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我從山中來

文｜韓浩月

山中才一日

一進(jìn)山，心就安靜了下來。山道彎彎，車緩慢爬坡，我故意如此，是想延長并深度體會這安靜。從家到山，上百里路被一條高速公路壓縮成50分鐘車程。只需要這么點時間，就可以切換心境，值得。

山上有寺廟，原先不知道，住了民宿聽老板介紹后，就不由自主想去看看，不然心中總是惦記。這次看到的寺廟，是新建的，到處是新的，只有不遠(yuǎn)處的塔是舊的。沒關(guān)系，新的早晚有一天也會變成舊的，山里的風(fēng)，山里的雨，會把一切新的東西變舊。但森林除外，山中之林，每到夏天，新得讓人感動。

比如那松濤，在目光所及之處，如海浪般慵懶地波動著，松濤之所以叫松濤，就因為這浪，這波動。仔細(xì)觀察了一會兒，我覺得不把松濤形容成綠色的綢緞是對的，綢緞太輕盈、柔美了。松濤的表面是平整的，但它的內(nèi)部參差不齊，樹木上的枝葉在碰撞著。它們不是在斗毆，它們在跳舞。樹木一起跳舞的時候就形成了松濤，它們很有集體意識，倒也不是刻意演給人看，它們哪里知道遠(yuǎn)處有人眺望？它們不過是在風(fēng)的鼓舞下，不約而同地跳舞。它們跳得沉穩(wěn)，間或伴著嘆息，那嘆息里藏著古老的喜悅。

去寺廟的路上，看見峽谷中的巖石，巨大的、裸露的、圓潤的巖石，滾落在峽谷里，像是被誰扔過來的，從此就落地扎根。巖石也是可以扎根的。它們并沒有睡，它們也像樹一樣。只是巖石不長葉子，它們只長心思和智慧，看見巖石就像看見僧人的后腦勺。巖石也一樣承接露水，仰望星空，身上漸漸長起了青苔，有了青苔的巖石就不叫巖石了，它是一個生命體。在山中，時常可以感受到疏離與緊密，疏離的是那些沉悶的石頭，哪怕相距不過一兩米，它們也幾十萬年不說一句話；緊密的是那些植物們，它們每天勾肩搭背，竊竊私語，不管有沒有風(fēng)來，都有說不完的話。

山路上有松針、蟲子、碎礫。松針的腳感是軟的，蟲子不怕人，礫石踩上去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一千年前的山路上就有這些，一千年后的山路仍然有這些。道路與時間在山中是可以捆綁在一起的，走在山路上，就是走在時間的軌或軸上。山路讓人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到處都給人一種錯覺，被攝入眼睛的一切，都不再是物體本身，而成為時間的化身。誰說時間無形且抓不住？在山里就可以。你撿起一粒石子扔向峽谷，就像把秒針扔向了時間海，一萬根松針就是一萬根秒針，想想你在扔石子的時候，就站在秒針鋪就的地毯上，多奇妙。

走向山的盡頭。山是有盡頭的，人翻不過去的山，就是人能力的盡頭。人無奈的時候，就會覺得盡頭到了。不過這樣的時刻發(fā)生在山里的時候，人感受到的不是苦惱，而是喜悅和幸福，因為人看到了久違的荒蠻。對于城市人來說，平常看到的，多是現(xiàn)代的、時尚的、新鮮的、讓人頭暈?zāi)垦５氖挛铮@些事物產(chǎn)生的時間，是幾個月、幾天，甚至以小時或分鐘計算的。而山里的荒蠻，是存在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甚至幾億年的，管你人間多少滄桑，在山盡頭都不過是一瞬，而這山里的荒蠻，會讓人徹底忘掉腦海里被塞進(jìn)去的那些信息，人的心一旦與山的心銜接了，就會馬上回歸原始——一顆山一般的心，沒有什么比這更淡定、沉穩(wěn)了吧。

