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敦煌藏經洞前,著名音樂家譚盾仿佛立于一道穿越時空的門前。踏入洞中,千年之前消逝的文明畫卷,仿佛在眼前徐徐展開。四壁的古老壁畫與沉睡千年的唐代樂器、樂譜,無不令人驚嘆。祖先留下的每一件樂器,背后都藏著一個故事。“若這些樂器失傳,那些故事豈不隨之湮沒?歷史的篇章,豈不就此斷裂?”譚盾感嘆道,“如果能將這些樂器一一復原,重新奏響,再與古老的舞譜、樂譜相和,祖先未說完的故事便能繼續傳唱下去。”
作為保利美高梅博物館“絲路”大展的重要延伸活動,譚盾音樂會《消失的藏經洞》于10月6日與7日在美高梅“百寶箱”上演。演出結束后,譚盾表示很榮幸能再度與美高梅攜手,繼《敦煌·慈悲頌》之后,繼續以音樂探尋敦煌文化的深層意蘊。《消失的藏經洞》是他多年來對敦煌壁畫所繪古樂器、藏經洞中所藏古樂譜與古舞譜的研究與思考的結晶。“此次在澳門首演具有特殊意義,因為澳門作為東西方文化交匯的重要樞紐,是這段旅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站。無論是保利美高梅博物館正在展出我所復原的古絲路樂器,還是這場奏響千年遺音的音樂會,都是我們共同獻給絲路精神的一份禮物,也希望借此引發更多人對文化如何在歷史洪流中消逝、重生并再度閃耀的思考。”
![]()
![]()
![]()
讓音樂從壁畫上走下來
譚盾一直以傳遞世界和平、綠色環保視為音樂家的修行,他的藝術和音樂對世界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并贏得當今世界最具影響的藝術大獎,其中包括威尼斯雙年展藝術終身成就金獅獎、格萊美獎、奧斯卡獎、德國巴赫獎、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俄國的肖斯塔科維奇大獎、美國格文美爾大獎、第50屆伊斯坦布爾國際音樂節終身成就獎等。其音樂作品包括電影《臥虎藏龍》《英雄》《夜宴》配樂,以及《敦煌·慈悲頌》《秦始皇》《女書》等,他的音樂跨越了古典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多媒體與表演藝術的眾多界限。
2012年,譚盾第一次去敦煌,對敦煌可謂“一眼萬年”,他曾經說:“當我第一次走進莫高窟,在洞窟里待了6個小時,等我出來時,我感覺我懷孕了。”敦煌壁畫深深地打動了譚盾,“我仿佛從畫中聽到了美妙的聲音,這讓我有了一種沖動,想把這些壁畫用交響樂演奏出來,帶去全世界。”從此,譚盾開始致力于對敦煌壁畫樂器、古譜進行復原研究。
一年冬日,譚盾再一次踏足敦煌。在榆林窟第十窟前,一位先生上前請求與其合影。合影時譚盾隨口問起對方的職業,那人答說,自己是名畫工,已在敦煌工作了27年。“那時我冷得發顫,可他的話卻讓我心生暖意。我問他正在修復哪幅壁畫,他說:‘你隨我來。’”原來他修復的正是榆林窟第十窟中的一幅,而那畫上的奚琴,恰是如今二胡的前身。
譚盾說就是從這個樂器開始,他開始了古樂器恢復工作。在此次的“絲路”大展中,就展出了譚盾多年研究復原的古絲路樂器,包括鳳首箜篌、五弦琵琶、反彈葫蘆琵琶等。
![]()
談到尺八、篳篥、笙、鳳首箜篌這些敦煌壁畫上出現的樂器,譚盾娓娓道來。這些年來,譚盾帶領音樂家團隊研究敦煌音樂、舞蹈、古樂譜、古舞譜藏卷,多次參訪法國國家圖書館、大英博物館等,研究越深入,譚盾越感到時間不夠用。“音樂有著跨越時空的力量。當我看到敦煌壁畫中記載的4000多件樂器、3000多名樂伎以及500多個古樂隊時,我被深深地感動了。古人沒有錄音機和手機,但他們把樂器和故事都畫在了敦煌壁畫里,告訴我們這些樂器不能在我們手上斷代,這么多樂器,復原的工作,在我有生之年幾乎不可能完成。”
《消失的藏經洞》中,展示了反彈葫蘆琵琶、鳳首箜篌、五弦琵琶、笙等復原的古樂器,而在此次“絲路”展覽中,也展出了鳳首箜篌、五弦琵琶、反彈葫蘆琵琶等樂器。
唐代沒有膠水,也沒有鐵釘,五弦琵琶需由整塊木材雕琢而成。此次展出的五弦琵琶,由泉州匠人耗費整整一年制作完成。敦煌壁畫中的反彈琵琶伎樂天,往往呈現“身若驚鴻、袖若流霞”之姿。然而現實中,因琵琶本身沉重,極少有演員能真正完成反彈琵琶的演奏。如今舞臺上所見的表演,舞者手持的實為模型,并非真實彈奏。
