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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拌碗》
文|沙子 畫、編輯|馬桶
二毛坨顯得精瘦、疲沓,他的名字倒是取得好:歐樹高。
小學三年級了,回回坐頭排位子,個子矮呢。
哥哥歐樹龍是娘肚子里的頭胎,自然是元氣足點,也吃得好點,出生就六斤半,日后也長得壯實,氣力蠻大,做事又溜刷,深得爺娘的倚重。
三妹子歐樹吉是屋里的嬌嬌女,長得同娘一樣,臉上一對杏眼,身條迎風擺柳,那穿紅著綠也就是常事,好看得如同司門口逢年過節時的五彩牌樓。
一個占頭,一個押尾,那樹高就卡在中間了,用今天的句子,正宗的“千年老二” 呢——上不頂天,下不落地。
雙井巷,在八角亭、司門口片區,卻太背靜,南有坡子街,北有臬后街,那兩條街,各色店鋪多,石庫門公館多,有錢人多,終日熱鬧;住雙井巷的,就偏平民了,賺一天,過一天,哪里來的余錢剩米,清一色住木板瓦屋。好在兩個哥哥都不在意衣著的事,聽到夸贊妹妹漂亮的話,倒是洋洋得意,“那就是的啦,我三妹子‘八角亭一枝花’啦!”
平常日子如流水,一日三餐剛吃飽。
看過湘江河里端午賽龍舟,兩個光頭伢子就是一件背心、一條短褲出門了。平紋青布的短褲子,不過六寸長,后面幔了兩塊屁股肉,前頭剛好兜了麻雀嘴。
一放暑假,背心一脫,一條短褲子打沖鋒,四路子到處去野;到坡子街西口的客運碼頭下河打脬泅,把短褲子脫了,屌胯令光——伢崽子都是箇號套路。樹高的口白是:“穿褲子下河,打得透濕的,就會被爺娘發現,?耳朵咧!”
三妹子樹吉有時候也跟幾個女同學、女鄰居一起到河邊頭去,看他們玩水,說是幫他們守衣褲;伢子剮褲子下河時,妹子就用兩手捂了雙眼,到河里傳來叫鬧嬉笑,才睜開眼皮……當然啰,她們更多的還是在屋門口、井邊上玩,跳房子,跳橡皮筋,同樣玩得一身黑汗水流。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家家緊巴巴的日子。
讀書,倒是就近入學,這一片的細伢子、細妹子都進了火后街小學。
那一向子,娘在九如齋食品店做中秋節零工。下班時,從藥王街口子邊上的介昌綢布店買回一段泡泡紗尾子布,土紅色底子起小白花的,幾多好看。
進屋把那段布料放在枕頭邊上,她就鉆到廚房里搞飯菜,隨便扒了幾口,開口安排樹龍洗碗。
“媽媽誒,今天我洗碗啰。”樹吉笑瞇噠地對娘講。
“那好。”娘和大哥不約而同答應了。
樹龍是想偷懶,娘是要裁縫上衣。
三妹子好靈泛的,娘在做飯菜時,她就在枕頭上拿起那段泡泡紗,到鏡子前比劃了一通,要是做條半截裙,我們班上,我們學校,對,坡子街一線,司門口、八角亭一帶,就是頭一條咧……那我就要圖點表現著。
“看看啊……我……想得點辦法,獎勵你一下啵。”娘捻亮了一點煤油燈。
娘在床鋪上擺平泡泡紗,拿出剪刀、劃粉、皮尺、竹尺,忙碌起來。
三兄妹在小飯桌上做完作業,在爺的催促中洗完澡,就打算睡覺了。
晚飯前,樹龍抽出扁擔,提起吊桶子,到井邊挑了兩擔井水,“媽媽誒,你等下子洗衣褲,就不要摸黑到井邊上去了。”
那口四眼井,水深井黑,打幾桶水上來,蠻費力的。
娘心里舒服,隨口一句:“我樹龍幾多懂事哦,到底是大崽,還等個一年半載,大小事情就幫屋里擔得一肩噠。”
爺也開心,“那過幾天吃蒸蛋的話,就讓你拌碗。”隨手就把電燈扯滅了。
“莫關電燈啰,”娘吹滅了煤油燈,“電燈亮些……我怕下錯了剪刀咧,是想給三妹子……”
二毛坨睡在竹鋪子上,心里有點失落:我何式就找不到一點冒頭的事呢?睜開眼睛看下看看……到底瘋玩太累,卻是很快就合上眼睛入睡了。
娘給自家做了一件短袖香蕉領的夏季小衫,還多出一塊布料,左裁右剪,前拼后接,到底給三妹子拼成了一條一尺二寸長的裙子。
哦呀哦呀,左鄰右舍的女人都講好。
趁大人上班的時機,一群細妹子擠到三妹子樹吉的床邊上,關門閉窗,你脫我穿,輪流把那條漂亮裙子試穿了一番,還限定了,每人只能穿五分鐘。
天咧,五分鐘,只照得幾下鏡子啦,那心里也熨帖,過了干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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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細妹子回去就吵了娘,要做裙子。天咧,那泡泡紗哪里又是時刻子買得到的布料啰,上海貨咧,用火車拖起來的咧。
再講,1960年過的是“苦日子”啦。能混飽三餐飯,就是做爺娘的最大心愿。
到底有幾個腳步勤的堂客們,隔三岔五去介昌綢布店。十天半個月里,斜對門的香妹子做了一條藏青色配綠葉的棉綢裙,巷子里的淇妹子做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紅花小布衫,二毛坨看了,念了一句:“都冇得三妹子的泡泡紗裙子好看!”
