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九月二十三,京城西四牌樓前的刑場外,人頭攢動,觀者如堵。
原因無他,這一天,三法司要舉行本年度的第一次秋決大典。
朝廷要開刀殺人了,尋常百姓哪能不湊這份熱鬧?
在廣大吃瓜群眾的強烈圍觀下,第一名人犯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
這人面容白皙,眉清目秀,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一副世家貴公子的做派。
實在讓人們很難把他和一般窮兇極惡的大壞蛋聯系在一起。
但隨后監斬官宣讀的圣旨卻著實讓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此人竟然殺害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實在罪大惡極!
更讓百姓炸鍋的,是他的身份:楚藩世子(如無意外,他就是下一任楚王)朱英燿!
(《明世宗實錄·卷三百三》載:
制曰:英燿悖逆天道,主謀弒父,罪惡無前,覆載不容。既經差官勘實,并多官會議明白,皆欲明正典刑,朕不敢赦。其命公朱希忠祭告 皇祖,斬之于市,焚棄其尸,不許收葬。)
平日里養尊處優的楚世子,為啥會在突然之間冒天下之大不韙,喪心病狂,做出弒父的舉動來呢?
這件事兒,還得從頭說起。
02
讓我們把時間調回到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端午節。
這一天,楚王朱顯榕遍邀楚藩近支宗親,前往武昌墩子湖觀賞賽龍舟。
席間自然少不得點上幾個陪酒的妓家跟著活躍氣氛。
朱英燿呢,剛好看上了一個叫宋幺兒的樂伎,想據為己有。
不過礙于其他人在場,他也不敢太放肆,只是讓宋幺兒陪了一回酒就罷了。
朱英燿的舉動,成功引起了下人劉金的注意:世子爺這是對宋小娘有意思啊!
劉金眼珠子一轉,覺得這是自己走上人生巔峰的絕佳機會,便咬牙花大價錢把宋幺兒包了,讓她住進自己家。
接著,他找到朱英燿,附耳說道:那宋小娘,奴才已經安排妥了,只等主子撥冗光臨。
朱英燿大喜,但仍然皺著眉。
現在最大的問題,他這會兒根本出不去啊!
但這難不倒劉金,“剛剛二門上的小廝來報,說您的外祖父病了…”
主仆二人相視一笑,互相使了個“你懂得”的眼神。
當夜,朱英燿與宋幺兒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
此后,劉金的身份也水漲船高,搖身一變成了朱英燿的貼身心腹。
but,不久之后,倆人便大禍臨頭了!
原因十分搞笑,朱顯榕也看上了宋幺兒,只是一時間忙忘了,等到他再記起這一茬兒,準備行動的時候,下人眼看快兜不住了,才吞吞吐吐的告訴他:“世子早就捷足先登了!”
言下之意,你們父子倆總不會開放到要一塊兒蹬共享單車吧?!
朱顯榕氣得直翻白眼兒,但畢竟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他總不能跟親兒子搶一個樂伎,傳出去總歸不好聽;
可要他生咽下這口氣,他又覺著堵得慌。
沒有過多思考,朱顯榕氣沖沖地殺到朱英燿的書房緝熙堂,端起老子的架子,將劉金打個半死,連帶著把朱英燿噴了個狗血淋頭。
(焦竑《國朝獻徵錄》載:
“二十三年五月五日,愍于墩子湖召諸宗觀競渡。有妓宋幺兒,燿悅之,引入別亭與飲。他日,吳鑒病,吳妃偕燿往視,有劉金者為嘗不悅于愍,聞燿當出,先期匿幺兒于舍,邀燿。燿至鑒所,以他事行至金舍,與幺兒為樂,居無幾,遂取幺兒入緝熙堂。愍知之欲繩金,金日益憂恐,燿忿甚,遂起逆謀,與徐景榮會金等歃血為盟,約次年上元觀燈舉事。”)
![]()
03
出完氣,朱顯榕是暢快了,可他忘了,朱英燿雖然跪在地上,但那張俏臉,陰沉地能滴出水來。
劉金拖著半幅殘軀,在一旁哼哼唧唧的添油加醋:王爺裝什么正經啊…誰不知道他那點子花花腸子…這哪是在打小人的屁股,這分明是在打世子爺您的臉!…哎呦,您可千萬要替小人做主啊!…
我不就是玩了個樂伎嗎?!
爹你自己難道就是啥正人君子嗎?!
既然你老做初一,那就怨不得兒子我做十五了!
都說兒子像爹!我這都是跟你老學的!