所謂山的荒蠻，其實就是人跡罕至的緣故，你會無比確切地覺得，自己所處之地，幾萬年前就是這樣，一切都是野生的，沒有絲毫人工的痕跡。人在這野生的環(huán)境中，會覺得慚愧，想走，再抱拳說一句“打攪了”。但每每這樣的時刻，山風(fēng)會忽然吹來，這是一種挽留——山在把它的荒蠻演給你看。那風(fēng)，未經(jīng)馴化，粗糲，盤旋，吹動幾萬棵樹。那些樹一起聽從風(fēng)的指揮，幻化組合成山神的樣子。山神是沒有臉的，也沒有年齡，你會覺得一股古老的氣息撲面而來，古老，但清新。當(dāng)人當(dāng)久了，會有些許害怕的心理，但沒事兒，一旦你確認(rèn)，這不過是荒蠻的本質(zhì)而已，就不會怕了。不怕，就算把自己與荒蠻歸于一體。

在山中睡一晚。在設(shè)施很好的房間里，很奢侈，那些溫柔的被枕、電動窗簾、智能助手控制的音樂和電視，把人拉回到舒適的城市房間里。在山里，人不會失眠，會倒頭就睡。山中那么安靜，山林里萬物生長，走獸飛蟲鳥類各自按照它們的生活規(guī)律留下行跡。人在房子里，像睡在一個白色的繭中，此刻唯有人是被保護(hù)起來的，再睡不好，就是自身的問題了。醒來，便覺換了天地。

其實天地沒變，是人更新了系統(tǒng)。人的系統(tǒng)，需要這樣的山中一夜，休眠，重啟，清除思想冗余，減少內(nèi)存消耗。醒來覺得頭腦清醒，眼睛發(fā)亮。《西游記》里常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在山里也是，“山中才一日，人間已一年”。帶著這樣的印象，回到城市里，回到滾滾加速的時間大河里，“一年”沒有使人變老，反而覺得年輕了些，于是，感謝山，懷念山，隔段時間又想去山里。

其實想去的不僅是山里，是想躲在被山環(huán)繞的時間峽谷中，把人的功能里屬于器械化的那一面盡可能去掉，每次都奏效。

如果記得的話，從山里回來時，帶一根松針回來，放在辦公桌上，咖啡杯邊，偶爾看一眼，相信會有很多讓你浮想聯(lián)翩的畫面在腦海里產(chǎn)生，那時你內(nèi)心會輕嘆一聲：哦，原來我剛從山中來。

（刊于2025年8月28日解放日報08版朝花周刊）

在山中

開車行走在一條窄而美的盤山公路上，眼睛余光看到一條山里的更窄的小道，緩緩剎車，把車停在路邊不礙事的一小片荒地上，我們背了個布包，拿了礦泉水，打算去山里探險。

踏入小道之前環(huán)顧四周，想看看有無禁止入內(nèi)的標(biāo)志或提示，如有，就放棄，老老實實地離開。但方圓幾百米內(nèi)，看不到人影，于是，便壯起膽子，一步踏入了深山。人閃進(jìn)小道的那個瞬間，長吁了一口氣，有種特別奢侈的感覺。

山，真是有迷惑人的一面。在盤山公路上行駛，看到兩邊盡是陡崖峭壁，沒想到，這才在小道上走了不過幾十米，山便展示了它開闊的一面——起碼在幾公里范圍內(nèi)，是沒有山峰的，這是一片山中平原，抑或說，這是山的腹部。

山中安靜，工裝鞋踩在土砂石混雜的小道上，發(fā)出悅耳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腳步停，“咯吱”聲停，再抬腳走，“咯吱”聲響，這樣即時的反饋，頗給人一種踏實與安寧的感覺。

小道兩旁，盡是果樹與農(nóng)作物，果樹以蘋果、梨、柿子為主，間或一些野生的棗樹和花椒樹，農(nóng)作物多是黍米、玉米、地瓜。在路邊看到有擺攤賣蘋果與柿子的，它們就出產(chǎn)自這里，當(dāng)它們被出售的時候，是商品，而當(dāng)它們掛在枝頭的時候，就是大自然的組成部分。我對孩子說，枝頭上的果實，看看就好了，不要去摘，那是別人的私有財產(chǎn)。

