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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說一個你們可能不知道的——
在你的家鄉,最懂當地奇奇怪怪冷知識的人群里,必然有那么一種人:法醫。
我簡單舉幾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本地肉類腐爛會出現幾種蟲子?法醫知道,他們會拿尸體上是否出現新種類的食腐蟲,判斷有沒有異地拋尸的可能。
本地的河流通往哪里?不同時間會有哪些不同的變化?法醫用來判斷溺水浮尸的調查方向,到底是往上游找還是去下游找。
對法醫來說,了解這些生物種類、水文甚至天氣和產業,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罪證中,找到一絲新的破案可能。
今天的故事就用到了上面聊到的知識點,甚至不止一個。
咱們的朋友法醫廖小刀,在當地河道發現一具年輕的女性尸體,但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有關失足落水或者自殺的痕跡。
為了不讓冤案發生,找到女人死亡的真相。
法醫們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摸清那條河的流動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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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的廣東,離開空調就一身汗。這也是我們法醫最忙的季節,晚上喝酒打架的人多,大河里游泳溺水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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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多不幸中唯一讓人松口氣的是,隊里越忙,我們法醫的尸檢費越多,這也是我作為新手法醫僅有的收入來源。
眼看七月都快結束,我還沒等到警隊正式報到的通知,反倒等來了父親的電話。
他問我手里的錢花完沒有。我以為他是擔心我錢不夠花,結果父親沉默了十來秒才告訴我他想借錢。
“我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我曉得你剛工作。我實在是借不到了,才想起你手頭還有幾千塊。”
兩句簡單的話,父親聲音越說越小,可能是我的錯覺,在他最后的那聲嘆息中,我聽到一絲哽咽的哭腔。
我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心想著該不會是奶奶或者母親重病了,還是家里發生了什么嚴重意外?
最后父親解釋了緣由,他工廠新簽的那筆合同需要墊付很多錢,他實在是湊不到了,才想起我攢下的尸檢費。
父親說完之后,沒等我回復,就把電話遞給了母親,得到母親的確認后,我相信了父親的話。
可在松了口氣之余,我卻不得不開始為我的錢包擔憂,因為我把僅有的5200塊匯出去以后,手里只剩下不到五十塊錢,甚至都不夠我和女友木木吃個簡餐。
那個月底,為了多領尸檢補助,我都搶著去現場,恰好水浮尸“旺季”沒結束,尸體還在源源不斷地送到殯儀館。
就在月底那天,我和巖哥值班的早上,水閘邊又發現了一具尸體。
那是一具赤裸的女水浮尸。報案人走到河灘就看見了它。白得刺眼的赤裸身軀,隨著浪花涌動。
我本想著趕緊多解剖掙點“快錢”,結果來了這個命案,計劃全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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巖哥帶著我開車從局里出發,在平安大橋下往左拐,到了南村水閘。這是一個九十年代修建的大型水閘,控制了西江支流的一條內河涌,夏季河水充裕的時候,閘門都是半開的。
從堤圍路望下去,近處的緩坡上綠草茵茵,遠處的大河靜謐無聲。
我拎著箱子,走在巖哥身后,然后就聽到了一聲來自警局大領導的質問:“點解而家先到?(為什么現在才到)”。
老秦的聲音,把我倆的注意力扯了回來,巖哥趕緊解釋:“要收拾工具,新城那邊有點塞車……”
“拉拉聲睇完,冇俾哋群眾見到!(趕緊弄完,不要被群眾看到)”老秦抬手示意我們干活。
等到我穿戴完畢,再次回頭,老秦已經離開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再看尸體,它擱淺的位置水很淺,只到腳踝,詭異的是,它長發散亂,卡在石縫間像水草在飄。
我走近一看,這具尸體的背后看不到明顯損傷,連胸罩的勒痕都看不出來。拍完照巖哥示意我把尸體轉移到河邊。
我伸手抓住了尸體的腳踝,在抬起的時候,我注意到死者的右腳踝系了一條紅繩,紅繩上沒有任何飾物,只是打了一個精致的活動繩扣。
早上的河水有些微涼,水邊的石頭有些苔蘚,我腳下一滑,差點把尸體摔回河里。巖哥瞪了我一眼,把尸體肩膀托得更高,才避免了尸體和巖石碰撞。
等到把尸體平放在河邊的草席上,換下進水的手套,我這才有機會認真地打量這個死者。
這是一個女性尸體,頭上松脫的發圈,讓長發顯得格外茂密而蓬松。長發遮蓋了她的臉龐,她的身材勻稱,皮膚緊實,肚子上也沒有妊娠紋。
巖哥伸手撥開死者的頭發,把帶著發圈放到一邊,露出了死者樣貌。
那是一副年輕的臉龐,柳葉眉,描過眼線,帶著耳釘,臉龐還帶點嬰兒肥。這個女孩要是走在大街上屬于回頭率很高的那種,只是臉頰處的小擦傷破壞了整體美感,而僵直的身體,慘白的膚色,則在生死之間劃出了明顯的界線。
我看著巖哥用手指扒死者的眼瞼,趕緊把止血鉗遞過去,他卻拒絕了我:“會損傷皮膚,留下鉗子印。”
翻開眼瞼,露出的粘膜比膚色更白,在最接近眼球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個出血點。我不由得有些詫異:“機械性窒息導致的出血?”機械性窒息,則意味著人可能是被掐死的。
“溺水也是窒息。”
巖哥提出另一種構想,頭也沒抬,伸手摸了一把尸體鼻腔溢出的細小泡沫,那是溺水常見的征象,叫做蕈樣泡沫。
尸體征象都指向溺水,可看著死者的臉龐,我依然充滿疑惑:“那擦傷怎么解釋?還有她的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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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場回來后,巖哥沒有急著匯報,而是拿著剛洗出來的照片,召集了整個法醫辦公室的同事討論。
“大家都說說,這個(案件性質)怎么看?”
