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愛吃又會吃,曾經寫過《老饕賦》,描述美食給他帶來的愉悅(孔凡禮《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 年版,卷一,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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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蘇軾賦中自號“老饕”,他還發明東坡肉、東坡豆腐……,名垂飲食史。他引為至味的是他兒子蘇過所創的一道玉糝羹,可見他也深諳品鑒之道(后人竟謂:蜀中玉糝羹,傳自東坡) 。
這些日常生活上的“瑣碎雜事”,有些被蘇東坡寫入詩文之中,例如《豬肉頌》(最初見于南宋周紫芝《竹坡詩話》,后被明清諸本《東坡續集》《東坡全集》采錄)、《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一詩。
不僅蘇軾如此,其他宋代作家也嘗試在寫作上另辟蹊徑,在題材上有創新(超越唐詩人的主要書寫范圍):有些宋朝詩人喜歡摹寫日常生活所見食材食物,記錄飲食享受的精神狀態等等,于是,宋人生活經驗轉化為各種審美表達(參看孔祥賢注釋《陸游飲食詩選注》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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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飲食詩選注》
然而,寫作必須以“個人的親歷體驗”為基礎嗎?例如,蘇東坡的題畫詩,是專寫他自己的“親歷體驗”嗎?
張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23)說蘇軾是個gourmet (美食家):Su Shi was a gourmetwho always found ways to appreciate good food and enjoy life, … (p.223), 討論蘇軾《惠崇春江晚景》詩,又提到:知識來自real lived experience (親歷體驗)。
有趣的是,張教授可能因為不具備蘇軾的生活體驗,所以,張教授翻譯的蘇軾詩出現令人側目的結果。什么結果?
下文將以蘇東坡的作品為中心,分析他筆下的“蔞蒿”和古人吃“河豚”等相關問題,兼談文學史書寫中real lived experience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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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蘇軾的題畫詩
張隆溪教授認為,蘇軾詩往往對讀者有啟發。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Routledge, 2023)說:
He had a discerning eye to catch the details of something common in life, but when he expressed them in poetry, they always make readers think of something more than what is described, some idea or feelingsubtly suggestedin the poem. For example, the following is Su Shi’s poem on the spring scene onthe Yangtze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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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全集》
A few peach blossoms appear by the bamboo,
Ducks are the first to know spring waters are warm.
Grass covers the ground and reed sprouts are short,
That is the time for pufferfish to up swarm. (Zhang 2023:223)
竹外桃花三兩枝,
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時。
上面是蘇軾《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的第一首,屬于題畫詩。惠崇,是畫的作者。東坡的詩句,再現了惠崇原畫中的春景。
惠崇是僧人,工畫水禽,特別擅長繪畫水鄉景色,景中往往點綴鵝雁、鷺鷥等,人稱“惠崇小景”。蘇軾題惠崇的畫作,有《春江晚景》詩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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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詩集》
張隆溪教授主張:“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在討論蘇軾詩之,卻說some idea or feelingsubtly suggestedin the poem。
這令人感到有點意外,因為subtly suggested大概是超出“原文字面義義”的(參看洪濤《“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稼軒同意否?(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四十七)》一文,載騰訊網“古代小說研究”2025年7月21日)。
張隆溪教授說,蘇軾《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第一首描寫的是the spring scene onthe Yangtze River。
不知道張隆溪教授從何處得知惠崇畫中的“春江”就是“the Yangtze River”?所謂“the Yangtze River”,應該是指“揚子江”(“揚子江”本是長江下游段的傳統名稱,在西方被音譯為Yangtze并用以指代整條長江。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官方正式推廣使用“長江”作為整條河流的標準名稱)。
惠崇所繪“春江”就是the Yangtze River?這說法,有什么依據?若是推測,那為什么有此推測?是因為此江中有河豚嗎?可是,河豚又不是長江獨有的魚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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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ds and Images Chinese Poetry,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2013)
若說“‘春江’有可能就是長江”,此話固然有其道理,然而蘇軾詩中未提地名,那就缺乏“春江就是長江”的直接證據。《惠崇春江晚景》另一首寫:
兩兩歸鴻欲破群,
依依還似北歸人。
遙知朔漠多風雪,
更待江南半月春。
《惠崇春江晚景》第二首的末行明確寫“江南”,指向長江以南地區。這“江南”是不是暗示“春江”也可以是江南的某江流?
