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最好的特產，是手藝人

景德鎮古窯民俗博覽區的半成品 圖源：視覺中國

這個小城有清澈的河水，

暢快的空氣，悠閑的生活，

它又能提供與一線城市對接的創業平臺，

這個創業平臺，基于陶瓷手工藝，

基于人們對手工藝價值的

重新定義與發掘。

我們看到年輕的陶藝家、設計師、品牌

正在從景德鎮走出去，

走向世界。

01

輝煌：前工業時代的工業化城市

拉胚 圖源：視覺中國

著名的英國科學技術史專家李約瑟博士說：“景德鎮是全世界最早的工業城市，在西方工業革命之前，景德鎮瓷器已成為世界性的大產業。”景德鎮在古代能否算是工業化城市，這里不做討論。但這句話卻顯露出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景德鎮窯與歷史上所有的窯口有本質的區別。

在景德鎮窯之外，所有窯口本質上就是生產某一類產品的作坊群，無論作坊群的數量多少，規模大小，時間長短，作坊與作坊都大同小異。每一個作坊都是一個標準的生產單位，從原材料到產品再到銷售。事實上，不但是瓷器作坊，古代絕大部分的手工業都是如此。但是，進入大工業時代，單一形態的企業就越來越少。一部手機，可能它的某個配件產自越南，另一個配件則產自臺灣，品牌是韓國的，生產組裝在深圳，而產品銷往美國，負責宣傳的是一家上海的廣告公司，經銷商則數不過來。

利胚 圖源：視覺中國

而這正是景德鎮古代制瓷業的狀態，其中最具典型意義的就是包青窯與官搭民燒。

官搭民燒，字面的理解就是宮廷將官窯瓷器搭在民窯里燒制。官搭民燒最早出現在明代中期。表面的原因是御窯廠無法按時完成皇帝下達的繁重任務，就把一部分任務派給民窯。到了清代，官搭民燒發展成一種分工協作關系，官窯負責瓷器的成型與彩繪，而民窯就只負責燒窯。這種協作方式來自于包青窯的出現。這種窯口自己不生產產品，只是提供窯位，為那些自己沒有窯的作坊服務，賺取窯位費。包青簡單地說，就是包管燒得好。燒窯本來就是窯業中技術性最強的環節，于是，官窯利用現成的民間資源也是順理成章，官窯只是成為了包青窯的一個大客戶。

繪畫 圖源：視覺中國

雖然表面上看，包青窯的出現使得官搭民燒得以順利進行。但背后反映的窯業狀況，卻要復雜而深刻得多。這種窯業運營的全新方式所反映的是窯業規模的急速擴大和窯業分工的進一步細化。一般而言，所謂的窯，就是指生產瓷器的作坊。一個作坊在獲得原材料之后，進行成形、彩繪、上釉等一道道工序，最后燒成瓷器，投放市場。這也是古代所有手工行業的一般情況。但是，景德鎮制瓷業早已步入更高的維度。

此時的景德鎮窯業，不但要滿足皇帝的胃口，還要為全國市場提供充足的產品，甚至還要供應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的需求。產業規模之大，完全超出人們的想象。與此相伴的，是分工的擴大。分工的擴大宏觀上導致窯業形態的專業化與多樣化，微觀上則是工藝的細化。

雕刻 圖源：視覺中國

早期家庭式的作坊，演化出越來越多的形態，比如，有的作坊只負責做坯，有的作坊只完成彩繪。而包青窯，就是產業細化在燒窯環節的結果。不同的作坊之間，形成緊密的協作，以至于一件瓷器的出產，常常是多個作坊共同的成果。與產業細化相對應，制瓷工藝的細化程度也令人瞠目結舌。明末成書的《天工開物》中提到，一件瓷器的制作，從頭到尾要經過七十二人之手。事實上，如果要細數整個制瓷行業所有的工藝環節，則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盡管宋代窯業仍停留在家庭作坊式的生產，但景德鎮已然構筑出一條完整、齊備而龐大的產業鏈，數十萬人以此為業，賴此為生。產業規模之龐大，完全超出古代社會的想象。景德鎮瓷業，邁進最為輝煌的年代！

02

敗落：工業文明的勝利

景德鎮窯爐鈞釉瓶，清雍正年間產，上海博物館古代陶瓷館文物。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1792 年，英國國王以為乾隆皇帝祝壽為名，派使團前往中國，希望擴大兩國之間的貿易。在英國人的禮品清單中有一項，一直被人們忽略，但它所具有的象征意義，恐怕要遠遠超過其它所有的禮品——那就是英國威治伍德瓷器。威治伍德瓷器的創始人約西亞·威治伍德，于 1759年創辦瓷廠，經過幾十年的努力，使得英國瓷器在歐洲聲名大振。威治伍德自信自己的產品已經可以與中國瓷器一較高下，于是抓住這次難得的，甚至唯一的機會，希望將英國陶瓷的商業版圖拓展到亞洲。

荷蘭國立博物館藏中國景德鎮瓷器，青花開光花卉紋盤。圖源：視覺中國

對于英國瓷器而言，它誕生之日，剛好是工業革命發動之時，隨著工業革命的推進，瓷業迅猛發展并引領世界瓷業的新方向：工業化。反觀中國瓷業的生產，表面上雖完全依賴手工，但高度發達的工藝體系，在本質上是分工擴大的結果。分工細化的程度，即使放在今天，也是令人嘆為觀止。甚至有學者認為這是人類最早的生產流水線，完備的程度是今天的很多企業都遠遠不及的。這條流水線與工業時代相比，所缺的只是蒸汽機這樣不竭、高效而巨大的動力。但這恰恰是進入工業文明的門檻。