其實呢,講出來你只怕是不信,他長褲里頭塞的是一條拼襠短褲。
一家五個人的布票,還是不太夠用,伢崽子的褲子,膝蓋、屁股、褲腳那三塊地方,早就磨爛噠,扯破噠。
娘手巧,就把樹龍的長褲子剪去褲筒,留下腰身,又是綻齊邊口,又是加長腰頭,好歹改成了一條內短褲。
“我不要咧!”二毛坨答復得好干脆,“我一年四季撿哥哥的爛衣褲穿,變成噠撿破爛的!”
“穿得里面,哪個看得見唦,冇得事啰。”
二毛坨腦殼都甩脫,掛個空檔就去學校了。一天下來,總覺得少了點么子。
次日一早起床時,娘又講:“你把那條舊短褲穿噠啰,明年熱天,給你買一條嶄新的球褲,藍卡其布的。我到兒童商店去買。”
歐樹高穿上了,一動腳,籠內鳥,關羽不得張飛,心里也就踏實些。
吃晚飯。擺中間的是一菜碗蒸蛋。三個崽女都是等著娘用調羹搲到自家的飯碗里。兩個伢子心里都打小算盤,要是讓我拌碗就好啦。
三妹子無所謂,心里想著別的事,看了看娘,細聲講:“散學時,我從坡子街口子上過身,看到一個阿姨,穿一件旗袍,花弄噠,幾多好看的。”
“那是住公館的闊太太咧,有錢人家,”娘笑了,“蘇州絲綢,、杭州軟緞,哪里又是我窮人屋里穿得起的啰。你碰到的,多半是鄢公館的洋婆子。”
爺老倌臉上澀澀的,“唉,是我一個男人冇得本事咧。”
“你有三頭六臂又如何啰?”娘臉上扯出一絲苦笑。
“媽媽,我長大噠,買蘇州絲綢給你做。”二毛坨急急地講道。
“那我記得你箇句話。”娘的眉毛翹起好高。
“你未必就不給我買啊?”三妹子插上來,“我是你妹妹咧。”
“好的好的,也給你買。”
菜碗里的蒸蛋,到底搲完了。拌碗——三個崽女都冒出了同樣的想法。
做爺的吃了滿滿一調羹,作娘的用調羹尖子挑了一小坨試了一下咸淡……三個崽女都冇看到,也冇得心思去看,就是看到了又如何啰?
其他菜,吃完,碗就令光的。唯獨蒸蛋,吃完后,還沾著余糧:上面一圈是蒸蛋頂圈,碗邊上是蒸蛋余脈,底下一層是蒸蛋積淀和一點醬油剩湯,都只是一點點,但統統刮到一起,加起來就是一個豐富的碗底子啦。哎喲哎喲,不要太好吃,還能送下半碗飯!
娘不開口,手上的調羹是均勻地送到三個飯碗里的,偏頭望了老倌一眼。
“樹龍,你拌碗啰,”爺開口一句順溜話,“你幫娘挑了五十斤煤回來了,要不然,晚飯就不得熟。你娘箇幾天腰痛還冇好。”
三妹子動手幫忙檢場,心里服氣。
二毛坨看到鍋里還有兩根手指大小的糊鍋巴,莫可惜了,拈起,送進了嘴里;隨后還是盯了一眼蒸蛋碗,已經刮得索索利利,似如被狗舔過一樣。糊鍋巴糜苦的,哪里又抵得上碗底子的鮮香咧?
