在日常生活中積攢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我們也就會成為《鐘聲》里的主人公一般,存活于現(xiàn)代社會為我們打造的禁閉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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