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港的清晨潮聲很輕,像有人在遠處翻書。碼頭的木板有鹽漬的味道,穿雨靴的漁民在籃里理銀色的小魚,我端著紙杯咖啡沿棧橋走到盡頭,看見燈塔慢慢收起夜色。售票亭外貼著一張舊到泛黃的時刻表,我買了一張去“柏溪”的單程票,把它夾進路書,像給今天劃了一個不起眼的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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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車貼海行駛,車窗把浪花切成一格格光斑。離岸不遠有海草田,水鳥低飛,像在給清晨注音。列車鉆入第一道隧道,耳壓把思緒按到最安靜的位置,再出來時已進入河口的平原,鹽汽退去,空氣里多了泥土與青草的甜。沿線的小站名像古老短詩:蘆汀、石板、柳灣,每一站都有人提著竹籃上車,籃里是剛采的筍、山藥與雨。
柏溪是個把河流抱在胸前的小鎮。青石板路潮濕發亮,巷口懸著風鈴,風過時叮當一下,像提醒你別走太快。午后陽光從檐下斜斜落下,照在染坊門口藍得要滴下來的布面上。掌柜說“顏色要慢慢長”,語氣像在談一段舊友誼。我買了一條手巾,不為紀念,只為在后面的路上擦汗時想起此處的水與光。
傍晚徒步沿河而上。河谷在兩側山脊之間細細刻出一道銀紋,坡上的竹林被風一撥一撥,像有人順著時間的紋理撫摸。露營地在一片開闊的礫石灘,溪水繞著巨石走,夜來聲音更清。我們把食物簡單地烤熟,用薄鹽和野檸檬調味,仰頭就能看見一道不那么耀眼的銀河——星空沒有城市那么喧嘩,但它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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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翻過山背,地貌忽然換頁。風向變了,草地換成了松林,空氣里是松脂、苔蘚與雨前土腥氣交織的味道。林間偶爾出現蘑菇的紅帽子,像標點,將單調的句子敲得活潑。正午時分雨線落下,像一層薄紗罩住山谷,我們在樹下等雨停。旅伴把濕地圖攤開,指給我看通往“銀嶺”的虛線,“三小時的鞍部,五小時的雪線”,她笑說這就是今天的作業。
銀嶺不高,卻夠涼。傍晚的雪面像未擦亮的銀鏡,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聲響。山屋的窗子里透出橘黃,爐火把每個人的臉烤出柔和的邊。老看守給我們倒熱茶,說起年輕時追雪線跑,他的手指在桌面畫山脊的形狀,像是防止記憶走散。夜深后風更緊,我在屋外多站了一會兒,月光鋪開,像一條能直接走進思緒的路。
第三天從北坡下到草原。風把草推成有序的波,牛群像一朵朵緩慢移動的云影。牧人搭了一頂白氈房,邀我們喝咸奶茶,奶香把長途的疲憊按住。孩子追著影子跑,笑聲讓天空顯得更高。遠處有風車轉動,均勻、沉靜,像給地平線配的節拍器。日落時,整片草地被涂成溫柔的金,連鞋帶上的灰塵都顯得好看。
接下來的路轉向海。山脈在身后漸漸低下去,水氣變重,風里有鹽。沿岸的漁村把屋頂涂成明亮的顏色,像給陰天預備的糖。港口的修網匠坐在臺階上,用一枚大號的骨針在網眼間穿梭,他抬頭告訴我明天會有“南風三級、好出海”,我點頭,卻只想在堤上多坐一會兒,讓潮水把嗓子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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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燈塔是此行的句號。我們在塔基圍成一圈,聽值班員講海上的舊事:哪一年某條船在起霧的清晨繞錯了灣,哪一次鯨群在近岸慢慢呼吸,像沉穩的鼓點。他說到興起,指向東方,“等一會兒,你能看見晨星在海平面上升起來”。果然,黑暗最厚的那一刻,一點冷白破開,海水隨后收整,像有人把被子抖平。
回程的車廂安靜,窗外是被風擦亮的海。我的背包更輕了,不是東西變少,而是心里把許多不必要的念頭留在了路上:對速度的焦慮、對答案的貪心、對地圖邊角的疑慮。旅行并沒有給我一個新的人設,只是教我把節奏重新歸零——先跟自然合拍,再把自己放進去。后來我把手巾洗干凈,掛在窗邊。每次觸到那塊布,我都能回到霧港的清晨:燈塔收光,漁民吹口哨,火車準點進站,我在棧橋盡頭,給新的日子點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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