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老式掛鐘的銅擺又晃動了。我蜷在藤椅里,看母親佝僂著背,將最后一件父親的襯衫疊進樟木箱。晨光穿過她鬢角的銀絲,在箱底泛黃的信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是父親年輕時寫給她的情書,紙頁早已脆如蟬翼,卻仍被她用藍絲帶仔細捆著,像守護著某個易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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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突然被扯回二十年前。那時的母親是鎮上最靈巧的裁縫,總坐在縫紉機前哼著越劇。父親則愛在傍晚扛著鋤頭歸來時,變戲法似的從褲兜掏出一把野花:有時是沾著露水的蒲公英,有時是開得放肆的野薔薇。母親接過花時,眼角會漾起漣漪,卻總要嗔怪他“又弄臟了衣裳”。而父親只是憨笑,用沾著泥土的手替她別好耳后的碎發。
后來,父親的腰被歲月壓彎了。他開始整日坐在廊下,用布滿裂痕的手摩挲著那臺老收音機。母親便搬個小馬扎坐在他身旁,一邊擇菜一邊跟著收音機里的評彈哼唱。有時父親會突然伸手,替她拂去肩頭的菜葉,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一場夢。他們的對話越來越少,卻總在清晨替對方掖好被角,在雨天默默把對方的布鞋擺到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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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深秋,父親在睡夢中走了。葬禮那天,母親出奇地平靜。她只是固執地守在靈前,將父親生前用的煙斗擦了又擦,直到銅鍋泛出溫潤的光。夜里我起夜時,看見她獨自坐在父親常坐的藤椅上,手里攥著那疊泛黃的信紙,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株被風吹彎卻依然倔強挺立的蘆葦。
前些日子整理舊物,我在母親的首飾盒底發現一個鐵皮糖盒。打開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父親用過的火柴、掉了漆的懷表鏈,甚至還有幾張皺巴巴的糖紙——那是他們年輕時約會時,父親塞給她的“甜”。最底下壓著張字條,是母親的字跡:“老頭子,今天在菜場看到你愛吃的茴香,我買了兩把,一把炒了,一把曬在窗臺上,等你回來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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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著,母親正在廚房熬粥。砂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混著她輕聲哼的《梁祝》,在屋子里織成一張溫柔的網。我突然明白,所謂愛情,不過是兩個被時光打磨得粗糙的人,依然愿意為對方保留最后一點柔軟:是父親臨終前攥著母親的手不肯松開,是母親至今保留著父親坐過的藤椅,是他們把彼此的皺紋都刻進了生命里,卻依然覺得,對方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
樟木箱的銅扣“咔嗒”一聲合上,驚醒了我的恍惚。母親抬頭沖我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晨光:“發什么呆?粥要糊了。”我走過去抱住她,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樟腦香,混著父親襯衫上殘留的陽光味道——原來有些愛,從來不需要驚天動地,它只是藏在時光的褶皺里,像一粒種子,在歲月的土壤里慢慢生根,發芽,最后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為彼此遮風擋雨,直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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