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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妻子的心力少了一大半,于是砍掉了三分之二的樹,這算一種寄托,忙起來,生活能少一些痛苦。
配圖 | 《山海情》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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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從十幾歲就開始賺錢,大半輩子都沒賺到,他原以為自己命里和錢無緣,沒想到臨到老年,他對錢已無所求時,錢卻不請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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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春生出生在山東省濰坊市一個偏遠的農村。他是家中的獨子,按說應該集寵愛于一身,可他自出生就生活在兩種極端的環境中,父親在家時,家里的氣氛格外緊張,時不時會傳來父親的咒罵聲和母親含混不清的求饒聲,父親不在家時,家里又異常安靜,就像一座孤寂的墳墓。
春生父親沒有一技之長,常年靠給人做點兒零活維持生計,因而脾氣暴躁,稍有不如意,便會對春生和春生母親破口大罵,甚至拳腳相加。春生母親是半啞巴,不挨打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連墻面都黢黑的屋子里發呆。
1961年,春生6歲,母親由于頻繁拉肚子無錢醫治,草草離開了人世,至今病因未知。
母親走后,父親對春生更無好臉色,時常罵他是“拖油瓶”“討債的”,春生實在無法忍受,沒多久就離家出走,過上了沿街乞討的日子。
那幾年農村還沒從三年饑荒中恢復過來,春生在外也是勉強過活,運氣好時能討到一塊玉米餅,運氣不好,只能吃樹葉、啃樹皮,可是哪怕在外有餓死的風險,他都沒有動過回家的念頭,他恨父親,恨他的無能,恨他的暴躁,恨他間接害死了母親,更恨他把自己帶到了這個世界上。
1967年,春生12歲,姑姑找到了他,告訴他父親走了。春生回到家里,在村民的幫助下,將父親草草安葬了。他站在墳前,看著眼前的黃色小土丘,想起父親曾經暴躁時青筋四起的臉,心里一半麻木一半悲傷,這一半悲傷又分為兩半,一半為父親,一半為自己。
安葬好父親后,兩個姑姑開始商量如何安置春生,她們都是背朝土地的農民,家里各有三個孩子,如果再添上一張嘴,而且是一個半大男孩的嘴,誰的家庭都負擔不起,于是決定給他找一戶領養人家。
巧合的是,鄰村有一對夫婦,四十來歲,膝下無兒無女,正需要收養一個孩子,但有一個條件,孩子必須要改姓。
于是,春生不再姓“王”,自此之后,他喚做“國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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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的養父曾經是國民黨士兵,養母是養父從四川帶來的婆娘,養父母家比春生的親生父母家要富裕,可春生并沒有就此過上安穩有依靠的日子,他在新家里,與其說是孩子,不如說是一個年輕的勞動力。
春生每日里像陀螺一樣忙碌著,一開始做一些小活,做飯、刷碗、打掃院子、撿拾干草,后來等到十四五歲,就開始在生產隊賺工分。
春生第一次出遠門,是養父讓他去100多公里外的墾利推油。那時候生產隊每年都會買油,冬天燒柴炭使用,每戶需要出一個勞動力,推著上面用繩子綁著藍色圓筒的木制手推車把油運回來。春生幾乎是推油的人里年齡最小的,一路上他雙手緊緊握著兩個把手,用盡力氣盡量保持平衡,扭扭歪歪,磕磕碰碰,回來時雙手都磨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可是養父母全然不在意。
吃飯時,春生也被差別對待,養父母吃白面條,春生吃黑面或者紅薯面餅子。春生成年時雖然身高超過170cm,但瘦得像玉米地里的秸稈,加上破破爛爛的衣著,時常會被人當作討飯的。