法醫們圍著鋪面尸體照片的桌子,聽我講著現場情況,時不時拿兩張自己感興趣的照片仔細查看。
我的介紹持續了十分鐘,卻沒有一個同事主動總結發言。在聽說尸體身份還沒確定時,終于有個法醫說了句:“既然死因沒問題,那就等派出所查到死者身份再說唄。”
按照流程,如果死因沒有疑問,比如巖哥推測的溺水而死,這種尸體是不需要解剖的。
只是和我的疑慮一樣,死者臉上帶著擦傷,身上還沒有穿衣服,真的是溺水嗎?哪個法醫敢簽死亡證明?
巖哥有些不死心,挨個看過去,其他人卻只是搖頭,只有新哥還埋著頭看照片。巖哥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開了口:“新哥,你有什么想法?”
“你是負責人,你說啥就是啥唄。”新哥頭也沒抬,只是換了一張擦傷照片查看。
聽到新哥的回答,巖哥皺起了眉頭,這兩個多月,他新上任負責人,也算是得到了隊領導和派出所的認可。可在法醫辦公室,向來是誰的技術高,誰說的有理就聽誰的。
兩個人的技術旗鼓相當,過去討論案件,也是有事兒說事兒。此刻看著頭也不抬的新哥,巖哥皺起了眉頭,聲音明顯提高了一度:“我是問你意見!你這啥意思嘛?”
我偷偷地扯了一下新哥的衣角,他瞟了我一眼,這才發現巖哥的臉色有些不對。
“莫名其妙!”新哥丟下手里的照片,渾然不顧還盯著他的巖哥,徑直回了座位。我看著巖哥按在桌邊的手上,青筋都有些凸出,生怕他壓不住火,沖過去和新哥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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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后,巖哥也只是默不作聲地把照片收進了檔案袋,轉身進了電腦室獨自整理分析報告。
那天整個辦公室安靜極了,只有巖哥敲擊鍵盤的聲音,陪我結束了周五的工作,迎來了周末。
剛值完班的周末往往是最開心,我揣著最后五十塊錢現金,踏上了去天河客運站的大巴。
木木一如既往地等在站口。或許是女人的第六感,木木察覺到我有心事。我苦笑著告訴她,自己窮得叮當響的現狀,又講了辦公室壓抑的氛圍。
“辦公室政治哪都有,反正又不用你站邊。”木木笑了笑,覺得我杞人憂天,“錢的話,我剛領了工資。”
“不是還有釗哥嘛。”木木的話總是直至核心,隊伍要是出問題,法醫隊之前的負責人釗哥肯定會出面。
果然周一早上剛上班,釗哥就叫所有法醫到會議室開會。我忐忑中帶著期待,想釗哥要么嚴肅批評巖哥和新哥他倆,要么溫言勸解,強調要注意隊伍和諧。
結果到了會議室,釗哥說了兩句開場白,就讓我把案件照片遞過去。他問了現場情況,還讓巖哥和新哥說說看法。
巖哥先是說出了自己的觀點,他相信,這是一起兇殺案。
他說,雖然有些水浮尸會因為腐敗膨脹破壞了扣子和拉鏈,以及在水流中刮擦導致赤裸,但是像這么新鮮的尸體,就不可能考慮腐敗和水流的作用。另外,年輕女性也不會赤裸下河游泳。
“除了神經病,或者嗑藥磕壞了腦子,那只能是他人造成。”巖哥停了一下,從照片堆里選出臉上擦傷的特寫。
“既然衣服是他人造成,那這個擦傷自然也是他人造成。”說完巖哥還伸出右手,做了個捂嘴的動作。
新哥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說,這些擦傷凌亂沒有規律,也不是人手覆蓋在臉上捂嘴,留下的月牙狀的短弧形。
新哥提出了一另種假設,死者吃藥或者醉酒也可能導致神志迷糊,造成脫衣,河灘邊摔跤也能形成擦傷。在一些特殊封建迷信里,自殺的人也會自己把衣服脫掉,寓意赤裸裸的離開。
新哥覺得大概率是自殺或意外,說完他停頓了幾秒又補充道:“當然也不排除巖哥說的可能。”
說這句話時,新哥特意轉頭看著巖哥,得到巖哥點頭贊同后,才結束發言。或許是有臺階下,這次巖哥并沒有生氣,我注意到釗哥明顯松了一口氣,或許他比我更擔心手下的兩員干將起摩擦。
我當心的吵架沒有發生,矛盾擱置,可案子的性質卻依然懸而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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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巖哥和新哥都被叫去了重案隊討論,回來之后我就發現他們倆的臉色都不好。
按照我對大領導老秦的了解,法醫給不出結論是兇殺還是自殺,他肯定是要罵人的。
不過,新哥表示老秦更喜歡他的猜想:自殺。
這是一個很殘酷的考量,這個月的命案已經有五宗,隊里不想再多發一宗命案,屆時調查啟動,警力將無法分配。
但是,老秦也不愿擔風險,萬一這真是命案呢?所以他最終的指令很模糊:“做住先!(先做著)”
做著先,就是先不做,老秦重案隊那邊根本沒多余的人手調配。
另外派出所也指望不上,案子過去三天了,他們還沒查到死者身份,說不定是沒下功夫查。
“那現在怎么辦?”我聽得一頭霧水,沒想到辦個案子居然這么費勁。
就因為沒有立成命案,派出所不重視,隊里不能派人,難道光剩下我們法醫,就能做些什么嗎?