朱英燿此刻內心極度扭曲,一個瘋狂的報復計劃瞬間形成。
他叫過劉金,倆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陣……
過了一段時間,趁著朱顯榕外出的間隙(明代藩王是可以出府的,朝廷體制只是限制各藩王宗親出城,只要在城內就可以四處晃悠,沒人管的),這對主仆又一次刷新了大明宗室的下限!
劉金伙同樊鸞、陶元兒、吳幺兒以及小太監張鑒、門婆姚氏,將朱顯榕的身邊人方三兒給“烝”了
什么叫“烝”呢?
這個字出自《左傳·閔公二年》,原文為“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
通俗點說,就是把小媽給XX了。
這下可是直接把天給捅漏了。
小媽雖然不是親媽,但朱顯榕一旦下死手追究起來,方三兒的身份就能提得跟他親媽吳王妃一邊兒高了。
到時候,XX小媽和XX親媽沒區別了…
等待著朱英燿的,可就是忤逆大罪了!
別說廢了他的世子身份,就算押他到湖廣巡撫大堂,逮入京師問罪,貶為庶人,也是只能全憑朱顯榕到底對他還有幾分父愛了!
報復一時爽,事后火葬場!
辦完事兒之后,朱英燿的冷汗立刻下來了。
(“愍宮人方三兒有殊色,燿悅之,用樊鸞、陶元兒、吳幺兒通知內使張鑒、門婆姚氏,誘至緝熙堂,蒸焉。留不返。母吳覘知之,言愍。愍怒,將陶元兒、吳幺兒杖殺之。幽三兒、姚氏北院。”)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次,雖然被兒子戴上了幾十斤的綠帽子,但朱顯榕的態度,卻平靜地出奇。
只是將幾個經手的奴才即刻杖殺,對朱英燿沒有任何處理意見。
唯一反常的是,朱顯榕把受害人方三兒給幽禁了…
這讓“早有準備”的朱英燿摸不著頭腦了:親爹這到底是啥意思?
他找到自己的親信一合計,都覺得:這么大的事兒,咋可能輕拿輕放?老爹這肯定是緩兵之計,他有后招啊!
禁不住眾人一直起哄架秧子,朱英燿的腦子持續高燒:
他竟然跟手下的小弟徑直商量起如何讓老爹騰位子的事兒來!
這頂楚王的帽子,我朱英燿來戴!
同時,朱英燿還有模有樣的定下了下手的日子:嘉靖二十四年,元宵節期間。
04
轉眼就到了日子,正月十八,武昌城上空飄著細雪。
年味兒還沒完全散盡,楚王府內外張燈結彩,朱英燿木然站在承運殿前發呆。
“世子,王爺打發人來問,晚間宴席準備得如何了?”楚府長史徐景榮面色如常。
一直在朱英燿手中把玩著的兔頭燈籠卻“啪”地掉在地上,蠟油濺在他杏黃色的蟒袍下擺上。
朱英燿猛地轉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作鎮定道:“都安排妥當了,請回稟父王,讓他放心。”
徐景榮彎腰拾起燈籠,不動聲色地提醒:“今晚元宵家宴,世子在王爺面前勿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徐景榮,正是朱英燿埋在他爹身邊的暗樁。
這樣,即使朱英燿事先布置有多菜雞,但在徐景榮刻意掩護下,半點風聲都吹不到朱顯榕的耳朵里。
夜色漸深,緝熙堂內笙歌鼎沸。
朱顯榕已有七八分醉意,酒氣上臉,他也顧不得什么貴族尊榮,徑直走到朱英燿面前。
“啪!啪!”清脆的聲響,朱英燿的俏臉瞬間腫了半邊。
“這兩下是利息!你等著罷!…”
屋內霎時寂靜。
朱英燿不怒反笑,他抬眼望向父親,眼中交織著屈辱與憤恨。
就在這時,徐景榮匆匆入內,在朱顯榕耳邊低語幾句。
“什么?!小小的武昌知府竟然派人登門來查私鹽案?!”
朱顯榕勃然大怒,“本王堂堂太祖血脈,他們敢來查我?!”說罷一個踉蹌,在徐景榮攙扶下離席而去,眾人不歡而散。
當夜子時三刻,楚王府西北角突然火光沖天。
侍衛們驚慌奔走,高喊著“王爺寢殿走水了!”
當眾人趕到時,寢殿早已陷入一片火海,朱英燿灰頭土臉地站在
院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朱顯榕尸橫院中,被燒得面目全非。
“父王…父王他...朱英燿哽咽道,“突發風眩,投火薨了…”
朱顯榕就這樣匆匆下線,接下來,就是善后問題了。
楚王畢竟不是一般的阿貓阿狗,湖廣巡撫和地方三司聽到消息,滿腹狐疑:這往日里,從沒聽說朱顯榕有啥風眩癥啊,再說了,中風能讓人神志不清自殺的嗎?