1975年,春生20歲,終于有了離開家獨立生活的機會。離養父母家40多公里的一個國營鹽場招工,需要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可想要去的人擠破了頭,春生的條件并不占優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親生父母那邊大姑家有個兒子,比春生大九歲,是鹽場的中層小領導,他得知春生的情況后,主動提出幫忙,春生得以順利招上了工,后來這位表哥也一直幫扶著春生這個無依無靠的弟弟。
在鹽場工作,春生每月有不到40元的工資,其中一半要交給生產隊,以彌補人力空缺,可即便如此,春生依舊覺得,自己終于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和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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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春生很少回家,他努力攢錢,想滿足自己心里埋藏著的心愿——蓋幾間屬于自己的房子。
蓋房并不難,只需要買材料,村里的大隊會幫忙找人干活,春生只要給幫忙的人提供飯食就可以。于是,春生工作幾年后,拿著自己攢的錢和借的錢,開始動工蓋房。房子蓋好了,是一處簡易的土坯房,但春生很滿意,他只是想要有一間房,一間屬于自己的房,有家了,就再也不用看人眼色了。
房子就像是金字招牌,吸引來了不少登門說媒的人,最終,春生相中了鄰村的方姑娘。
方姑娘比春生小三歲,家里有5個兄弟姐妹,方姑娘的父親70年代初就去世了,母親種著幾畝菜園,靠賣菜養活六個子女,只有一個女孩6歲時因意外墜井夭折,其他5個都健健康康活了下來,春生覺得,這樣的母親教育出來的孩子,一定是會過日子的人。
就這樣,春生在社會日新月異的80年代初,結婚了。他看見了社會上的變化,以前偷偷種點兒糧食和菜,都會被別人戴上“投機倒把”的帽子,可越來越多的人開辟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有些人竟然還做起了小買賣。春生的心也像春天的草一樣,開始松動活泛起來。
春生進入國營鹽場后,一直干著曬鹽的工作,每天都在日光的暴曬下,很是辛苦,干了大概有十年,又一次在表哥的幫助下調整了崗位,開始給曬鹽的工人做飯,工作輕松了許多,一周還可以休息一天,他計劃利用這一天,倒賣花生。
為什么賣花生?春生在集市上觀察了許久,發現本地種花生的少,好賣,而且花生容易儲存,存放時間久,他可以悄悄地把囤積的花生放在宿舍的柜子里不被人發現。
他從一個賣花生的小商販口中得知,臨朐的花生品質好而且便宜。
臨朐距離鹽場大概90多公里,春生此前從未去過,為了能在休息日辦完花生的進貨,星期天凌晨一點,春生騎著自行車出發了。
在月明星稀、空無一人的小路上,春生感到他的心涌動著一股難以抑制的熱潮,他在這股熱潮的引領下騎了8個小時,進入臨朐后,顧不上吃早飯,一路打聽找到了批發市場,如愿見到了個個飽滿紅潤的高品質花生,他在一家店里花了50元批發了100斤花生后,匆匆吃了幾口隨身帶的烙餅,便興沖沖往回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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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周日,天還未亮,春生就帶著花生趕去了集市,只為占個好一點的攤位。
春生的攤位處于集市兩條街道的交叉口,人流量最大。賣相不錯的花生很快吸引了不少顧客,不到中午,他已賣出去三十多斤,可是當他轉身回頭看那只裝著花生的白色編織袋時,他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賣出三十多斤,按說還剩下三分之二,可是剩下的竟然和賣出的差不多體積,他突然打了個寒戰。
春生找到附近的一個地磅,一稱,花生竟然只有不到五十斤了。春生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一定是店家看他是外地人,在秤上做了手腳,少了差不多快20斤。
賣完剩下的花生后,春生便不再去進貨,改賣雞蛋。春生的妻子在家閑著沒事,養了十幾只雞,到了下蛋的時候,一天十來個,一周就能積攢下不少雞蛋,春生一般兩個星期回家一次,把妻子攢的雞蛋拿到集市上賣。
