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致仕的江侍郎,名叫江五常。他年過半百也沒兒子,連娶六個姨娘也沒動靜,大夫人勸他:“不如過繼個侄兒,免得萬貫家財無人繼承。”江五常無奈,便把胞弟的二兒子江文接來,這孩子才九歲,正該讀書,江公就想找個好先生。
他不看親友推薦,專派家人去余姚找優等秀才,恰好遇著秀才孔良宗,這孔秀才本在別家坐館,遇到學生病死,沒了工作,正愁沒去處,一聽江家是厚待先生的大戶,立馬收拾行李跟著來。
江公見孔良宗老實穩重,放心把江文交給他。沒過幾日,江公要去西湖游玩,臨走前特意叮囑家人好生伺候先生。可他一走,家里的仆役丫頭就像脫了韁的野馬,連書房的茶都沒人送。大夫人只得叫新姨(揚州來的李姨娘)的丫鬟素梅送茶,孔良宗見素梅伶俐,便多聊了幾句。
這天孔良宗教江文讀書,聽見前廳熱鬧,出門一看,竟見東家的六個妾室在那里閑聊,這六個姨娘個個貌美,尤其是穿玄色紗襖的新姨,面如滿月,目若秋水,一雙小腳纖巧動人,更妙的是,新姨身上的一股書卷之氣,這可是尋常女子難得的。
他正看入迷,忽聽門公喊“許相公來了”,姨娘們慌忙回避,誰料與孔良宗碰了一個照面,孔良宗偷窺的事情敗露,慌著躲,沒留意門檻,“撲通”摔了個嘴啃泥,六個美人都笑出了聲。
孔良宗爬起來,跟江文打趣:“美人一笑值千金,這六笑就是六千兩,我這跤摔得值!”
回想新姨的風姿,他心中有點癢癢,在教書閑暇之際,問新姨的情況,江文一個九歲的小童,哪知道先生的心思,就將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新姨琴棋書畫樣樣通,還管著家里的銀庫。孔良宗心動,出了個對兒“南國佳人,膩玉容顏真可愛”,讓江文拿去請新姨對。新姨看了,笑著對“西齋學究,謙恭著地假斯文”,暗諷他摔跤的窘態。
孔良宗不甘,又改對兒“東墻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強”,江文送去,新姨本想拿給江公看,丫鬟素梅勸住:“先生膽小,恐他急出病來。您剛到江家,還是別惹事了!”新姨尋思片刻,便批了“恁般膽小,不算高強”還回去。孔良宗見了,沒覺得新姨拒絕之意,反倒覺得新姨在鼓勵他,竟寫了兩首情詩,托素梅送去。
可這詩沒到新姨手里,江文拿著剛出門,就遇到了蘇州來的王姨娘撞見了。王姨娘小名楚楚,粗通文墨,來到江家多年,未生下一男半女,害怕晚景凄晾,就想借孔良宗“度種”,好鞏固自己在江家的地位,她看到書信,心頭一動,便冒充新姨,讓丫鬟春香送沉香給孔良宗,還傳話說“夜深來會”。
孔良宗喜不自勝,拉著春香反復叮囑“萬不可失約”。春香走后,他坐立難安,只覺日頭爬得比往常慢了百倍。好不容易捱到黃昏,他燙了壺酒壯膽,卻越喝越慌,索性和衣倒在床榻上,耳聽著院外更鼓從一更敲到三更,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忽聞窗欞“呀”地輕響,一股晚香玉的脂粉香飄了進來,他猛地坐起,就見一道纖細身影掀簾而入。
來人身披月白紗披風,隱隱約正是“新姨”模樣。孔良宗慌忙起身,竟帶倒了床邊的木椅,“哐當”一聲嚇得他臉都白了。“新姨”忙捂嘴輕笑,聲音柔得像浸了蜜:“先生莫慌,春香已把門戶都看過了。”孔良宗定了定神,見她走近,燭光映著臉龐,比白日所見更添幾分嬌媚,一時竟忘了言語。
“新姨”主動上前,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案上的詩稿:“先生‘忍教咫尺不相親’一句,倒讓我愧煞。”孔良宗這才回神,伸手想去扶她,卻見她側身避開,只將披風解下,露出里面藕荷色繡蘭小襖。“夜深露重,先生這書房竟無暖爐?”她說著,順勢坐到床沿,羅裙掃過床榻,帶起一陣香風。