巖哥很快就給出了答案,老秦雖然沒有同意立案,但他在解剖呈請報告上簽了字。這個舉動的潛臺詞就是,老秦想要法醫隊通過解剖,有個明確的結論,只要查出是兇殺的證據,他就把緊缺的人手抽來查這個案子。
接下來就是我們和尸體對話的時間了。
黑色的裹尸袋打開,就是那具熟悉的赤裸女尸。
經過了一個周末的冰凍,尸體背上出現了淺紅色的尸斑,當時尸體已經出現的尸僵,反倒出現了緩解。
我發現死者臉部的擦傷,由暗紅色變得有些蠟黃,除了原本就能觀察到的擦傷,右邊下巴也有一片皮膚變成了淺黃色。巖哥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現象,解剖的時候,他特意選了右側。在解剖頸部的時候,只舍得用刀尖背側,像繡花一樣,慢慢地分離皮膚和軟組織。
看著巖哥那么小心,我還以為會之前掐頸死亡的案子一樣,頸部肌肉有明顯的淤血,可那處擦傷下出血并不明顯。尤其是后續解剖發現,死者的舌骨非常完整,甲狀軟骨也沒有骨折,肺部有水腫,氣管里有細小的泥沙。
這些尸體現象,全都指向不是被掐死,而是溺死。
解剖完頸部,巖哥明顯有些不死心,他又折回頭去研究臉部的擦傷,可看了半天他也沒說啥,只是悶頭繼續解剖。在劃開死者胃部時,那一灘暗紅色散發著酒氣的胃內容,明顯也超出巖哥的預料,他的眼睛都快湊到上面去了。
普通溺死的尸體,也會因掙扎時的吞咽動作,導致胃內有溺液,但絕不是現在這樣,只是一灘紅酒。
真的是醉酒后摔傷,意外或自殺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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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內容和尿液都送去了毒化實驗室,下午的時候,我看巖哥坐在座位上攤開書發呆。
我說如果沒事的話,我就準備和新哥去殯儀館,檢驗一具猝死的尸體。
周末去了廣州一趟,雖然吃喝都是木木在花錢,但光是來回路費就幾乎讓我現金歸零,銀行里也只剩幾十塊錢。面對這種窘迫的現狀,我決定接下來不管誰去殯儀館驗尸,都主動插一腳,畢竟就算是一個尸表檢驗也有三十塊補助。
巖哥放下手里的書,站了起來:“跟我去復查現場!”
聽到這句話,我望了一眼窗外的大太陽,有些懊惱。要是不吱聲直接去了殯儀館,不僅有錢,還不用去無遮無擋的河灘被烈日暴曬。
勘察車停在堤圍路,剛下車還沒走到河灘,我就覺得脖子被曬得火辣辣地生疼,背心已經濕了一大片。八月的午后,河邊連個釣魚佬都沒有,就連那些半人高的雜草都顯得格外無精打采。
巖哥先去了之前尸體的位置看了看,就繞著水閘邊走。
我不知道這個現場到底該怎么復查,望著明亮到晃眼的天空,感覺腦袋都被曬得有些昏昏沉沉。
直到巖哥走了兩圈回到原地,已經曬蔫的我忍不住開口詢問,他才說是想看水流情況。
“這有什么好看的?”我伸手撈了一點河水拍在脖子上。
中午的河邊水都是溫熱的,看著靜靜流淌的大河,我忽然有種跳下去游泳的沖動,但也只敢想想而已。夏季的西江支流,處于豐水期,看似平緩的水面下,有著無數的漩渦暗流,殯儀館的水浮尸不少都是逞能的游泳者。
“死亡時間最多不超過十小時,她能漂多遠?”巖哥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他似乎只是接著問話來整理思路,“如果她自己脫衣服,那衣服是不是應該在落水的附近?”
“那要是沿著河邊一直找?萬一被人撿走了呢?”一想到還不知道要來幾趟,曬多久,再加上錯過的尸檢費,雙重打擊下,我一點勁都提不起來。
我麻木的跟在巖哥后面,汗水很快就濕透了衣服,背心粘得難受,嘴巴從發干慢慢發苦,腳步也越來越沉重。
看著巖哥鐵灰色的警服背上,出現了好幾圈白色的鹽漬。我開始祈禱快點休息。
不知道是巖哥看出了我的虛弱,還是聽到我的心聲,他終于開口:“先回車上喝點水,免得中暑。”
巖哥把空調開到最大,可車里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待人。他掏出電話,蹲在車門遮蓋的陰涼處通話。起初我也沒注意,只是顧著把車里曬燙的溫水想象成可樂灌進嘴里,直到巖哥猛地站起來。
“等等,你說晚上的時候,內河的水是往大河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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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讀書的時候,大學老師就說法醫什么都要懂,可我想廣東沒有任何一個法醫,能說清楚自己轄區的河流情況。
直通大海的珠江,還有西江和東江的支流,再加上各種內河涌,密如蛛網。很多大河都有類似大海潮汐的倒灌現象,以至于出現過下游落水,尸體在上游區域發現的情況。
這次命案現場的那條河也是這種情況,在夏季水閘開閘時,它白天和晚上的水流方向完全相反。
我們勘察現場時,這條河在往水閘里的內河灌水,本來只需要找到上游落水點,現在還得考慮另一方向落水的可能。
落水點的范圍擴大了一倍,尋找的難度卻大了不止一倍,大河的河堤能夠通車,內河涌很多河岸邊只有魚塘和農田,只能靠我們法醫走路調查。
我越聽越絕望,這么長時間的搜索,聽起來也不像是能收獲線索的樣子,我的驗尸賺錢計劃要白白泡湯了。
巖哥把情況向上匯報了之后,之前負責法醫隊的釗哥說:“你們放心干,老秦和派出所那邊我來協調。”
好消息是,在釗哥的努力下,老秦同意抽兩個人來跟進這個案子的調查,而派出所也答應把原本在夜市上巡邏的治安員,派去兩個河流方向沿線搜查。
壞消息是,巖哥還覺得不夠,從周二開始,除了緊急的驗傷和現場,一有空他就拉著我去河邊復查現場。
盡管后面幾天我都帶了帽子,可天天出去也曬得夠嗆,皮膚顏色肉眼可見的黑了起來。小時候奶奶就說我和父親一樣,天生顯黑,村里我是最不喜歡跑出去玩的孩子,可我還是小學班上最黑的幾個。
周末和木木會面的時候,她摸著我脖子后面,問我要不要買點防曬霜,我這才知道那里已經曬脫了一層皮。她調侃說再曬下去,我去三元里就跟回家一樣,到處都是非洲老鄉。
我笑了笑,沒有吱聲,這些努力都做了,我只希望,這世上如果真有老天爺的話,能看到,給我們一點線索。
可這一次,老天爺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