當時,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做小買賣,賣花生的多,賣雞蛋的也不少,為了多賺點錢,春生決定騎著自行車去縣城里賣雞蛋,春生家的雞蛋小巧圓潤,很快就吸引了一波城里人,最終不到兩小時,春生的二十斤雞蛋就都賣完了,一斤一塊二,足足賣了24塊錢,春生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才漲到50來塊錢。回家的路上,春生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剛揚起風帆的舵手,對未來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
回到家,春生就將賺來的錢交給了妻子。生活的教訓又來了,當時沒有電話,等到他下次回家時才知道,賣雞蛋竟然收了一張20元的假鈔,于是這一趟刨去成本,基本上沒賺到什么錢,這件事讓春生暗自生了許久的悶氣。
自此,他就只在本地賣雞蛋,再也不敢去外地做和賺錢有關的事情了,這就像條件反射,一伸手就會遭受痛擊,漸漸地,連往外伸手也不敢了,后來的春生越來越小心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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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村里要修路,春生家的毛坯房正好在規劃的路上,根據村里的要求,必須拆除,村里給補了一塊地,但是不負責蓋房子,于是春生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決定拿出全部的積蓄,大概有2000元,又跟親戚朋友這家500,那家300,借了大概5000元,蓋起了三間紅色的磚瓦房。
1990年春天,春生一家搬進了新房子,此時,春生的大女兒4歲,小女兒還不滿1歲。為了盡快把借的錢還上,春生又開始動起了賺錢的心思。
90年代開始,大家的錢包越來越鼓,從填飽肚子開始向填好肚子轉變,于是海鮮買賣開始火了。他打聽到村里的一個大哥在海上捕撈魚蟹,覺得是個機會。
同村的大哥知道他身世可憐,于是答應,每次出海回來,他可以去那兒批發一些魚蝦螃蟹。春生還是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后座放上一個大籮筐,到了那兒,挑上滿滿一籮筐活蹦亂跳的螃蟹,然后帶到附近的集市去賣掉。
其實當時也有蝦和魚,但是保守的春生不敢把生意做大,一是他顧不過來,二是怕又出什么紕漏,于是固定只做螃蟹的買賣。大哥給他的批發價是5元一斤,春生能賣到8元一斤,每斤能賺3元。
春生感覺自己終于找到了一條發財之路,可賣了沒幾次,春生的發財夢就破碎了。
同村大哥在的那條捕撈船在一次出海后再也沒有靠岸,船上的所有人不知所蹤。就這樣,春生的買賣又夭折了。
自此,春生放下了賺錢的執念,老老實實在鹽場給工人做飯,他一個人負責十幾個人的伙食,從采購、買菜、做飯到售賣,工作雖不輕松,但什么事都能自己決定,也算自在,時間久了,春生就慢慢習慣了這種不受人管束的工作環境。
2000年左右,企業人員調整,春生被調到機關大食堂,主要負責給領導做飯,他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就這樣到頭了。
如果是想要和領導攀關系的人,這份工作求之不得,可是春生從小執拗,更不會溜須拍馬,于是經常和領導發生一些小摩擦。
有一次,幾個領導從外面喝酒回來已是半夜,他們把春生喊起來,想讓他做幾個小菜,春生的脾氣上來了,他坐在廚房門口,陰沉著臉,就是沒有開火動勺的意思。
次年的正月十五,春生妻子過生日,大女兒讀高三,過完十五就要返校了,春生想下班后回去和家人過一個團圓節,可是領導不放他走,理由就是晚上有可能還需要他做飯。最后春生把領導晾在了身后,騎著摩托車突突就走了。
春生的執拗終究為他的職業生涯埋下了悲觀的伏筆,2005年,原本效益不錯的國營鹽場,遭到市場環境不好和經營不善的雙重夾擊,有些人必須提前退休,用工人的說法就是“內退”。正式退休需年滿55歲,每月退休金大概有2000多元,但“內退”滿50歲就可以,每月退休金只有600多元,收入減了三分之二,很多人都不愿意走這條路。
春生這一年正好50歲,“內退”指標出來后,領導第一時間就找他談話,意思是如果他不走,就要被調到最基層做曬鹽工人,也就是春生剛入職干的那份工作。春生早就干得不順心,心想:回家就能正兒八經賺錢了,于是,也不再過多糾纏,果斷選擇回家。
春生20歲進入這家國企,工作了30年,別人都是光榮退休,他卻帶著一肚子火回家,春生的妻子后來常說:“這事兒怪不得別人,就是他性子太倔,不會跟領導來事。”