簡言之,“春江”在何處?答案只有惠崇本人才知道。
惠崇是淮南(今江蘇揚州)人。他在何處作“春江晚景”畫?原畫下落不明,沒有題款可查考,因此沒有準確的答案。不過,現今多數研究者認為惠崇主要活動于揚州、金陵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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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晁補之《濟北晁先生雞肋集》有濟北晁先生《題惠崇畫四首》
略談張教授所說的 real lived experience
除了關注subtly suggested...外,張隆溪教授又評論:
“Ducks are the first to know spring waters are warm” soon became a well-known and often quoted line, and itsuggeststhe idea that knowledge comes fromreal lived experience. (Zhang 2023:224)。
張教授這句話中,包含另一個suggest。
以上評語的后半句,令讀者如我輩感到疑惑:什么real lived experience (親歷體驗)?江鴨的real lived experience?
所謂"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知識源于真實的生活經驗)看似直觀,但深入分析可以發現這說法值得商榷,例如:歷史上“地心說”是多數人據“生活經驗”得出來的學說(宇宙觀),然而“地心說”不能算是knowledge吧(已被證偽)。
張教授如果只憑“春江”二字就推測詩中所寫那江是the Yangtze River, 恐怕也不能說是絕對正確的knowledge。
此外,蘇軾《惠崇春江晚景》所寫的“鴨先知”,應該是蘇軾想象中鴨的experience。
關于“鴨先知”,近人王水照引王鶴汀之論:“緣情體物,貴得其真,竊恐‘先知’之句,于物情有未眞也。”然而,王水照批評王鶴汀不懂藝術的真實(王水照《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頁177)。藝術的真實,只能存在于藝術世界,卻不能說藝術的真實就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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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選集》
趙齊平也論及此“鴨先知”詩句,引《文心雕龍·神思》,評說:“‘格物家’之不懂藝術,不懂詩,于此可見,因為一切推測、聯想、想象、夸張全都不存在了,須知‘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 (《宋詩臆說》,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頁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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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詩臆說》
換言之,說“鴨子先知道江水變暖”,這點只是蘇東坡看惠崇畫中鴨而產生的推想(按:江中之魚,豈不比鴨更先知道江水變暖?)。蘇東坡自然無法代替春江鴨和江中一切生物去體驗江水的溫度。
此外,蘇軾寫“河豚欲上”,那應該就是河豚目前還沒有上。因此,所謂“河豚欲上”也是蘇軾的想象,而不是蘇軾親眼看見的(不是real lived exper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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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若芬《藝林探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張教授主張“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這里卻說itsuggeststhe idea that 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 所謂 it suggests..., 看來多多少少超出“原文字面意義”。
關鍵是:就此《惠崇春江晚景》案例而言,“原文”是蘇東坡觀惠崇畫作所挑選出來的細節(寫成詩句),東坡是代擬,他也可以代擬為“春江水暖鴨未知”,或者“春江水暖魚先知”;而蘇東坡寫出“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是否suggest了什么,沒法確定,同時“鴨先知”之說也受到質疑,所以,the idea… 也可能只是張教授個人的聯想——請讀者參看本文之末“附記一”部分。
“親歷體驗”vs 想象
題畫詩所寫,有些情景純是詩人觀畫后進一步的想象,詩中所寫的“體驗”也不一定是詩人本人的 real lived exper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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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若芬《蘇軾題畫文學研究》,文津出版社1999年版。
我們不是要全面否定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 因為這話非必誤,同時“摘句批評”也無不可,拙文只是提出:
用蘇軾的《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來說明“這首詩寫的是the Yangtze River ”、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實是“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第二條),和蘇軾《惠崇春江晚景》的題畫詩旨,沒有必然的關系。
所謂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前賢已有討論:“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康德語。請讀者參看本文之末的“附記一”)。
張隆溪教授說那“春江”就是the Yangtze River,屬于推測。此外,畫中詩中之鴨,盡可以是一只,而張隆溪教授選用Ducks (超過一只),也屬于推測。
此外,江水變暖了,同樣只是蘇東坡的猜想——惠崇繪圖那天的江水水溫是高是低、是較暖還是未暖,都難以用一幅鴨游江水畫告知旁觀者。
觀畫的經驗可以產生impressions (印象), 不一定產生know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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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齋詩話》(英譯本) Notes on Poetry from the Ginger, 1987
《惠崇春江晚景》的第二首,也能幫助我們了解題畫詩的旨趣并不完全決定于畫之所繪。
請看第二首:
兩兩歸鴻欲破群,
依依還似北歸人。
遙知朔漠多風雪,
更待江南半月春。
開首就寫“兩兩歸鴻欲破群”,說的是惠崇畫面顯示:有些歸鴻不合群。為什么有些歸鴻想脫群?畫中景象沒展示。
蘇東坡設想“更待江南半月春”:那些想“破群”的歸鴻留戀江南春色,它們看來不大愿意跟鴻雁大隊伍北歸。
惠崇只畫出少數鴻雁似乎不合群,沒法畫出鴻雁的心思,而蘇東坡則“進入”鴻雁的內心,為它們注入了法想和留戀江南之情。
這就不限于“歸鴻的經驗”,蘇東坡的筆,已經寫到鴻雁的心思。
簡言之,這類題畫詩超越了視覺感受、經驗世界的層面,其“情”其“想”都加強了題畫文學的“深度”,使題畫文學的層次更豐厚。
實際上,“兩兩歸鴻欲破群”也可以是其他原由所致,例如,個別歸鴻患病、體力不濟……。蘇東坡所寫卻呈現:兩兩歸鴻似乎屬于“有情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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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題畫詩發展史》
借題畫表衷情:以鄭思肖《畫菊》詩為例
這里,筆者討論題畫文學的另一個實例。
宋代鄭思肖(1241-1318)《畫菊》詩:“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任世杰編《題畫詩類編》安徽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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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代題畫詩選注》,西泠印社出版社1998年版。
上引詩篇的意思:菊花開放之時,百花已經凋謝,只有菊花獨自開在稀疏的籬笆旁邊,與眾不同。那菊花寧愿保留芬芳,就算枯萎于枝頭,也決不被北風吹落委地。
鄭思肖這首題畫詩,與一般贊頌菊花的詩歌不同。
畫作大概只顯示菊花一直在枝頭,卻不能畫出“寧死不屈服于北風”的意志。這種意志,應該源自鄭思肖讬物言志。這首《畫菊》詩隱含他的人生遭際和做人的宗旨。
有些評論者結合鄭思肖的反元立場,認為“何曾吹落北風中”的“北風”喻指北方的元蒙統治者。這首詩可能隱含不屈于外族的意思。
如果按照張隆溪教授主張的“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不輕談“諷寓解釋”,那么,闡釋上“北風”應該和元人無關。
但是,誰能斷言“(北風和北方元人)一定無關”?“一定無關”如何論證?有“畫之款識”之類的文字為據嗎?
關于“畫之款識”,清錢杜《松壺畫憶》記載:“畫之款識,唐人只是小字,藏樹根石罅,大約書不工者,多落紙背。至宋始有年月記之,然猶是細楷一線,書無兩行者。惟東坡行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語三五行,已開元人一派矣。”(參看周積寅《中國畫論輯要》,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年版,頁560)。這說明,蘇東坡比較看重行款、跋語。
惠崇的《春江晚景》現在未見流傳。據說,今存惠崇的畫作只有《沙汀煙樹圖》《溪山春曉圖》《秋浦雙鴛圖》三幅(如今我們只能由蘇軾為惠崇所作的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來想象畫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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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nald Egan《散為百東坡:蘇軾人生中的言象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版。
美國學者艾朗諾(Ronald Egan)是少數將蘇東坡題畫詩納入其研究范圍的西方漢學家之一,他的《散為百東坡:蘇軾人生中的言象行》有專節討論東坡詩和畫。
詩中的“蔞蒿”= grass? ——這不是蘇東坡的想法
《惠崇春江晚景》詩寫了春江鴨、河豚,還有植物“蔞蒿滿地蘆芽短”。張教授將“蔞蒿滿地”翻譯成Grasscovers the ground。
“蔞蒿”= grass?