我和巖哥走了一個星期,沒有發現,反而是偷懶的巡邏治安員在休息時,發現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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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巖哥趕到現場,治安員已經把衣服裝進了一個紅色塑料袋,他們帶著我們到了一個跨河公路橋下。
公路橋距離案發地南村水閘大約三公里,橋面上是市區和平安鎮之間的省道,橋下靠著南村河涌邊,有條兩車道的水泥路。衣服就塞在跨河公路橋下,靠岸邊的中縫里,治安員在乘涼抽煙的時候,發現了這個衣服。
這里的水流和大河一樣渾濁,不是一個普通人會來游泳的地方。
我和巖哥戴著手套展開了那卷成一團的衣服,外面是一件白色的無袖修身短襯衣,胸口還有某某啤酒的字樣。里面包著一件文胸。一條超短裙,和漁網襪,都是黑色的。內褲也是黑色三角褲,里面還粘著一張護墊。
整套衣服看起來很新,除了外層的襯衣沾了些塵土,沒有其他污漬和破損。
短到不平常的衣服和裙子,孔洞比手指頭還大的漁網襪,這種裝扮只在酒吧里流行,普通人不會穿著這樣的衣服上街。還曾有人告訴我,死者腳踝的這種紅繩,除了辟邪的說法,古時候也象征青樓女子從良的愿景。
巖哥展開內褲看到護墊的時候愣了一下,轉頭問我是否還記得死者子宮的樣子,我實在想不起來,只能搖了搖頭。
回到局里,巖哥先是安排了衣服的送檢,以確定那是否是死者的衣物,又翻出了死者的解剖照片,對著切開的子宮皺起了眉頭。
“這有什么特別的嗎?”涉世不深的我,甚至分不清護墊和衛生巾的區別。
巖哥告訴我,一般女性只會在生理期前后給自己準備護墊,可死者的子宮非常干凈,內膜也沒有明顯充血,根本不像是生理期前后的樣子。
于是剩下兩個可能,一個是她可能有婦科疾病,分泌物不正常。另一種可能就是性工作者的習慣——怕精液弄臟褲子。這件衣服的主人可能有出賣肉體的行為。
毒化檢驗那邊,已經確定死者的胃內只有紅酒成分,并沒有毒品和精神類藥物。卷起來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是醉酒發瘋,加上沒有隨身手機和財物,那些東西只能是被兇手拿走。
查到這一步,意外和自殺的可能性基本被抹去,就是兇殺。
最幸運的是,有了這些衣物作為死者身份推測,再找起來就比當初的大海撈針,好上無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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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源查找有了新線索,我終于不用再去河邊曬太陽,可我卻高興不起來,巖哥被投訴了。
那是一個很簡單的傷害案,兩個人酒后斗毆。我給他們兩個都開輕微傷的驗傷回執,巖哥還在鑒定人那里簽了字。
過了兩個月,其中一個人不舒服了,又去做了CT,這次檢查發現他有骨折。但時間過了這么久,到底是不是當時受傷,已經很難驗證。這人連續幾天到公安局信訪辦投訴我們法醫。
督查把巖哥叫過去詢問,雖然沒說會不會通報處分,可剛坐穩負責人就被投訴,顯然不是一個好開始。開會的時候,老秦提了這個事,又說有派出所投訴我們出鑒定書太慢,影響了案件的辦理進度。
老秦覺得我們法醫“成日系度搞搞震(天天在那里搗亂)”。
聽到老秦這么說,我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巖哥堅持追查這個溺水尸案得罪人了?
從辦理這個案子以來,隊里的人手調配出了問題。案件的性質又和老秦的預期不一樣,畢竟現在成了命案,最早那種不立案,不調查的做法,可能會讓老秦這個掌舵人受到詬病。
我沒想到的是,老秦發完脾氣,卻轉頭夸巖哥能夠堅持調查溺水尸案,只是以后做事要更“醒目哋(機靈點)”。
隨著實習時間越來越久,我發現公安局和最初的想象完全不一樣,大家并不是總是有力一起使。
破案需要專注,抓住重點,放出足夠多的警察,才能有速度和效率。而現實是,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牽扯精力,大多數命案在開始時也根本沒有重點,辦案的警察又總是不夠,何談效率。
不幸的是,我們有一個對待進度極其嚴苛的老秦;慶幸的是,那也是一個知道什么時候該支持我們的老秦。
為死者拍攝的照片還在辦公室放著,我看著上面年輕的面孔,忽然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巖哥堅持,不是釗哥協調,這個案子是不是在一開始就會被擱置?畢竟只要說是自殺,這案子將永遠石沉大海。
除了我們,沒有人關心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又是怎樣地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
“為死者言。”老師的話再次在腦海里響起,隨后,我仿佛又聽到了冤魂的吶喊,她分明在嘶吼:“為我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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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的進度比想象的更快,周二的時候,實驗室剛通知說那套女式衣服上做出死者的DNA,重案隊的梁哥他們就找到了死者工作的酒吧。
花城之夜,一個中等規模的ktv,里面有陪侍服務。
梁哥他們在詢問了幾個經理和媽咪后,確認了死者就是在這里上班的“小紅”。
小紅本名趙虹萍,是我的老鄉,四川人,23歲,在這里上班剛滿一年。案發那天晚上她陪客人喝了酒,十一點多借口身體不舒服離開了酒吧,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點知佢瀨野。(我怎么知道她死了)”
第二天小紅沒上班,媽咪還以為她真的生病沒來,打了個電話,發現沒人接聽也就沒再管。
酒吧里問不到有價值的信息,但梁哥他們從這個媽咪口里,要到了小紅的電話,還知道她有一個“男朋友”孫宇強。
我和巖哥是在這天下午見到的孫宇強,這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壯小伙,留著平頭,穿著緊身T恤和牛仔褲,肌肉發達的胳膊上紋了一朵滴血玫瑰。
“那個瓜婆娘的電話也打不通,我啷個曉得她去哪兒嘛。”孫宇強一開口,我就聽出了他的四川口音。
本來聽到鄉音,應該是親切的感覺,可孫宇強說話時不時帶著臟字,還毫不掩飾對小紅的鄙視,讓我忍不住有些討厭。
不管怎么說,他也算是小紅的男友,對一個剛剛冤死的人,怎么能這么不講口德呢?