回家那天,春生身上只多背了一個軍綠色背包,背帶已經磨得有些發白,背包的底部破了幾處小洞,洞口還伸出來幾根短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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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歲的春生,也許因為長期在室內工作,竟然找不到一根銀發,村里的人每次見春生,都會感慨道,“真不裝年紀。”春生自己也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剛回家第二個月,就開始張羅起賺錢的事。
他買了200只小雞仔,放在院子南側的一間平房里,每天早上起床,顧不上吃飯就鉆進雞棚,給小雞喂食、倒水,查看每只小雞的生長狀況。對于養雞,春生是有些自信的,畢竟多年前家里養過雞,積攢了一點經驗。
可是,過了一個來月,一只小雞仔突然不明原因死掉了,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小雞死亡的數字開始指數上升,春生趕緊去獸醫站拿了些藥,放在雞飼料里,還對雞棚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消毒,但這依然沒能減緩雞仔的死亡速度,短短一個月時間,300只雞仔只剩下了40幾只。春生第一次見識到了雞瘟的可怕。
養雞沒賺到一分錢,還賠進去幾千塊。春生看著存折上減少的數字,心里又急又慌,當時大女兒讀大一,小女兒讀高一,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必須得馬上賺到錢。
村里很早就有人種果樹,春生一次聽同村人聊起,“蘋果的價格一直很穩定,而且人什么時候都得吃水果。” 于是,春生又決定種果樹,妻子提出反對,這些年她看到村里種果樹的鄉里鄉親風里來雨里去,常年泡在園子里,比種糧食作物辛苦多了,可是春生常年不在家,不知道種果樹的辛苦。最終,他沒有聽從妻子的建議,包了六畝地做果園,買回來300棵樹苗。
他雇了三個壯勞力,把園子里的土全部翻了一遍,然后把樹苗一棵棵種了進去。可后來的事情卻讓春生傻了眼,他以為種果樹很簡單,種上樹苗,平時澆澆水就可以坐享豐收了,但種果樹一年都不得閑,除草、打藥、施肥、修剪樹枝,最要命的事,果樹一般六七年才開始結果,八九年才進入大產量期,這意味著,錢年年得投進去,回本卻遙遙無期。
兩次賺錢失敗的經歷,讓春生備受打擊,他以為只要肯干、苦干就能賺到錢,卻忘了創業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親戚朋友建議他可以去集市上賣炒瓜子或者冰糖葫蘆,成本低,能賺點小錢,但春生在國營企業干了這么多年,多少有了點要面子的意思。畢竟,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公家單位退休的,再出去擺攤,臉面上多少有點掛不住。
就這樣,存折里的錢像手里的沙子一樣,一點點流失。一個夜晚,面對著妻子,他終于卸下了男人堅強的偽裝,坐在沙發上,雙手抱頭,號啕大哭起來。
妻子看著春生終日郁郁寡歡,于是自己拉下面子,去找三姐幫忙,三姐夫是附近一家民營鋼鐵廠的副廠長,給春生找點活干應該不難。很快,三姐有了回應。三姐夫給春生在工廠食堂找了一份廚師的工作,一個月工資1200元。
如果剛退休,就讓春生重操舊業,他肯定不干,但是經歷了養雞和種果樹的雙重打擊后,春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他又重新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進入到他無比熟悉的環境中去了。
春生雖然不合適創業,但絕對是個好員工。他工作認真仔細,不怕苦,不怕累,除了做飯,還主動幫忙刷洗餐具,從來不偷奸耍滑,后來食堂經理把采購的工作交給了他,如果換作別人,肯定要撈一點油水,但春生很正直,他把食堂的工作當作自家的事情,記賬很仔細,連買了幾個塑料袋都要規規整整地記在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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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生重操舊業的第5年,工廠效益變好,吃飯的工人從原來的100多人增加至300多人,春生的工資也從最初的1200元慢慢漲到了2700多元。