張教授此grass譯文,筆者認為未得原義。為免厚誣前賢,我們不妨討論“蔞蒿滿地蘆芽短”是怎么一回事。
“蔞蒿”是一種特定的草本植物(學名:Artemisia selengensis),春季抽芽,嫩莖可食用,味道清香,常見于中國南方的菜肴,在古詩中常與春日風物相關聯。至于“蘆芽”,一般認為,就是蘆筍的幼芽。
蘇軾被貶到黃州時,作《岐亭五首》(《蘇軾詩集合注》卷二十一),其中寫到陳慥(陳季常)熱情宴請被貶的蘇軾,菜式中就有蔞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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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岐亭五首》有敘:“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正月,余始謫黃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馬青蓋來迎者,則余故人陳慥季常也。為留五日,賦詩一篇而去。明年正月,復往見之,季常使人勞余于中途。余久不殺,恐季常之為余殺也,則以前韻作詩為殺戒以遺季常。自爾不復殺,而岐亭之人多化之,有不食肉者。……”(《蘇軾詩集合注》,頁1147。)
“恐季常之為余殺”是指陳季常為了歡迎蘇軾過訪,宰殺家禽牲畜來款待。殺生,令蘇軾于心不忍。
原來,蘇東坡為感謝皇帝不殺之恩,上謝表表示自己會“蔬食沒齒”(鄭培凱《幾度敘暉蘇東坡》,頁59)。
陳季常和蘇軾,過從其密,《蘇軾詩集》卷二十一收錄《陳季常見過三首》,見《蘇軾詩集合注》頁1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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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墨《蘇東坡的朋友圈》,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年版。
陳季常好客,性格豪爽,蘇軾每次到陳季常家,陳季常都熱情接待。蘇軾在《岐亭五首》其一(節錄)中寫道:
撫掌動鄰里,繞村捉鵝鴨。
房櫳鏘器聲,蔬果照巾冪。
久聞蔞蒿美,初見新芽赤。
洗盞酌鵝黃,磨刀削熊白。
(《蘇軾詩集合注》卷廿三,頁1148。)
上引第二行寫抓鵝捉鴨,就是指陳季常家人宰殺鵝鴨來宴請蘇東坡。家禽之外,蔬果當然也少不了(如上引第四行所寫)。蘇軾還在陳慥家吃到蔞蒿。
上引詩篇第五、六句“久聞蔞蒿美,初見新芽赤”就是說:“已久聞此地蔞蒿美味,今初來見之,其新芽尤美。”清人馮應榴輯注的《蘇軾詩集合注》據《爾雅》注云:蔞,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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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小品》,王文君注評,中州古籍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我們相信,“久聞蔞蒿美,初見新芽赤”,互文見義:“久聞”結合下句“初……”,暗示:第一次(初)吃,果然如傳聞所說那般美味!
蘇軾的其他詩篇寫到“青蒿”,例如《春菜》詩的前面幾句:“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爛蒸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蘇軾詩集合注》卷十六,頁759-760) 。
“青蒿”可能就是蔞蒿。
“青蒿”和“蔞蒿”應該是同類,這點從黃庭堅的和詩《次韻子瞻春菜》可以推測而知。原來,王安石《次韻子瞻?春菜》詩寫:“莼絲色紫菰首白,蔞蒿芽甜蔊頭辣”(陳素貞《北宋文人的飮食書寫:以詩歌為例的考察》大安,2007年版,第1卷,頁313)。至少黃庭堅是將“青蒿”和“蔞蒿”歸為同類的。
且不論“青蒿”和“蔞蒿”是否同類,黃庭堅的詩,也說明了“蔞蒿”可以入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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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國瑞《蘇東坡:不孤獨的美食家》,陜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蔞蒿可以入饌,香而脆美
蔞蒿嫩莖吃起來脆嫩、風味獨特。吃蔞蒿的習慣似乎古已有之,《詩經》、《楚辭》、《左傳》、《爾雅》等古籍記載“蔞”“蒿”,注釋家認為是指蔞蒿。《爾雅·釋草》:“蔞,蒿也。”
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做了比較詳細的介紹:“蔞,蔞蒿也。其葉似艾,白色,長數寸,高丈馀。好生水邊及澤中,正月根牙生,旁莖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參看《十三経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爾雅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頁260)。
另外,《楚辭?大招》寫到:“吳酸蒿蔞,不沾薄只。”(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頁3070)。黃靈庚引陸璣《疏》文,解為蔞蒿。
潘富俊《蘇東坡顛沛流離植物記》(貓頭鷹出版社2025年版)對“蔞蒿”有比較詳細的介紹。如果讀者愿意了解詳情,可以直接查看該書第136-1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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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昺《爾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本草綱目》草部第15卷記載:白蒿,即今水生蔞蒿也。辛香而美。(參看《本草綱目》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8年,頁412)。白蒿在《神農本草經》中列為上品,《爾雅》認為就是蘩,又名由胡、蔞蒿。
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引了多家的文字來說明蔞蒿伴河豚這道菜的烹制之法。
如果稱“蔞蒿”為grass,那么,蘇東坡感激陳慥(陳季常)以美食款待的“久聞蔞蒿美”如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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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樂府》
蘇東坡不是對食材懵懵懂懂的人,他在陳季常家作客,知道自己吃的是蔞蒿。蔞蒿和河豚,常常一起在宋、明人作品中出現(詳情請看下文)。
接下來,我們再看蘇東坡《浣溪沙(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石聲淮、唐玲玲《東坡樂府編年箋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頁276)怎樣寫:
細雨斜風作曉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可見東坡認為,春盤中有蓼茸蒿筍,那就“人間有味是清歡”。
一般的grass, 哪里會是“人間有味”?