果然在梁哥提出,為什么女朋友好幾天不見都不報警,孫宇強就解釋說,他以為小紅被警察抓了。梁哥他們這才從他滿不在乎的態度上,嗅到了一絲不對勁,于是要求他帶我們去看看小紅的住處。
“看就看噻,我明人不做暗事,還怕你們看嗦。”孫宇強說完主動鉆進了警車。
出租屋是在一棟村民的自建房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擺了一個簡易鞋架,上面全是高跟涼鞋。雖然孫宇強有鑰匙,但他平時并不住在這里,他在一家電子廠當保安,只是偶爾過來和小紅相會。
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熱空氣中帶著些霉味,出租屋中間的小桌上,沒收拾的飯菜碗筷上都已經腐敗長毛。
孫宇強說小紅總是上夜班,下班回來都是后半夜,往往一身酒氣,倒頭就睡,屋子里的化妝品和日用品混做一團,根本沒有收拾,倒是靠墻的簡易布衣柜里,掛了一整排布料極少的衣服。
“出來賣,布料越少,生意越好噻。”孫宇強對這些見怪不怪,他也知道小紅在酒吧里做什么。
“咁就系話你咩都唔知?”梁哥問了半天都沒有線索,覺得孫宇強是在推卸,但又拿對方沒辦法。
“不信就算了。”孫宇強轉身盯著我和巖哥,一副防賊的樣子。
我和巖哥把這出租屋翻了個底朝天,卻也沒發現什么異常,這里近期確實沒有人來過,但聽到孫宇強的話,巖哥卻察覺出了不對勁——小紅失蹤當晚,是11點離開酒吧的,而孫宇強反映平時小紅都是凌晨3點才下班。
提早離開,必定是有什么突發情況,梁哥他們想到小紅丟失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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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案隊派人去調取小紅的通訊記錄,而我和巖哥則回了辦公室,研究還有什么證據可以挖掘。
巖哥想起了那條衛生護墊。
2004年的時候,DNA檢驗技術剛剛起步沒多久,市局受理案件時,往往只允許挑選最重要的檢材。強奸案不超過五個物證,命案不超過十個物證,像這個最初沒有立案的命案,能受理已經算是超規格待遇了。
這個衛生護墊是在路邊發現,就算她被侵犯過,死前應該也沒來得及穿上衣服,更別說在護墊上留下DNA。
但現在巖哥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死者的陰道拭子送檢后沒有做到精斑,但我們在解剖時,還提取過死者的子宮內側擦拭物。
尸體泡在水里,陰道里的精斑可能被河水影響,但河水進不到子宮內,而精子在生理作用下會主動游到子宮內甚至往輸卵管跑。
而我們對于子宮內側的檢驗,是順帶提取的,只有一根棉簽的樣本。
對于這個棉簽,我們當時也沒有做精斑確證試驗,如今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這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用小剪刀剪取棉簽頭的時候,巖哥一再提醒我少剪點,生怕剩余的部分不夠DNA檢驗。精斑試紙條慢慢地被浸泡液滲透上來,看著最下面檢測線那里終于透出一條淺淺的黑線,這是有精斑的反應。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剩下的棉簽就要被去檢驗具體的DNA了,“希望實驗室給力點。”
市局實驗室還沒有結果,重案隊已經從小紅的通話記錄里,找到了那晚叫她出去的人,胡志明。
我和巖哥去到派出所的時候,梁哥他們正和他坐在辦公室里聊天,看到我們進來,胡志明還主動遞了兩根中華煙。
胡志明是個36歲的本地人,長得很胖,挺著一個啤酒肚,脖子上掛著二兩重的金鏈子,一看就是老板。
梁哥他們選在辦公室問話,除了顧忌對方是個本地人,更重要的原因是沒有足夠的證據。胡志明也是個圓滑的家伙,輕易不肯坦白,即便梁哥他們已經耗了一個多小時,對方還是不肯松口。
“我系打咗電話,但個晚我冇見過佢。(我是打了電話,但那晚我沒見過她)”
我注意到胡志明說話的時候,不是抽煙就是瞟別的地方,眼神格外飄忽。
但他畢竟是個見過世面、有人脈的本地人,沒有確實的證據,梁哥也不敢隨便嚇唬人來套話。否則一旦最終證明抓錯人,再被投訴幾次,老秦的臉色肯定更加難看。
因此,梁哥他們想出了一個迂回的辦法,讓我們法醫過來,給對方更多的心理壓力。
法醫這個身份,除了讓正常人忌諱以外,也會讓犯事的人感到害怕。
接下來就看我的演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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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唔知佢哋系邊個?(知不知道他們是誰)”梁哥指著我們,挑了挑下巴,“佢哋系法醫,你做著咩都有痕跡噶!(他們是法醫,你做了什么都有痕跡的)”
“我又冇做乜嘢。(我也沒做啥)”胡志明還在嘴犟,可他看著我們戴上手套,掏出采血工具,明顯不自在了。
我示意他伸出手指,胡志明伸手擦了擦額頭,但上面并不存在的汗珠,他又用手在褲腿上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攤開手掌。采血針刺破皮膚的時候,他的身子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是怕痛,還是怕什么。
“你是不是很愛喝紅酒?”站在我身后的巖哥,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讓胡志明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冇,屋企系有少少,但系我好少飲酒。(沒,我家里是有一些紅酒,但我很少喝酒)”
胡志明的辯解顯得格外蒼白。
向來敏銳的梁哥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他覺得這個胖子堅持不了多久。
可直到晚上,胡志明也沒有交代任何殺人的事情,重案隊只能放他回家。
送檢的第二天,實驗室通知說檢驗死者的子宮的棉簽上,檢出了精斑,還和胡志明的分型一樣。當晚,梁哥他們就再次找上了胡志明,這次直接把他關進了留置室。