這一年,大女兒大學畢業已經兩年,考上了縣城里的公務員,成了公家人,婆家也定好了,男孩在醫院工作,父母是縣城里的雙職工,對此春生很滿意,婚禮定在次年的春天。
春生和妻子商量,開春就要張羅大女兒的婚事,再加上果園里樹苗逐漸變大,活計也多了起來,妻子一個人忙不過來了,他決定辭了廚師的工作,安心種果樹。
春生種果樹雖然是半路出家,但是他家果樹的長勢在村里可謂數一數二。春生不僅干活認真,也愛學習,一把年紀的他當起了“小學生”,沒事就往鄰居的果園里跑,事無巨細地請教老果農,這還不夠,他還讓女兒幫他在網上買了相關的書,晚上就趴在書桌上,帶著400度的老花鏡,一手壓著書頁,一手握著筆,寫寫抄抄。
妻子常對兩個女兒說:“你爸小學都沒畢業,要是多讀兩年的書,肯定比現在過得好。”
果樹在春生夫妻倆的精心料理下,長得枝繁葉茂,結的蘋果就像一個個小紅燈籠一樣,圓潤又有光澤。每年秋天,外地客戶來采購,都是先收春生家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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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蘋果的行情很不錯,往年收購價都在1元/斤左右,那一年漲到了1.5元/斤,春生的果園一共收了四萬多斤蘋果,賣了有六萬多塊錢,刨除農藥、化肥、人工、電費等費用,一共賺了四萬多。
年底的時候,夫妻倆把手里的錢盤算了一下,這一年春生的退休金已經漲到了2800元,加上賣蘋果的六萬多,竟然也差不多年入十萬了,這是春生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心終于不那么沉重,就像一朵包裹得緊緊的花骨朵,終于一瓣一瓣舒展開來。
同年,小女兒研究生畢業,順利考入了體制內。很快,小女兒的婚姻大事在2018年也解決了,對方是部隊的軍官,本來夫妻倆還有些擔心,畢竟一結婚就要異地,難免以后會生變數,可是小伙人長得周正,是那種過日子的踏實人,夫妻倆也就徹底放了心。
小女兒回門宴安排在縣城的一家高檔飯店,儀式結束,賓客散盡。春生和身旁的小女婿嘮起了家常。他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女婿的手,絮說著自己從年輕到現在的經歷,動情處竟然抽泣起來,把坐在旁邊的兩個女兒驚到了,畢竟這些年,她們從未見過父親的眼淚。
不過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里,兩人并沒有覺得尷尬,反而很理解父親,她們能夠讀書,都是靠父親和母親一滴滴汗水換來的。
說著說著,春生情緒有些激動,竟然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眼淚混著鼻涕布滿了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臉。
最后,春生擦了擦鼻涕和眼淚,重重地說了一句,“到今天,我的任務終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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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兒結婚后,春生徹底卸下了重擔,女兒們時常勸他不要再種果園了,忙了大半輩子,該歇一歇了,可他不忍心自己精心照料了多年的園子荒廢,再加上已經習慣了每天忙忙碌碌,突然停下來感覺渾身都不對勁。
無論賺沒賺到錢,春生一直都極度節儉。種蘋果這幾年,每到秋末初冬,他都要去幾十公里外的集市賣蘋果,常常凌晨三點多鐘便從家里出發,路燈還未亮起,只能靠零星的車燈和頭頂上投射下來的散淡月光才能勉強看清路,途中還要時不時躲避疾馳而來的貨車,這對于60多歲,還有些色盲的他并不安全。
農村集市上早點格外豐富,熱乎乎的包子,黃燦燦的炸油條,還有火燒、麻球、方糕、雞蛋餅等,只要花上兩塊錢就能吃到一頓舒心的早餐,可是春生從來不買,每次都從家里帶一個八月十五剩下的月餅,坐在攤位前的馬扎上,大口大口地吃,吃完抹干凈嘴邊的餅渣,再打開保溫杯,吸溜著喝上幾口,就心滿意足了,而這保溫杯是小女兒給他買的,就是為了能讓他在集市上賣蘋果時喝上一口熱水。
無論是親戚朋友,還是鄰里鄉親,都很羨慕他這兩個爭氣又貼心的女兒,兩個孩子逢年過節都會給他買禮物,衣服、手機、收音機、保健品……雖然每次春生都有點生氣地說,“又買東西,多浪費錢。”但心里不無欣慰,妻子總說他,“嘴硬!”