這里,我們不妨做另一種推想:《惠崇春江晚景二首》開頭就寫“竹外桃花三兩枝”,據此我們推測惠崇所畫可能是遠景。
如果惠崇真是只畫遠景的話,那么,東坡可能是將畫中綠色草狀植物想象為他喜歡吃的蔞蒿、蘆芽(他也由此想象此時江水中有河豚)。
換言之,蔞蒿、蘆芽、河豚,都可能是蘇東坡主觀聯想之物,未必是惠崇畫中絵畫得清晰可辨的景物。
《惠崇春江晚景》有兩首,另一首開頭就寫“兩兩歸鴻欲破群”。這反映惠崇畫的是空中的雁群,因此,也是畫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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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榆生校箋《東坡樂府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蔞蒿、河豚,為何相提并論?
——宋朝的飲食文化
錢鍾書《宋詩選注》中,蘇軾《惠崇春江晚景(之一)》的注解部分據《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四對梅堯臣詩的評論,說到:“宋代烹飪以蔞蒿、蘆芽和河豚同煮,因此蘇軾看見蔞蒿、蘆芽就想到了河豚。”(錢鍾書《宋詩選注》,三聯書店2020年版,頁121。)這段話反映錢鍾書設想:惠崇清楚繪出蔞蒿、蘆芽。
河豚呢?錢鐘書認為,東坡是“想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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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詩選注》
北宋時,吃河豚已蔚然成風。蘇軾學生張耒《明道雜志》記載:“在仲春間,吳人此時會客,無此魚則非盛會。”(轉引自陳元龍編《格致鏡原》1735 年版,卷九十二,葉十六上)。
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年) ,蘇東坡《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寫到河豚,其中有“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之句,形容荔枝之美味只有河豚與江鰩柱可以比擬。
在南京,蘇東坡寫了《戲作鮰魚一絕》,認為長江鮰魚的美味不亞于江中的石首魚與河豚:
粉紅石首仍無骨,
雪白河豚不藥人。
寄語天公與河伯,
何妨乞與水精鱗。
他將鮰魚、石首魚和河豚相提并列(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頁1257。鄭培凱《幾度斜暉蘇東坡》頁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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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牕小牘》“東坡謂食河鲀,值得一死”(《格致鏡原》)
宋神宗元豐元年,蘇東坡在徐州,大概是看到蔓菁(大頭菜)冒芽,就聯想起他家鄉蔬菜的味道,寫出《春菜》詩(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頁789):
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
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
宿酒初消春睡起,細履幽畦掇芳辣。
茵陳甘菊不負渠,繪縷堆盤纖手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鐵甲。
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牙寒更茁。
久拋菘葛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鬢發脫。
東坡寫江北苦寒未已(第九句),然而蜀地冬蔬豐美,例如有蔓菁、韭芽、香薺等等,繼而引出“苦筍江豚那忍說”。苦筍與江豚是蜀地(蘇軾故鄉為眉州,屬蜀地)的特色食材,兩者搭配是當地經典美味。
蘇軾此時身處異鄉,提及苦筍江豚這一組合,實則是借故鄉特有的飲食記憶,抒發對家鄉的眷戀之情 —— 那些熟悉的味道,是故鄉在味覺上的印記,承載著他對故土生活的溫馨回憶。他希望早日回歸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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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先生詩集注》
梅堯臣(1002—1060)詩也寫到河豚,例如《范饒州座中客語食河豚魚》寫“河豚
當此時,貴不數魚蝦”。河豚初上市時價甚高,人猶爭購“以饋鄰里鄉貴”(宗菊如、周解清主編《中國太湖史》,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卷,頁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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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太湖史》
梅堯臣詩如下: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
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鰕。
其狀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
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鎁。
若此喪軀體,何須資齒牙?