雖然只是隔了一天,但天差地別的待遇,讓胡志明意識到不對。
按照梁哥后來給我們的描述,在坐上鐵椅子,銬上手銬,戴上腳鐐后,對方就崩潰了。
“凈系叫雞,使唔使咁夸張?(不過是叫妓女,用不用這么夸張)”胡志明承認自己當晚叫了小紅。兩人在他的住所里喝了一瓶紅酒,還發生了性關系,但他強調小紅在凌晨一點半就離開他家。
“我冇殺人,雞我都唔敢劏!(我沒殺人,我連雞都不夠膽殺)”胡志明得知小紅死了之后,大驚失色。
這個胖子一再強調,他根本沒有必要弄死一個妓女,他要什么樣的都能找到,反正“俾錢就得啦。”
梁哥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可審了一整晚,這個胖子的表現都很難讓人覺得是撒謊。他的反應更像是害怕嫖娼被處罰,尤其是在知道小紅死掉后震驚的表情,跟真的一樣。
案子又一次陷入了死胡同,重案隊本來還想把胡志明多關兩天,要知道,有的犯人被放出去一天,就有足夠的時間冷靜下來,編造出一個精致的謊言,讓自己的神態重新回歸正常。
可法制科駁回了他們的申請。
無論多大的案件,死者多冤屈,我們多么想逮捕犯人。法制都只有一條原則,那就是確保我們本身不會因為辦案手段過激,而成為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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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的案件到此為止陷入了靜止,我們能做的努力都做了,但無論是她的男友還是那個肥頭大耳的胡老板,都沒有露出馬腳。過問的人越來越少,好像只有巖哥這種少數人還在堅持,想多挖掘一些證據和線索。
我變得沉默,變得越來越少在心里抱怨,或者責怪其它的同事。
我想起了最初的自己,不是也不愿意跟著巖哥一遍遍復查現場,擔心影響自己賺那幾十塊的尸檢費嗎?
而其它的同事則是有命案在身,那個月,死的不只是小紅,還有至少五六個人。而且那個年頭,賣淫女被殺實在是太常見了,轄區一年都是十幾二十個,還有的人說:“破不破案也就那樣。”
因為她們的家屬都在外地,甚至都不會追問警隊后續,破不了卷宗往檔案室一塞也就過去了。
巖哥帶我去過檔案室,那是密密麻麻的,關于她們的命案檔案。
他說每年都有幾宗賣淫女被殺無法偵破,連他都不知具體數量。
巖哥還在帶著我走訪,因為小紅是四川人,所以在走訪時,我遇到了一個又一個她身邊的四川老鄉。
他們的表現刺痛了我,太冷漠了,她是一個站街女,死掉就好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可笑的是,在我后來有限的接觸和翻閱卷宗時,會發現她們很多人,并不是來到這個城市就做這個的。
她們最初也只是個廠妹,因為遇到了一個花銷大的男友,或者要蓋新房的家人,她們必須去掙更多的錢。
還有一類人,是被同鄉欺騙,說廣東有高薪工作,來到陌生的城市就被迫踏入這一行。而那些皮條客和媽咪的說法總是千篇一律:“趁著年輕多賺點,等攢夠錢了回家做點小生意,找個老實人嫁了就行。”
她們卻忽略了,這些錢財,要被娛樂場所和這些媽咪抽走大部分,她們卻要背負被偷,被搶,甚至被殺的命運。
被殺以后,曾經從她們身上獲取過利益的老鴇、男友、甚至家人。會恥于與她們之間有聯系,連尸體都不來認領。
我的奶奶總跟我說,一定要讀書,大意是讀了書就會有好的人生。她看不上那些出賣肉身的女人。
她不會知道,自己的孫子讀了書,如今也在為了多賺一點尸檢費而努力,忍受別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所謂更好的人生,好像沒有那么快到來,總之并不是現在。
說到底,我們都是四川來廣東“搵食”的“撈佬”,面對的窘迫和困境大同小異。
我只是讀了書,有了更多選擇。
我印象里幾乎絕大部分的同鄉,來這里都是因為老家沒有足夠多的工作崗位,在廣東呆到了自己呆不下去的那天。
而小紅她們,在老家就甚至會失去教育的機會,來到這個城市,一旦“墮落”,就再也沒有人會真正關心她們,甚至有些警察,也不會把檔案室里,這些賣淫女的未破卷宗當成很重要的事。
看到關于她們的命案卷宗,離開檔案室,我的內心無法平靜。
巖哥說了一句話,也算是他在這個案件里,堅持到此的決心:
“我不想過個幾年,小紅被殺的這宗案子翻出來重新辦理,我想一次性解決問題,我不想欠債。”
這句話留在了我的心底,我想陪著巖哥把案子搞定,也許是年輕法醫的執著,也許只是出于一個四川老鄉的憐憫。
這也許也是我作為法醫,唯一能幫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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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案子陷入了死胡同,但重案隊的梁哥,也和巖哥一樣,還想做最后的努力。
他跑到辦公室,問巖哥要更多的線索。
這次巖哥想到的還是死者那套衣服。
那套衣服,我跟巖哥已經看過兩編,上次送檢內褲和衛生巾之后,巖哥又翻出來整理過一次。
巖哥那次看完之后,又有了新的想法。小紅如果是在橋底被摁倒后才扒掉衣服,那衣服背上和裙子臀部,肯定會有很多蹭擦的塵土,可現在只有卷在外側的衣服上有塵。
就算她是被脅迫,那橋下也不算偏僻,不大可能在露天脫得精光,所以巖哥覺得脫衣服的地方,很可能在汽車里。
“查過她是怎么離開胡志明的房子嗎?”巖哥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
小紅的通訊記錄里,除了胡志明并沒發現什么異常,但巖哥總覺得小紅最后出現的地點不大合理。胡志明的家距離藏衣服的橋底超過兩公里,沒有交通工具,黑燈瞎火的情況下,她不大可能一個人走那么遠。
“等陣再揾你!(晚點再找你)”梁哥聽到這里,也發現了問題。
胡志明的家在村里,村口的位置有一個監控,雖然不是高清攝像頭,但也能拍清楚車牌和過往人影。而胡志明最后一通電話,是小紅在路上接到的,接近十二點的深夜,經過村口的車輛并不多。
負責圖偵的兄弟,發現了一輛懸掛外地牌照的黑色日產車,進入村口的時間是23:43,離開的時間是01:25。這和胡志明提供的時間基本吻合,監控視頻的畫面里,還能辨認出汽車后排穿的是淺色衣服。