孔良宗心跳如鼓,湊上前去想攬她腰肢,“新姨”卻按住他的手,眼波流轉:“先生可知我冒死前來,圖的是什么?”他忙道:“我知賢妹心意,日后若得功名,必不相負。”
“新姨”低頭淺笑,故意將腳往床里縮了縮,避開他的目光:“先生既當我是知己,便莫急在一時。只是我腳笨,不比那些嬌養的閨秀,明日我尋只舊鞋與你,也算留個念想。”
二人春風一度,不知道良宵許久,直到院外傳來更夫敲四更的梆子聲,“新姨”慌忙起身:“天要亮了,我得走了。”
孔良宗不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只覺觸手冰涼細膩。她掙了掙,留下一支銀簪在他掌心:“這個你收著,明日叫春香來取鞋。”說罷掀簾而去,腳步雖輕,卻不及白日所見那般纖巧。孔良宗握著銀簪,鼻尖還留著她的香氣,竟一夜無眠。
此后十幾天,楚楚夜夜來會,總以夜色為掩,從不肯讓他細看雙腳,還偷新姨的酒器衣飾送孔良宗。孔良宗只當是新姨嬌羞,全然不知是楚楚冒名。
孔良宗喜出望外,等到半夜,果然見“新姨”來,兩人纏綿到天明。此后十幾天,楚楚夜夜來會,她不但自己來,還偷新姨的酒器衣飾送孔良宗。孔良宗只當是新姨,全然不知是楚楚冒名。
江公從西湖回來,見孔良宗教得用心,又留他過年。轉年正月,江公給了二十四兩束修、二兩禮儀,孔良宗想托同鄉于時寄回家。于時來取銀子時,在孔良宗的梳匣里發現一只紅繡鞋,還藏著楚楚寫的情詩“明珠溫櫝斂光芒,不比尋常懶護藏”,頓時起了壞心思。
于時本就因孔良宗沒送他盤纏懷恨,回家后竟仿著寫了首詩“新姨嬌養占揚州,繡得紅鞋雙風頭”,連鞋帶詩寄給江公。江公見了,氣得發抖,大夫人卻勸:“先別聲張,把先生哄出去,搜他房里有沒有私物。”
江公依計,讓許表侄請孔良宗出城游玩,自己帶夫人去書房,撬開皮箱,里面全是新姨丟失的物件。江公更怒,叫來素梅盤問,素梅說新姨向來貞潔,倒是楚楚的丫鬟春香常往書房跑。傳春香來審,小姑娘一害怕全招了:“是蘇姨(楚楚)讓我送東西,還說冒充新姨,好借先生度種。”
江公正要發作,卻聽說楚楚生了個兒子,產后病重。大夫人勸:“如今親友都知道這孩子是江家的,若鬧開,孩子以后怎么做人?不如等端陽送孔先生走,再做打算。”江公只得忍下。
到了五月,新姨封了十二兩修儀送孔良宗走。孔良宗還想再見“新姨”,新姨卻讓春香傳話:“先生怕是被狐貍迷了,我從沒與你往來!”孔良宗去開箱,才發現物件全沒了,嚇得以為真撞了邪,慌忙上船逃走。
由于私情被發現,楚楚憂懼之下,沒過幾天就病死了。
孔良宗回家后,也沒安生,每天晚上都被楚楚的鬼魂糾纏,沒多久也一命嗚呼。楚楚的鬼魂還拉著孔良宗去松江冥府見李王(華亭秀士,死后掌冥府),恰好于時也被勾來,原來于時寄詩后,雙眼突然瞎了,魂被楚楚扯來對質。
李王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寫下了這樣的判詞:孔良宗貪色辱主,投生江家為狗,三年后被藥死;楚楚雖為度種,卻冒名盜物,投生江家為貓,替新姨捕鼠;于時偷銀換銀、挑撥是非,挖去雙眼還陽,壽終后再受重刑。
沒多久,這邊江公家里,果然來了一只金絲哈巴狗,一叫“孔良宗”就搖尾;又來一只日月眼雪貓,叫“蘇姨娘”就應聲。新姨也懷了孕,生了個兒子。沒過多久,朝廷又起用江公為福建巡按,專管科舉。
江公赴任途中,遇著一個姓梁的人喊冤,說余姚秀才于時瞎了眼,賴在他家白吃白住。江公認出是于時,當場揭穿他偷銀寄詩的舊事,于時嚇得魂飛魄散,被家人抬走。
后來江文先中了秀才,兩個小兒子也相繼入學,三子都考中進士,官居高位。江家成了秀水有名的望族,人人都說,這是江公寬厚積善,才得了這般好報;而孔良宗、于時之流,因貪色作惡,終究逃不過因果報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