雖然女兒給他買了很多東西,但大多數他只是放著,并不用,尤以衣服為甚。
春生的衣服衣齡都不短,長的十幾年,短的也有四五年。他覺得,衣服夠穿、能穿就可以。衣櫥里“貧富分化”極其嚴重,舊衣服已經洗得有些發白,肩膀、下擺的位置因為常年磨損邊緣都起了很多小毛刺,有些地方還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小孔洞,而新衣服還掛著吊牌,放在嶄新的衣服袋子里,偶爾有重要的場合,在妻子的監督下,他才勉為其難穿一次。
春生如此節儉,主要是被沒錢嚇怕了,小時候沿街乞討,吃了上頓沒下頓,后來蓋房子借錢,經歷了一段戰戰兢兢的還債日子,及至中年,兩個孩子上大學,他卻因為只能拿到微薄的退休金,而像突然掉入沙漠里的人一樣,連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問題。所以,有了錢,他不敢亂花,更不敢揮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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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一家人的日子就這么平淡幸福地過下去,但是2023年2月,大女兒因抑郁癥離世,老天爺給了春生一家一記重重的雷劈。
他最后一次見大女兒是在過年時,一家人像往年一樣一起吃了頓熱熱鬧鬧的團圓飯,大女兒雖然自新冠以后睡眠不太好,但整體的精神狀態看著還可以。年后,果園還有半個月才開工干活,他便跟著妻子去小女兒家幫忙帶孩子。
2月的一天傍晚,他還在吃飯,小女兒接到一通電話,接完電話,他就看到小女兒的手在抖,她用一種顫抖的語氣說:“爸,我姐住院了,咱趕緊回去,我現在就打車。”
他有些不太好的預感,一般的病,家里人不會要求他們連夜跨越300多公里回去,但是他不敢問,一是害怕得到最壞的結果,二是害怕妻子承受不住,她這幾年一直有基礎性心臟病。
他和妻子迅速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服,小女兒把2歲多的外孫托付給了附近的朋友。在漆黑的夜里,就著春寒料峭的北風上了車。
一路上,車里安靜得可怕,他設想過最壞的結果,植物人或者癱瘓,但是他沒想到,等到他們到醫院時,大女兒早已離開了他們,家里的親人們早已給她穿上了棗紅色的壽衣,他看著女兒緊密的雙眼和嘴唇,不明白,為什么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沒了。
根據尸檢,大女兒是當天下午3點走的,而他這個做父親的,在女兒死后的幾個小時內竟然沒有任何感應,還像往常一樣在菜市場悠閑地買菜,晚飯時還喝了一點小酒,那是他們一家這輩子最悔恨的一個下午。
大女兒的離世要了春生夫妻倆半條命。葬禮結束,小女兒計劃帶他們準備暫時離開老家的傷心地,他和妻子商量了一番,一個女兒走了,賺再多的錢都沒有了意義,于是決定將果園轉租出去。
可是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沒人愿意承包,思量再三,春生還是不忍完全舍棄,他和妻子的心力少了一大半,于是砍掉了三分之二的樹,這算一種寄托,忙起來,生活能少一些痛苦。
這幾年蘋果的價格還不錯,靠著這三分之一的果樹,每年能收入個兩萬左右。春生的退休金年年跟著政策漲上一些,現在能領到近4000元。前幾年,春生花了十萬元給妻子買了社保,如今妻子每個月也可以領到1700多元退休金。
意外的是,十幾年前,春生退休后工作的鋼鐵廠搞股份融資,在妻子的百般勸說下,他借了一些錢買了幾萬的股份,買后的第二年,鋼鐵廠就由于污染問題陷入了經營危機,投進去的錢就像扔到海里的硬幣一樣,杳無蹤影。可誰知,最近幾年工廠成功轉型,還上市了,所以當初投進去的錢又自己漂起來了,每年年底都能領到一筆一萬到兩萬元不等的分紅。
春生從十幾歲就開始賺錢,大半輩子都沒賺到,他原以為自己命里和錢無緣,沒想到臨到老年,他對錢已無所求時,錢卻不請自來。可是女兒的離世、佝僂的身軀、染上雙鬢的頭發,多少讓這錢失去了一些意義。
過去幾年里,每到過年春生都要給外孫們包一個大紅包,多則兩萬,少則一萬,這在農村是絕無僅有的闊綽。
大年初二那天,外孫們會穿著嶄新的紅衣服,早早地來拜年,他們站在春生面前,奶聲奶氣地喊:“姥爺,過年好!”
這時,春生就會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厚厚的,像一塊紅色的磚,一一遞到孩子們的手里。孩子們開心地接過紅包,轉身遞給身后的媽媽們,而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個農夫,看著秋收的田地,眼神里滿是欣慰與滿足。
可是這樣的場景,自此春生只能在回憶里或者夢里再見了。
編輯 | Terra 實習 | 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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