表面上，此時中國陶瓷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品質上，仍不落下風，但其背后卻有著本質的區別：歐洲陶瓷處于工業化陶瓷的起步階段，而中國陶瓷已然到達人類手工工藝的頂峰。工業文明全面打敗手工文明，尚需時日，特別是在陶瓷領域還任重道遠。不過，最初的差異已然顯現，之后的道路也已注定。仿佛一場爬山的接力賽，我們已盡全力達到可能的最高處，而西方人順勢接過賽棒，精力充沛，奮力向前。兩者在產品市場上此消彼長，之間的差距也越拉越大。

事實上，景德鎮制瓷業衰敗的最根本的原因，乃是工業文明打敗手工業文明。這一過程在上個世紀的百年間，在景德鎮上演了兩次。第一次是民國時期，洋瓷入侵，景德鎮瓷業失去了最后一塊本土市場。1949 年新中國成立之后，洋瓷對中國的入侵強行中斷，國內的市場重新回到了景德鎮手中。

但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逐步開放，其他陶瓷產區工業化迅速崛起，這讓景德鎮倍感壓力。令人痛心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景德鎮十大瓷廠解體，之后，景德鎮該何去何從，這是一個需要深思，也必然要面對的問題。

03

未來：后工業時代手工藝的價值

江西景德鎮古窯民俗博覽館的陶瓷民俗展示區 圖源：視覺中國

在工業化興起之時，手工藝代表的是沒有標準，質量難保，老舊過時。工業文明取代手工藝是歷史進步，大勢所趨。不過，近年來，全世界對手工藝的態度似乎正在發生驚人的變化。每一個行業都在用手工藝為自己貼金，頂級的奢侈品品牌自不用說，即使是日常的飲食也開始強調手工。

這背后所反映的，是人們對手工藝價值的重新反思與定義。手工藝成為某種象征，代表著精工細作，高昂的成本以及藝術性。這與工業文明興起時手工藝所代表的價值形成鮮明的對比。

陶瓷領域也不例外，全球最頂尖的陶瓷品牌梅森，一直標榜手工制作，甚至宣稱很多景德鎮失傳的手工技藝仍在德國得以延續發展，但事實上，景德鎮仍然是全世界陶瓷手工藝體系最完備、技藝最高超、匠人最眾多的城市。最為關鍵的是，景德鎮的手工制瓷業的生態仍然保持著古代最發達時期的整體框架，它是一個產業鏈，一張網。

景德鎮皇窯，這里演繹著歷代皇家御窯制瓷技藝 72 道。圖源：視覺中國

試想一下，任何一個陶瓷產區，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是完全無法進入的，一個窯就是一個封閉的作坊，或者企業。但對于一個開放的網絡，這非常容易，任何一個點都可以接入這張網。這也是景德鎮會出現“景漂”群體的根本原因。

表面上看，這是一張陶瓷之網，但實際上，它所容納的，不僅僅是陶瓷。雖然“景漂”表面上都是被陶瓷所吸引，但大部分都不是“陶瓷行業”的人才。這是因為現代化的分工體系使得行業間的交流也變得更為密切，近的如陶瓷的相關領域比如茶、比如與陶瓷有關的產品；稍遠一點比如攝影、營銷等。所以，這是一個更為開放的，擴展的網絡。

荷蘭坎普斯家族紋章甜點盤，江西景德鎮，約1695年，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中國國家博物館展覽。 圖源：視覺中國

當然，這仍是一個基于傳統手工藝行業的擴展網絡。這個網絡會擴展至何處，它的最重要的價值又在哪里？是否成為一個陶瓷特色小鎮仍然是這個網絡的終極歸宿？如果著眼于陶瓷，那么無論如何勾畫，也難以跳出陶瓷本身。但基于前述關于手工藝在現代人類社會的價值重構，我們也許會看到不同的前景。

事實上，景德鎮最重要的價值，或許在于解決了現代社會的一大困境——大城市病與小鎮生活的矛盾。

現代社會的發展，大城市里，人和各種資源越來越集中，體量倍增，從發展的角度看，這是一種規模效應，一種“良性循環”：城市規模越大，發展水平越高，從而就會變得更大。但這種超大規模的城市也讓現代人越來越遠離自然，越來越成為社會大機器下的標準齒輪。這時候，田園生活就越發具有吸引力。但這種吸引，并不能使人們逃離大都市，因為田園所不具備的正是大城市所能提供的：生活的極度便利，巨大的發展機會。

景德鎮陶溪川文創區 圖源：視覺中國

這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似乎在景德鎮看到了一線希望：這個小城有清澈的河水，暢快的空氣，悠閑的生活，它又能提供與一線城市對接的創業平臺，這個創業平臺，基于陶瓷手工藝，基于人們對手工藝價值的重新定義與發掘。我們看到年輕的陶藝家、設計師、品牌正在從景德鎮走出去，走向世界。

從這個意義上說，景德鎮會成為這樣一個城市，它在疾進的大都市生活與舒緩迷人的田園生活間創造了一塊試驗田，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這將再一次引起全世界的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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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吳冠宇 王旭輝

美編：崔子涵 周伊萌

校對：段海英

審核：王旭輝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