但地上掉落的果實，實在太多了。果實落地的時候，也喜歡扎堆。它們在枝頭迎風(fēng)晃動，從青澀到成熟，像兄弟姐妹一般生活在一起。到熟透落地之后，也愿意長相廝守、度盡余生。空氣里都是果實的香氣，氣味中帶著點腐爛的甜味，但山中的風(fēng)浩蕩，稀釋了這甜味，不至于讓人上頭，產(chǎn)生被醺醉的感覺。

一只鳥，從樹叢中以45度角的方向，像射出的子彈那樣沖向天空，飛行的姿態(tài)倒不像是被叨擾后的驚恐，更像是一種展示——鳥估計許久沒在山中見到人了，這次一口氣見到了大人和孩子，就有了頑皮的心，想要嚇我們一下。我們驚呼，大笑，配合得很好。

鳥飛出時候發(fā)出的聲音，是“轟隆隆”的，不曉得它們的翅膀為何能制造出這么大的聲響——扇動的空氣過多，帶起的風(fēng)太大，可能是這樣。正在寂靜行走的時候，忽然耳邊又聽到“噗通”一聲，嚇人一跳，趕緊轉(zhuǎn)身四處尋找，看不見任何動物，想了想，那是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

這多奇妙。柿子本來沒打算和人類產(chǎn)生交流，它也無意讓過路人的內(nèi)心一驚。柿子什么時候熟，什么時候等待被人摘，以及在無人摘取的前提下什么時候墜落，這些都是設(shè)計好了的，像鬧鐘一樣，秒針驅(qū)動分針，分鐘驅(qū)動時針，時間剛剛好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掉落了。

我瞬間想到：此刻，不只是一顆柿子掉落在地，還有無數(shù)顆柿子、蘋果、梨，以及這個秋天其他無數(shù)熟透的果子，不分晝夜，在“噗通噗通”地掉落。它們集體往下落的樣子，多像下雨，它們不過是大一點的雨滴，不過是柔軟的果肉“雹子”，它們的媽媽是土地，貧瘠的山土地長出美麗的果樹，這些果實與果樹一起美麗過，因而它們的墜落不是死亡，也是美麗的一部分。

我在腦海里以幾十倍的速度，想象了一下果實落地后的情形：在幾十天之后，它們已經(jīng)和土壤一個顏色，它們的身體化作種種形式滲透進(jìn)土壤，成為土壤的一部分，等待著來年，于枝頭復(fù)活。

每隔十來分鐘，就有果實落地，在它們落地聲音的陪伴下，我們繼續(xù)往大山更深處走，非但不覺得累，反而身體內(nèi)有一種要溢出來的那種輕松，把這種輕松稱為快樂也行。小道的兩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深秋暫時還與它們無關(guān)，深秋可能讓它們更艷麗了，我把手機(jī)攝像頭打開，靜靜地給一朵粉中帶紫顏色的花拍攝，使用的是仰拍的角度，花沖著鏡頭在點頭，在笑，笑容的背后是干凈清澈的藍(lán)天，于是我們就這樣通過鏡頭聊了起來。

至于我問了什么，花回答了什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小段時間屬于我們。跑在前邊的孩子，喊我加油跟上，我保持著拍攝的姿勢，一動也沒動，只是稍微加大了一點聲音對孩子說，別著急，我再陪花坐一會兒。

和花告別，看到一片郁郁蔥蔥的地瓜秧，人們要分階段地把藏在瓜秧下面的地瓜挖出來，此時它們還旺盛地生長在山地里，山地里出產(chǎn)的地瓜我吃過很多次，在白米粥里煮熟，有栗子般的香味，在微波爐里烤熟，則是滿口的甜糯。看見地瓜秧我又走不動道了，童年時地瓜是主要的食物之一，鄉(xiāng)村漫天遍野的地瓜秧，展示著植物倔強(qiáng)的生命力，分成片的瓜干在田野里曬干之后，伴以紅小豆、豇豆、綠豆等三種以上的豆類，在瓦罐里慢慢地熬上三四個鐘頭，盛到碗里，用筷子一口一口地扒拉到嘴中，糧食的香氣凝聚在一起，“攻擊力”太強(qiáng)大了，乃至于現(xiàn)在一想起來，都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我點擊了一下手機(jī)攝像頭的視頻拍攝鍵，然后把手機(jī)探進(jìn)了地瓜秧的內(nèi)部。山中的農(nóng)作物，枝子與葉子的表面，都是干干凈凈的，幾乎沒有一片葉子上面落有灰塵，我知道這是微風(fēng)與露水的緣故，清晨的時候，山風(fēng)微微吹過落著露水的葉面，那點微塵，便被擦拭得無影無蹤。但我沒想到，地瓜秧的內(nèi)部世界，竟然更是干凈十倍。