持問南方人,黨護復矜夸。
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我語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來潮陽,始憚餐籠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
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
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
梅堯臣認定河豚“其毒亦莫加”,因此,世人為口腹之欲甘冒風險吃河豚實是“中藏禍無涯”,因此,他這首《范饒州座中客語食河豚魚》承認河豚是美惡相稱(劇毒與甘腴并存),但詩旨應該是吃河豚要有所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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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本《吳郡志》“有此魚則為盛會”(上圖第5行)
南宋人談吃河豚
到了南宋,范成大《吳郡志》也記載吳人吃河豚,“吳人春初會客,有此魚則為盛會”。(《吳郡志》卷第二十九)。
此外,辛棄疾《菩薩蠻?贈張醫道服為別,且令饋河豚》(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頁397):
萬金不換囊中術,上醫元自能醫國。
軟語到更闌,綈袍范叔寒。
江頭楊柳路,馬踏春風去。
快趁兩三杯,河豚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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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軒詞編年箋注》
這首詞寫春日飲酒送別張姓醫師(“張醫道服”或指對方是道士兼醫者),寫河豚將上桌。 辛稼軒又撰有《蔞蒿宜作河豚羹》詩(夏承燾、游止水編《辛棄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頁59):
河豚挾鴆毒,殺人一臠足。
蔞蒿或濟之,赤心置人腹。
方其在野中,衛青混奴仆。
及登君子堂,園綺成骨肉。
暴干及為脯,拳曲猬毛縮。
寄君頻咀嚼,去翳如拆屋。
第三句“蔞蒿或濟之”的“濟”,應該是指解救、救濟。此篇前四句陳述蔞蒿可以解河豚之毒。這應該是當時的認知。
稼軒還描述蔞蒿的出處、形狀及功用。“方其在野中”以下四句,衛青、商山四皓(即詩中提及“園”、“綺”等人),互文見義。意思是:蔞蒿在野地中,有如衛青混居于奴仆時、商山四皓未曾出山之際,皆不為人所用,無以發揮效用,這些人一旦登上君子堂,則可輔弼君主、成為國家所倚重之人(“成骨肉”)。
上引詩篇的最后四句是說,蔞蒿可以暴曬為脯。人們“咀嚼蔞蒿脯,可迅速去翳”。總之,“河豚挾鴆毒”,但是,辛棄疾也知道“蔞蒿或濟之”。
張耒在《明道雜志》中記載:“其烹煮亦無法,但用蔞蒿、荻筍(即蘆芽)、菘菜三物”烹煮(參看:王水照《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頁177)。大概張耒同時代的人已掌握了這三樣與河豚搭配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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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方《人間有味是清歡》,臺灣臺灣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
元人、明人筆下的河豚、蔞蒿
元代詞人喬吉(1280─1345)在《中呂·滿庭芳·漁父詞》(肖妍、暴希明、黃梅編著《元曲精華評析》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頁172)這樣寫“蔞蒿”:
湖平棹穩,桃花泛暖,柳絮吹春。
蔞蒿香脆蘆芽嫩,爛煮河豚。
閑日月熬了些酒樽,
惡風波飛不上絲綸。
芳村近,田原隱隱,疑是 避秦人。
喬吉將蘆蒿、蘆芽和河豚并列。這似乎說明了蔞蒿和河豚同吃的做法已經流傳開來。喬吉還提到蔞蒿的特點:“香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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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生等校注《喬吉集》,三晉出版社2017年版。
明朝人也知道怎樣煮河豚。
春季二、三月間,大概是最適宜品嘗河豚的時節,明人多選在此時節品嘗河豚佳肴,已經有一套料理河豚的烹飪方法(參看:謝忠志《直那一死:明代的河豚文化》一文,載《漢學研究》第31卷第4期,2013年)。
明人李時珍《本草綱目》的集解(據宋人嚴有翼《藝苑雌黃》)中提到:“河豚,水族之奇味,世傳其殺人。余守丹陽、宣城,見土人戶戶食之。但用菘菜、蔞蒿、荻芽三物煮之,亦未見死者。”(Li Shizhen; Paul U. Unschuld trans.Ben Cao Gang Mu, Volume VIII, Clothes, Utensils, Worms, Insects, Amphibians, Animals with Scales, Animals with Shell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1, p.738)。“未見死者”指沒有看到誰中了河豚之毒而死。
明末清初秀水詞人朱彝尊的《鴛鴦湖棹歌》第十五首:“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后壚頭酒價廉。聽說河豚新入市,蔞蒿荻筍急須拈。”(朱彝尊《曝書亭全集》第586卷)。他是從河豚“新入市”而聯想到蔞蒿。這和蘇東坡由蔞蒿聯想到河豚剛好次序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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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譯《本草綱目》,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1.