睡到竹鋪子上,二毛坨想,我要做點么子走到頭前去的事呢?下回拌碗就會輪到我的。
做課堂作業,用“難過”造句。歐樹高偷看了郭小淇的本子,“我算術只考了57分,沒及格,心里很難過。”
那她難過是應該的,我考了82分……那我要造一個比她好的句子……默神好久,他才動筆。
次日的語文課,安老師開講前,先拿著一個本子,笑著說道:“昨天的造句,歐樹高的最好。大多數同學的造句是‘沒考好、挨了批評’,就心里‘難過’。我念一下歐樹高的啊,大家聽好了:‘我家門前修水溝,工人叔叔挖了一條又深又寬的溝,好難過的,我生怕掉到溝里去,爬不上來。’”
哄堂大笑。
郭小淇覺得對又不對,只是講不清。
“好在哪里呢?”安老師搖搖那個作業本,“第一,好在歐樹高動了腦筋,想出了一個獨特的句子,與大家的都不同;第二,大家都把‘難過’當作表示心情的形容詞,歐樹高不同,把‘難過’當作表示行為、動作的形容詞,我要表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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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淇帶頭,掌聲四起。
吃晚飯時,二毛坨得意洋洋地講起了“難過”的得意。
娘笑道:“下次吃蒸蛋,你就拌碗啊。”
媽媽的許諾,讓二毛坨在床上翻了一刻鐘才入睡……哪一天才又會吃蒸蛋呢?
娘在煤油燈下糊鞋面子,“我是聽不懂,只是曉得那安老師講的話有道理。”
“人家是第一師范畢業的咧。第一師范是毛爹爹讀書的學校,你以為好玩哦。你一個只曉得搞飯菜、做針線的,哪里跟她比得啰。”歐從富講。
如今五花八門的電子游戲中,它倒是成了一個常用詞了:“‘王者榮耀’的闖關,好難過咧!”
娘每天都想做蛋給崽女吃。哪來的蛋呢?憑“副食品供應”折子,每戶每月能買一斤雞蛋,還要信碰,要肉食水產店有貨才行,排起好長的隊。五個人,三天才有一個蛋咧!雞蛋金貴,那拌碗,就是家里的一個獎賞噠。
娘是個精細人,心里清白,一斤蛋,中等大小的是十個,大點的是九個,小點的是十一個;每次買蛋,娘總是細聲細氣的給營業員講,“請你挑小點的。”
那次稱蛋,十個蛋,才九兩四錢重。
營業員隨口講,“你補一個啰。”
娘盡大的拿了一個,哦嗬,一斤一兩噠!一路笑回家。
看到菜籃子里的雞蛋,二毛坨喜瞇噠,也就是明天、后天的事噠啰。
飯桌上,三妹子春風滿面、笑靨如花,“告訴大家啊,我的獨唱節目《瀏陽河》,代表學校參加區里的‘國慶演出比賽’!”
“啊呀,不易得啦,吉藩區有二十幾所小學咧。”歐從富放下飯碗,摸了摸女兒的后腦殼。
娘立馬接腔,“明天吃蒸蛋,你就拌碗啊。”
二毛坨心里堵得痛,眼淚水差點啊子流出來。
秋被子就是娘的一件夾衣。我又不冷——就把夾衣揭下來,丟到一邊去了——你講的話,不作數,那我長大噠,就不得給你買絲綢,看你拿么子家伙做旗袍……我還可以做點么子出頭露臉的事呢?唉,只怕還是輪不到我,我冇得哥哥那好的力氣,也冇得妹妹那好的喉嚨。
省半碗飯給爺吃呢?那不行——安老師講,你們是吃長飯的年紀,就算是眼前過“苦日子”,也還是要吃飽飯,才能長個子;身體好,才能當解放軍、才能保家衛國。
真的,想不出辦法噠……
二毛坨心里憋口氣,聽課好認真,作業做得熨絲熨帖,默寫生字、造“因為……所以”的句子,又都得過安老師的表揚,但都不打秤,講不出口。
算術的單元測驗打了95分,比上次提升了20分,也不講算了;妹妹一次就提升了25分,娘也冇再講要她拌碗啦。
不再想箇件事,也就放松發條,出去瘋了。
那天,又看到飯桌上的菜碗里放了五個鮮雞蛋。
“媽媽,你又買了雞蛋啊?”樹龍問。
娘只是笑笑。
“是你媽媽幫郭小淇裁了兩條秋褲,她媽媽送的呢,”爺把菜碗端進碗柜,“收好著,打爛噠可惜。”
“是淇妹子過十歲生日,她外婆從東邊鄉里送過來的。總共也就二十個咧。”娘語氣里透出一份高興。
“媽媽,”三妹子摟著娘的手臂,“媽媽,明天不吃,后天也不吃……到大后天,隔了三天了,就做一碗蒸蛋要得啵?好久冇吃蒸蛋噠咧。”
“提前一天啰,”娘面色羞慚,語氣疲混,“我們做爺娘的,虧欠了你們咧。”
三個崽女又都想到了拌碗。哥哥、妹妹又都想著要圖表現。
反正輪不到我老二。二毛坨就不想了。
兩天后,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講:“學一個體操基本動作,分腿騰越過跳馬。”又做了示范,“男生可以脫下長褲,動作就輕松些。”
男生就都脫衣剮褲、擴胸踢腿,做準備動作。
歐樹高自知個子小,怕跳不過,助跑也就猶豫而不得力;到手撐跳馬的那一瞬間,體育老師托了他一下,順利地過去了。
樹高喜得握拳用力,做了個加油的動作。
第二次,沒有扶托,也跳過去了。“助跑時,再快一點。”體育老師叮囑他。
第三次,樹高想起騰空時要往上拉一下身體,兩條腿要盡量趴開一點——輕松越過。
只可惜,用力過猛,舊布改的短褲子“咵啦”一響,炸襠了——窩里的麻雀子露了出來!