再一聯想到楚王府最近半年這兩起和朱英燿有關的桃色新聞,眾人的臉上紛紛泛起即將吃到驚天大瓜的神色。
不管咋樣,先把當地衙門的責任摘出去吧……
不久,嘉靖的御案上就擺上了兩份報告,一份,湖北巡撫和布政使聯名,猜測說楚王被兒子打死了;一份,朱英燿自己說他爹中風死了。
然后,朱英燿這份報喪奏疏的后面,還附著王府長史孫立,承奉張慶、王憲等人有關事發當夜整個火災現場的事故勘察報告,以及朱顯榕中風以來的詳細脈案。
怎么看,湖廣地方三司都屬于咸吃蘿卜淡操心;可嘉靖,卻華麗地發現了朱英燿的“漏洞”。
其實,也不能算是真漏洞;就是那份奏疏,準備的實在太全面了。
這讓嘉靖懷疑,朱英燿不是心里有鬼就是身上有shi…..
于是,朝廷出動了一個豪華檢察團:刑部左侍郎喻茂堅、錦衣衛都指揮使袁天章、駙馬都尉鄔景和、司禮監太監溫祥,務必要將朱顯榕調查的水落石出!
05
二十天后,一隊緹騎冒雨入得武昌城。
楚王府靈堂內,朱英燿一身斬衰孝服,跪在棺槨旁。
喻茂堅宣讀完圣旨,朱英燿抖若篩糠,但嘴里仍念著公式化的臺詞:“罪臣未能護得父王周全,請諸位大人明鑒!”
喻茂堅不動聲色地扶起朱英燿,目光卻掃過靈堂每個角落。
袁天章則悄悄觀察著在場每個人的表情——
朱英燿眼神閃爍,王府大部分屬官們則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下官奉旨查驗楚王遺骸,請世子行個方便。”喻茂堅拱手道。
開棺驗尸時,袁天章發現異常:“喻大人,楚王口鼻中確有煙灰,但這脖頸處似有勒痕….四肢雖然被燒焦,殘缺不全,但似有掙扎痕跡啊!”
他壓低聲音,“這可不像是中風的情狀…”
喻茂堅心領神會,略一沉吟,開口道:“楚王府自即日起,先由巡撫衙門代管,上下各色人等分別監管,依次過堂,隨傳隨到!”
“世子,非常之時,多有得罪!”
朱英燿則徹底癱成了一灘爛泥…
在袁天章的強勢威壓下,楚王府的墻頭草下人們開始吐露實情:
正月十八那天夜里,朱英燿和徐景榮等人準備了兩套方案:
1.在朱顯榕的酒里下毒。
不知是慢藥還是劑量少的緣故,當時朱顯榕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只是暫時性的味覺失靈,為此他還中氣十足的把廚子叫來罵了一通。
2.徐景榮將朱顯榕騙出眾人視線,緝熙堂外自然有朱英燿的同黨接應,眾人七手八腳的架起朱顯榕,朱英燿一把將老爹打得腦漿迸裂…
事后,為掩人耳目,又將尸首抬回寢宮,偽造成走水的樣子。
但朱英燿又怕徹底毀尸滅跡對朝廷不好交代,只能吩咐死黨“注意火候”,卻不料正是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操作,讓“專案組”抓住了致命漏洞。
![]()
06
當然,朱英燿就算再沒腦子,也不會因為兩個女人就對老爹痛下殺手。
(女人只是導火索)
只要占定世子大位,然后安安靜靜等著朱顯榕正常死亡,到時候啥樣的女人找不著?
所以,朱英燿作案的最大動機,其實很好理解:他知道自己要被廢了。
這件事,還不是他猜的,是朱顯榕親自告訴他的。
據明人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三》“楚世子弒逆”條下的記載:
“及妃生幼子,陰有廢立之意。一日往世子堂,見其容瘁,曰:‘爾如此,何能繼我?不如學修煉長生,將王位奏讓與弟,弟不失位,爾不失身,兩便也。’”
朱顯榕意圖廢長立幼,改冊封時年四歲的小兒子朱英?為世子。
而朱顯榕看不上朱英燿的理由也很滑稽:臉色不好,恐怕容易早死。這和老王明天上班因為左腳先邁進公司而被老板開除一樣扯淡。
但歷史有時就是喜歡和人開玩笑:
朱英燿為了保住位置激情殺人,最終自爆,朱英?啥事都沒干,恰巧撿了個現成的。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