清朝文學作品寫炒“蘆蒿”(“蔞蒿”)
到了清朝,說部之中也有吃蔞蒿的情節。
《紅樓夢》六十一回講到蓮花替司棋向?娘柳家的討要雞蛋羹,被柳家的斷然拒絕,理由是食材不足,蓮花怒而質問:“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么忙的還問肉炒、雞炒?……”(《馮其庸評點紅樓夢》,青島出版社2021年版,頁1136。)
晴雯要吃的“蘆蒿”,就是蔞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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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其庸評點紅樓夢》,青島出版社2022年版。
《紅樓夢》中的“蘆蒿”與蘇軾詩中的“蔞蒿”實為同一植物。二者是同物異名,只是不同文獻或地域中的稱呼出現差異。
從植物學角度來看,“蘆蒿”“蔞蒿”二者均指菊科蒿屬的Artemisia selengensis,學名相同,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多生長于水邊濕地(參看《中國植物志》)。
清朝吳敬梓《儒林外史》第22回有這樣的客棧一幕:“一碟臘豬頭肉,一碟蘆蒿炒豆腐干,一碗湯,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參看:顧鳴塘《儒林外史與江南士紳生活》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頁148。)可見,炒蘆蒿在故事中已經被商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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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結 論
張隆溪教授A Historyof Chinese Literature(Routledge, 2023) 有中譯本。據說,中譯本將中文作品原文和張教授的英譯文以“漢英對照”的形式排印。
這種對照形式,方便中譯本的讀者比對原作和張譯文。可以想象,如果中譯本沿用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Routledge, 2023)的譯文,那么,中譯本的蘇東坡部分告訴讀者:“蔞蒿”相當于grass (草)。
可是,從上文的討論可知:蘇東坡沒有說“蔞蒿”是草。蘇東坡不是糊里糊涂的吃貨。
單獨看《春江晚景》詩的譯文,出現grass也許是無傷大雅的,可是,“蔞蒿”是東坡詩中一再提及的食材(又見于《岐亭五首》、《春菜》、《浣溪沙(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過土山寨》),蘇東坡顯然知道蔞蒿入饌之美。因此,將“蔞蒿”譯成grass,實在是語義過于寬泛,無法體現蔞蒿可食用的特性(常人不會吃grass),也會弱化詩句中對春日食材的細膩描寫。
在其他宋人的詩文之中,“蔞蒿”在載籍中也不罕見,梅堯臣、范成大、辛棄疾之外,陸游寫詩提到“蔞蒿”——《戲詠山家食品》:“牛乳抨酥瀹茗芽,蜂房分蜜漬棕花。舊知石芥真尤物,晚得蔞蒿又一家。疏索鄉鄰緣老病,團欒兒女且喧嘩。古人不下藜羹糝,斟酌龜堂已太奢。”(《陸游詩全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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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全集校注》
當今的讀者如果沒有見過或者吃過“蔞蒿”,缺乏real life experience, 那么,很可能讀漢英對照版“蔞蒿 = grass”也不會發現那譯文不妥當(筆者在先前一文已經指出張教授將“盧橘”譯成orange,也不妥當)。
《論語》記載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細心讀蘇東坡寫的詩,同樣能幫助我們讀者認識更多的植物和食材。
無論如何,張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Routledge, 2023) 蘇軾部分的orange 和 grass,不能準確代表蘇東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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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高評《唐宋題畫詩及其流韻》,萬卷樓2016年版。
本文的另一個論題是:“春江水暖鴨先知”suggests the idea that 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 (Zhang 2023:224) 和題畫文學的基礎。
春江之水,一般而言,是比冬日之江水溫暖(合常理),但是,“春寒料峭”這成語的存在已經說明春天的某日某刻也可能有“倒春寒”。
“彼時江水變暖”只是蘇東坡的想象和推測(江水可暖亦可未暖;也可以是魚比鴨先知),正如“春江就是the Yangtze River”之論純屬張教授的推測。
在詩人眼中,畫作的“空白處”“未定點(points of indeterminacy)正便利詩人馳騁神思、展其詩才。題畫文學的價值往往就在:融入了詩人的情感、思想和人生感悟。
換言之,“畫之妙在無筆墨處”(張高評《唐宋題畫詩及其流韻》萬卷樓,2016 年版頁323),題畫詩可以超越畫家和觀畫者視覺上的限制,補充、拓展畫作的內涵。
據說惠崇春江晚景畫作已佚。東坡《惠崇春江晚景》流傳于世,這說明題畫詩實有獨立存在的價值(脫離原畫而流傳)。
蘇東坡、黃庭堅為首的文人集團,正是題畫文學風氣大開的推手(參看:日本學者青木正兒的長文《題畫文學の發展》,1937年)。題畫詩,源于讀(觀)畫在先然后作詩,所以題畫詩首先是讀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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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莉《京都學派:青木正兒的中國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