“啊吔,小鳥唧!”男生起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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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女生站在二排,并冇得哪個看到了什么。
體育老師動手幫他把長褲子套上去、穿好了。
課間,男生們都來調他的口味。魯平波的喉嚨最大,平日里冇得事,他還要捏起事來起哄的,眼前有了箇好的口味句子,那還講么子啰。
郭小淇溜進辦公室去了。
上課鈴一響,安老師一進來,就虎起臉,問:“男生們,你們哪個是穿了褲子從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啊?”
一個個被訓成瘟雞子。
放學出校門,魯平波的新口味句子就出來了:“嫩麻雀,飛出窩,對噠妹子喊哥哥!嫩麻雀,飛……”
歐樹高把書包一丟,橫著肩膀就礌了過去。魯平波一個趔趄,差點倒地,隨即直起身子,沖過去拳腳相加。
歐樹高拼一把蠻力,對準魯平波的臉就是一拳,他仰頭一讓,拳頭打在鼻梁上。
“啊呀!出血噠!”
“鼻子打出血噠咧!”
娘在廚房里忙,蒸蛋剛熟,立馬端開蒸鍋,垛上燒水瓦壺,跟歐樹吉去了學校。
二十分鐘后,她回到家里。路上,三妹子幾次看到媽媽擦去眼角的淚。
歐樹高還氣沖沖地坐在屋門口,一副余怒未消的架勢,眼神里也有一絲惶恐。
娘就呵斥了一句:“洗手洗臉,準備吃飯!”
飯桌上,哪個都不敢開聲,任由娘派發蒸蛋,還是每個崽女兩調羹。這天,哪個都吃不出蛋鮮和醬油鮮,哪個都不敢開口講那兩個字。
“二毛坨,你拌碗。”娘輕聲說道,還順手把蒸蛋碗推到了他面前。
淚,瞬間濛了下來……哪里只是碗底子,足足還有滿滿一調羹蒸蛋!
莫急莫急,還有一個彩蛋在后頭。
娘,到底冇穿上二毛坨買的絲綢。
三老如今還是時常小聚。二爹爹做東的日子多,他名下有兩套住房、三間臨街的門面,箇里那里的股票、基金歸攏起來不少于七位數。
家人聚餐,蒸蛋是必點菜。
歐欣娜問,“爹爹誒,你們是蒸蛋吃不厭啊。”她在雅郡中學讀高二。
“老咖噠,”吉外婆講,“吃點湯湯水水易得消化啦。”
“你們的老娭毑在世時,蒸蛋做得最好,那真的是吃不厭,”歐老大把蒸蛋淺口盆里的剩余蛋絮,撥到一起、刮到一起,用調羹舀起,送到嘴里,“哎呀,實在是吃得拍飽的噠。”
三外婆笑笑,“我還想來抄底的咧。”
欣娜又講:“語文老師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獎賞’。要寫成一個小故事,要情節曲折,還要延伸。爹爹你們給我點思路看看,你們細時候,最好的獎賞是么子?”
大爹爹和三外婆都愣住了。
“拌碗。”二爹爹只吐了兩個字。
“對的。拌碗。”那兩老異口同聲。
如入五里霧中……欣娜偏轉身軀,點開微信圈,給閨蜜回信去了。
作者——沙子
原報社編輯,喜歡攝影,寫點市井小民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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