可惜那是一輛套牌車,原車牌的車輛根本不是這個顏色,也不在我們這邊活動。
一輛套牌車半夜搭客,巖哥覺得要么車主和小紅認識,要么這就是一輛跑營運的黑車。重案隊一邊試著在小紅的通話記錄里,尋找新的嫌疑人,一邊把目光瞄準了街邊的黑車司機。
2004年的時候,懸掛普通牌照的私家車輛,是不允許進行營運的,抓到動輒罰款上萬塊。可不用交出租車的份子錢,也不用納稅,這種跑黑車的收益高,各個城市都有人鋌而走險,
可既然是黑車,他們就不能懸掛明顯標志,司機要么是靠平時積攢的人脈,要么就只能停在固定的地方,主動招攬顧客。
北城通往廣州城區的主干道邊,就常年停著十幾輛專門跑城際的黑車,價格只比車站的大巴車略高。有時候錯過了大巴車的發車時間,我也會帶木木去搭乘這種黑車。
而深夜時分的酒吧門口,也會停著不少出租車和黑車,等著送那些喝了酒的人離開。
兇手可能就在他們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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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的中午,我接到政工辦的電話,通知說八月十六號到公安局報到,準備接受新警培訓。我一看日歷,發現只剩下三天時間,連忙整理自己手上的幾個檔案交給巖哥。
巖哥簡單地恭喜之后,讓我安心去培訓,還翻出尸檢補助登記本,把七月份的尸檢費預支給我。揣著新拿到的六百多塊,我心里總算踏實了一點,可轉身看到擺在巖哥桌面的那個檔案,卻忍不住有些遺憾。
畢業返校那次錯過一個命案的收尾,這次費了這么多功夫,眼看要出結果,卻又要離開。
周五下午我收拾好東西,正計劃著下班后就出發去廣州,巖哥叫住了我:“跟我去看輛車?”
勘察車輛?有新案子?我心中的疑惑剛升起,巖哥就告訴我,是重案隊找到了疑似作案的那輛黑車。
我瞬間來了精神,轉身就去收拾勘察工具。
我在派出所的車棚里見到了那輛小汽車,老款的黑色日產,一看就有些年頭。車胎上有泥,擋風玻璃上還有灰,看起來和路上跑的那些車毫無區別。
“先拍照,提指紋。”巖哥吩咐一起勘驗的痕跡員。
隨著黑色的磁粉在車門上暈開,一個又一個重重疊疊的指紋顯現出來。我在旁邊遞著剪刀,看著痕跡員用透明膠把指紋粘下來,再轉移到白色的相片紙上。心中充滿了期待。
或許是上次的教訓太深刻,之前命案的車上沒掃到足夠的指紋,最后不得不拿來帳篷,把車放在里面熏。這次痕跡員干脆把整個車內車外都掃了兩遍,足足提取了三十多枚指紋才罷手。
“把燈搬過來!”巖哥看指紋提取結束,讓我把車上的多波段光源搬過來。那是一個能夠自由調節光源波段的機器,帶有臺式電腦主機那么大電源箱,接了一條能夠自由完全的軟管燈頭。
電源接好之后,我把黃色的護目鏡遞給巖哥,他這才把旋鈕調到365nm的紫光范圍。在刺目的紫光亮起時,精斑和體液斑都會產生微弱的熒光反應。這樣就能在深色材質的背景下,發現比較明顯的斑跡。
由于激光強度高,眼睛不能直視。我趕緊戴好護目鏡,只有透過黃色的鏡片,才能直視紫光照射的范圍。
在紫光的照耀下,黑色坐墊和地墊上,顯出一些星星點點的痕跡,我有些疑惑:“這么多精斑?”
巖哥回頭瞟了我一眼,雖然隔著眼鏡我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我立馬就醒悟過來,自己肯定是犯蠢了。
果然他指著那些散布的米粒大光斑,語氣中帶著些調侃:“又不是灑水壺,哪能弄得這么細,這么散。”
車輛座椅上沒有找到精斑,但巖哥并沒有死心。他先是看了后背箱,又趴在車門邊,半個身子都探進去。把每一個坐墊縫隙都扒開來仔細查看,隨后他又把后座的地墊扯出來,在鋪好的白布上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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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好奇巖哥在尋找什么,剛想問他時,他就把地墊丟在一旁,從抖落的塵土碎屑間撿起一個小東西。
他發現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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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湊了過去,看著他松開指尖,把那個小東西放在左手掌心。
那是一個只有兩三毫米大的水鉆,底部平坦,上面的六切面,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明亮的光芒。
我注意到巖哥明顯松了一口氣,或許是看出我的疑惑,他笑了笑:“還記得死者頭上的發圈嗎?那上面的水鉆少了兩顆。”
巖哥的語氣顯得非常放松,可我的神經一下子就繃了起來。我努力地回想現場細節,恍惚記得確實有那么一個發圈,但我根本沒有注意到,發圈里是不是少了水鉆。
除了一顆水鉆,車上再也沒有什么新發現,我們收拾好工具和物證,就去了派出所的留置室。
司機叫何萬啟,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留著中分頭,臉角有些皺紋,兩個深深的黑眼袋讓他顯得格外憔悴。
在我們給何萬啟采血,摁指紋之后,梁哥他們又把他拷回了鐵椅子。
隨后,在何萬啟看不到的地方,梁哥問起了我們對車的搜查結果。在得知車上提了幾十個指紋,又看了物證袋里的水鉆,他露出了笑容:“好!有哩滴野,今晚就搞掂佢!(有這些東西,今晚肯定搞定他)”
果然這天晚上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審訊組就傳來捷報,何萬啟交代了殺人過程。
何萬啟也是四川人,經常在花城之夜門口攬客,搭過幾次小紅,就留了聯系方式。小紅的嘴甜,一口一個“啟哥”把何萬啟叫得很開心,年初的時候,他還叫過小紅出臺。
只是酒吧的消費高,喝了酒又不能跑車,所以大多數時候,他也只能過個眼癮。案發這天,小紅從酒吧去胡志明家里時,出門就遇到了等客的何萬啟。
小紅坐著這個老鄉的車,到了胡志明那里,她擔心出來叫不到車,還讓何萬啟在樓下等著載她回家。
就在等待的那段時間里,何萬啟看著胡志明的家,心中生出邪念。尤其是當小紅從屋子出來微醺著坐回后排時,他再也按捺不住沖動。