題畫詩是中國獨有的文、藝融合形式,它不只是詩,也不只是畫,而是詩、書、畫三者在同一空間中互為表意、互補意境的創作(書=書藝 / calligraphy),往往闡釋畫作又有所引申,其獨特性值得史家寫上一筆。
不過,張隆溪教授似乎沒有注意到題畫文學,而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Routledge, 2023) 甚至連蘇東坡《春江晚景》是惠崇畫的題詩這點都沒有為讀者說明。
附記一: “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
張隆溪教授說“春江水暖鴨先知”suggests the idea that 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 (Zhang 2023:224)。
錢鍾書也談過這類問題。
錢鍾書《管錐編》說:《后山集》卷一七《書舊詞后》: “晁無咎云: '眉山公之詞蓋不更此而境也。”余謂不然;宋玉初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境也?”,“更”、“更事”之“更”,謂經驗,“境”、“意境”之“境” ,謂寫境、造境; ……康德論致知,開宗明義曰:“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此言移施于造藝之賦境構象,亦無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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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錐編》
上面那段話,節錄自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四冊第1390頁。所謂“移施于造藝”,意思當為:“(康德)知識不盡自經驗出”之論,可以套用到文藝領域。
錢鍾書反對“唯經驗論”的文學觀,認為文學創作不必依賴作者的親身經歷。他強調文學的想象力與表現力,認為“造境”比“寫實”更重要。他的文學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不是生活的復制。
康德的“知識不盡自經驗出”這話,超越了knowledge comes from real lived experience. (Zhang 2023:224)這種經驗論的框架。
附記二:“烏臺詩案”后,蘇東坡立誓吃素
“美食家”“吃貨”都是今人加諸蘇東坡頭上的名稱。其實,蘇東坡曾自我限制:他向宋神宗發誓,他要終身吃素、戒殺。
原來,1079年蘇東坡因詩案被捕入獄,一度想到自己必死。他出獄后,向皇帝表示,為感謝不殺之恩,自己愿終身吃素。
上文提到蘇東坡自言“恐季常之為余殺”。這句話的意思是:擔心陳季常為了款待我蘇東坡而開殺戒。
關于1079年發生的“烏臺詩案”,讀者可以參看:洪濤《1079年,一首詩差點就令蘇東坡送命?——談政治化詮釋、案件之本末和編年》一文,載“古代小說網”2024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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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全集校注》
附記三: 唐宋三大家(韓、柳、蘇)
柳宗元被貶到柳州后,寫了一首《食蝦蟆》的詩(已軼)。他在詩中表達了自己吃蝦蟆的感受。從韓愈的《答柳柳州食蝦蟆》中“而君復何為,甘食比豢豹”可以推測得知柳宗元覺得蝦蟆的味道不錯。似乎柳宗元能接受南方的飲食習慣。
韓愈被貶到南方則始終強調“忍食”痛苦,他不大接受“南食”。韓、柳態度之異凸顯二人在文化適應上的分歧(參看:洪濤《北宋文人的飲食書寫、當今學者的“囫圇吞棗”——兼談文化他者(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五十)》)。
蘇東坡又如何?
鄭培凱教授《幾度斜暉蘇東坡》一書指出:“蘇東坡在海南面臨的處境極其惡劣,朝中政敵對他的迫害也變本加厲,好在他天性有豁達詼諧的一面,甚至以自嘲作為精神解脫之法。殺生不殺生,已經不是生存考慮的問題,首要的生存條件是有得吃,有什么吃什么。沒有豬肉吃薯蕷,沒有雞肉吃熏鼠。蝙蝠、蛤蟆、蜜唧、蛆蟲,不但可吃,還可入詩,也真令人佩服東坡的幽默與大度。”(《幾度斜暉蘇東坡》頁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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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培凱《幾度斜暉蘇東坡》,中華書局2023年版。
鄭培凱教授沒有確指蘇東坡必定吃了蝙蝠、蛤蟆、蜜唧、蛆蟲,他只是提到蘇東坡的“大度”。
蘇東坡將蝙蝠、蛤蟆、蜜唧、蛆蟲寫入詩,這顯示: 他對“如何是詩”也是不拘一格的(有些讀者期望詩能喚起人對美的感知。他們難以接受詩描寫蝙蝠、蛆蟲、蛤蟆……。那類詩篇他們判為vulgarity、嫌不夠“詩意”、嫌不夠高雅,正如寒山詩也被認定為難入“大雅”之堂。蝙蝠、蛆蟲之類,不在這類讀者的期望之內。)
不過,horizon of expectations(中文常譯為 “期待視野”)是復數的,有其“動態性”,也不定于一尊。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往往處于“滿足期待”與“打破期待”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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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D. Le Gros Clark trans. Selections from the Works of SU TUNG-PO
附記四: 校字記
洪濤《“無韻之離騷”之外,又有無韻之文賦——猛批不可譯論,結果如何?(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四十九)》其中有一小節,名為“散文翻譯——英語讀者從譯文何處感受到Melodious?”
2025年8月18日放上互聯網時,該小節之名稱漏植“感受”二字。謹此修正并向讀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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