在拍攝了30秒左右之后，我抬手出來，回看拍攝到的視頻。視頻里地瓜秧的經(jīng)脈一清二楚，每一根經(jīng)脈里面，仿佛流淌著綠色的血液，瓜秧表面的絨毛，多像是少女額頭的細(xì)發(fā)，在大大的瓜秧的蔭蔽下，太陽的光芒被過濾了，因此我知道了為什么手在探進(jìn)瓜秧內(nèi)部的時候，會感覺到溫暖與清涼混淆在一起的微妙氣息，手機(jī)靈敏的聲音捕捉系統(tǒng)，把各種蟲鳴的聲音都收錄了進(jìn)來，我不知道它們的樣子，不知道它們的姓名，但它們的小合唱，被智能的機(jī)器處理之后，形成美妙的合聲，這樣的和聲被我?guī)Щ氐匠抢锏募抑腥ィ瑳]準(zhǔn)可以治愈失眠。

繼續(xù)向前走，沿路出現(xiàn)了一隊步兵排列般的向日葵，當(dāng)時大約是下午四點多鐘的樣子，向日葵齊齊地低頭，這不但讓孩子有些驚奇，也讓我有點不敢相信——向日葵不是追著太陽走嗎，秋日下午的陽光正燦爛，這個時候它們應(yīng)該是向西舉頭，對太陽行注目禮。向日葵不管那一套，它們的頭低得不可思議，倒不是害羞似的低頭，而是更接近于“愛誰誰、我就低頭了”的那種不講理的樣子。我沒法跟孩子解釋向日葵為什么不抬頭的狀況，只是悻悻地說，可能是向日葵從一早便抬頭看太陽，到了下午這個點兒，它們抬了一天的頭，也該歇歇了。我又不是向日葵專家，哪兒知道那么多專業(yè)的知識。如果時間充足，能24小時監(jiān)督向日葵的舉動就好了。

走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一輛嬌小的電動三輪車，能把三輪車開到深山中來，也是厲害。接著聽到了不遠(yuǎn)處有人在說話，那是在收獲蘋果的山民。我們不約而同地都感覺到有些緊張，怕山民把我們誤會成進(jìn)山偷果實的人。當(dāng)他踩著路上的干草“唰唰”地走向我們的時候，就更緊張了。我晃了晃手頭僅有的一瓶礦泉水，試圖告訴他除了自己帶的一瓶水，我們沒有從山里帶走哪怕一粒黍米，可惜他看都沒看我們一眼，仿佛這幾個不速之客和身邊的果樹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從自己的車?yán)锇嶙吡艘晦埾洌^續(xù)去采摘蘋果了。

進(jìn)山時慢，出山時快。當(dāng)再次坐進(jìn)車?yán)铮_始返程的時候，我們相約等有時間再進(jìn)山中。在山中，太美了，可以把自己當(dāng)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者別的什么野生動物，不用擔(dān)心餓到，反正到處都是果子，如果餓急了，撿起地上掉落但未腐爛的果實果腹，應(yīng)該也是會被理解與原諒的吧，如果渴了，可以去找泉水，找不到，早晨葉子上的露水也行……我們想象著這樣的山野生活，覺得很開心，但大家都知道，我們來山中，只是看看就走，不大可能像說笑的那樣，在山中生活。

生活的諸多部分，已經(jīng)被明確地劃出了界限，以山為界，以河為界，以高樓、高速公路為界，以語言為界……但偶爾從城市越界到山區(qū)，所感受的那種快樂，不是冒犯的快樂，而是回歸的快樂。在山中，我們都成了快樂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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