開到跨線橋底,他停下車,想要和小紅發生關系。孤身的小紅也知道自己抵抗不了,主動的在車上脫了衣服。
結果這時候,何萬啟自己卻出現了問題,硬不起來了。酒醉的小紅忍不住開口嘲笑,他聽到就要毆打對方,小紅掙扎著跑下車,還被他腳踹倒在路邊。
看著渾身赤裸摔倒在路邊的小紅,何萬啟有些不忍心,又想伸手去扶小紅。結果小紅甩開他的手,就要在旁邊的河邊洗手,她一邊洗還一邊咒罵何萬啟,說他弄花自己的臉。
在聽到小紅要報警告他強奸的時候,何萬啟猛地把小紅踹進了河里。他剛把車開出沒多遠,又想起后排的衣服,就卷起來塞到了橋底的縫隙里。
他拿了小紅隨身包里的錢,把小包和手機扔進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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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破了,可我開心不起來。
接觸此案之前,我像是個好奇的孩子,一直在努力窺探這個世界,可當它露出丑陋的那一面,我卻有些不敢直視。
我擔心兩個師兄的爭吵,卻又無力調節,我以為很重要的把案件定性,可隊里卻一拖再拖。我以為總有一個分析是對的,可最后發現師兄也不是萬能的。
這個在河里飄蕩的赤裸女尸,更是就像針一樣,劃破了我對現實的幻想。
小紅深夜慘死,身邊的同事朋友,卻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她身邊的同鄉要么是同行,要么就是別有所圖之輩。
年輕的我本能的厭惡這一切,我希望世間一切都是美好的,戀人之間都是珍惜彼此的。
可現實就像是個爛泥塘,許多人身陷其間根本無力掙脫。
局里也同樣讓我失望,本以為發了命案,大家都會有勁一起使。可每個人眼中的大事并不一樣,隔幾天就發生的命案,對于刑警隊來說,就是日常。
老秦只想要明確的結果,很難再多派人手。而督察隊更不會管我們在忙什么,他們只在乎我們有沒有違反程序。
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他們的時間和精力,只夠注視眼前的事情。
我也第一次得以窺見這些年局里有多少命案沒有偵破,欠下了多少人命債。
家里欠了那么多年的債,我還債都還怕了,我不想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無論是金錢還是一個公道。
唯一能讓我覺得欣慰的,是巖哥,如果沒有他帶著我去堅持查案,我真的不知道,這案子會不會被定義成了意外。而他的努力也帶動其他人做改變,面對證據,指紋室動起來了,面對犯人,梁哥變得較真了。
就像一盞火炬燃起,點燃另一盞火炬,把這個世界照亮了一角。
這樁案件告一段落,我收拾好行李踏入警校,進行新警培訓。望著完全陌生的校園,我有些茫然。
可第二天早上,看著一百多位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列隊,里邊有將來的偵查員、痕跡檢驗員,當然還有和我一樣的實習法醫。
與他們一起跑圈時,我再度振奮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法醫,更不知道社會風氣能不能變好。但我選擇繼續做下去,我理想的那個世界,需要不同職業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去修補裂痕。而我要成為其中之一。
想到這,結束一天的訓練,那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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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這次三連更的故事到這里就告一段落了。
這次的后記交給他寫,以下是他想對大家說的話,其中也包含了他自己成長的思考——
“2000年初剛工作的時候,從校園到公安局,我第一次見識到社會的陰暗面。才知道以前深夜走過的小巷,原來發生過那么多搶劫案,那些小公園、河堤邊發生過那么多慘烈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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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協助過派出所治安巡防,一個鎮的片區,每天都有好幾宗飛搶,每晚都有十來宗入室盜竊。
我不理解,為什么持刀搶劫案層出不窮,大街上總有數不清的站街女。
我一度以為這種混亂是經濟蓬勃,外來人口涌入的必然現象。
我同樣迷茫過,困惑過,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義。所以最開始當法醫,我只是為了找一份謀生的工作。多跑幾趟殯儀館,多賺一點尸檢費。
直到破獲的案子越來越多,我從水底撈起頭顱,從物證室提取塵封多年的血跡,我一次次為白骨發聲。我發現我還是能為這個社會做一點什么的,除了一份工資,我還有存在的價值。
為死者發聲,這樣一個簡單的價值,讓我追尋了20年。
如今,我站在街頭。這個城市的命案只有原來的1/8,搶劫案幾乎歸零,盜竊案也少了。
我們巡邏的意義更多的防止打架斗毆,在學校門口守護上學和放學孩子。有時候也會很累,總覺得這些事情和我們沒有太大關系,可當孩子們走過時主動和我敬禮的時候,我還是想笑著給他們回禮。
我希望我的女兒和這些孩子一樣,生活在更安全的世界里。我想在讓世界變好的過程中,有我一分貢獻。”
——謝謝你來看小刀的故事,他的連更會很快再次到來,依然是一個實習法醫的成長。
在這樣個人的成長歷史里,你可以看到一個混亂年代如何變得有秩序,一個灰白摻雜的社會如何變得更純凈。
咱們很快再見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小旋風
插畫: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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