為復原壁畫中的反彈琵琶,譚盾多方探究后注意到其形似葫蘆,遂萌生以葫蘆制琴的構想。因常見葫蘆尺寸不足,他特赴云南培育大葫蘆。“專家指導我們每日清晨施有機肥,僅一周便見成效,葫蘆迅速長大。”最終收獲的大葫蘆被一分為二,交由上海六位老師傅鉆研一年,制得兩把琵琶:一把重0.9斤,另一把為一斤。
反彈琵琶的弦也不是普通的弦,譚盾在日本奈良調研古樂器時,發現了一個小漁村,據說村民的祖先正是唐朝時從長安遠渡而來。他們制作的弦非同一般——以黃絲為材,裹著特制樹膠,堅韌不易斷。譚盾曾問,黃色能否改為無色?他們堅定地搖頭:“在唐代,弦皆是黃色。這黃色象征著佛陀的智慧與覺悟。每一根弦,都是心弦,連接著人與佛的對話。”
在復原鳳首箜篌的過程中,譚盾深切體會到科技的力量。他回憶說起初是與深圳的老師傅合作,但老師傅坦言難以完成,于是轉而邀請了兩位來自中國澳門和中國香港的年輕匠人。“他們先用3D打印技術制作出模型,老師傅再依據模型進行實物制作。這段經歷讓我深刻感受到,擁抱科技,才能讓傳統重現生機。”
復原這些古樂器,花了很多年,譚盾走了很多地方,“像笙就是河北的師傅制作的,篳篥是蘇州師傅做的,令人遺憾的是,這位師傅已經不在了。”
因為是長沙人
所以翻譯、配器的第一部敦煌古樂是《長沙女引》
《長沙女引》,即《柘枝引》,是譚盾翻譯、配器的第一部敦煌古樂。《柘枝引》是唐代著名的琵琶獨奏曲目,原歌詞已失傳。該曲據任二北等學者考證可能與韋應物之女流落長沙成為柘枝妓的典故相關,故又名為《長沙女引》。
![]()
譚盾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看到的敦煌樂譜
敦煌遺譜《長沙女引》現存法國國家圖書館伯希和藏品部,采用唐代燕樂半字譜記寫,譜面未標注節奏符號,譚盾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研究時重新發現。譚盾回憶說當他走進法國國家圖書館,打開25首敦煌古譜時,看到的第一首就是《長沙女引》,“長沙是我的家鄉,所以我很好奇并開始翻譯,試圖通過這些音符回到多年前的故鄉。”
林三謙翻譯的《長沙女引》對譚盾影響很大,“我就是根據敦煌的樂譜,還有林三謙最早的翻譯重新翻譯。那個時候的樂譜有音有句法,但是沒有節奏,節奏哪里來?我們一般是根據唐詩、舞蹈等重新規范。對于我現在的這個翻譯,我客觀地說應該有70%是準確的。”
除了《長沙女引》,《消失的藏經洞》還有一曲是《如意娘》。這首曲子源自武則天早年創作的樂府詩《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在日本的博物館里讀到武則天為這首樂府詩譜寫的古譜時,譚盾深感震撼:“這是一首愛情的挽歌,寄托了年輕的如意娘對愛的思念,而音樂中更透出了絲絲的哀怨和無盡的等待。”
《如意娘》的演繹需依賴壁畫復原的樂器,譚盾通過復原敦煌壁畫中的古樂器,如五弦琵琶、奚琴等,重現了盛唐音樂風貌。五弦琵琶是譚盾根據泉州的南音琵琶與敦煌壁畫中的琵琶造型相結合而成功復制的。在演出時,結合多媒體與AI技術,讓觀眾沉浸在樂曲中,《如意娘》的表演不僅展現了音樂技藝,更承載了唐代“以悲為美”的審美哲學。譚盾向觀眾解析了唐代樂譜特點及樂器背后的文化意義。
![]()
傳統樂舞需要當代復興
把壁畫上的樂器演奏出來,問及這個過程中遇到的最大技術性的突破和學術突破是什么,譚盾表示最大的問題是樂器可以表演,但不可以演奏,原因有兩個:一是物理性的問題,比如琵琶太重了,不能反彈,也不能邊彈邊跳。而敦煌是樂舞文化,唐樂舞氣勢磅礴,場面壯觀,集詩、詞、歌,賦予吹奏彈唱,融鐘、鼓、琴、瑟于輕歌曼舞。
第二個原因則是人才問題,他認為現在舞蹈人才和音樂人才都很多,但是在音樂和舞蹈領域具備專業知識和技能的樂舞人才很稀缺。“我們當初曾在北京舞蹈學院貼很大的告示,希望學過琵琶或者是彈撥樂器,但又是舞蹈方面的專家和我們聯系,結果貼了三天沒有一點反應。老師和我說你死心吧,這個很難。”
幸運的是,譚盾最終找到了中國古典舞系學生陳奕寧,譚盾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上大學,現在已經考上博士了,她高考時考過了琵琶十級和舞蹈十級,同時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和北京舞蹈學院。媽媽建議她去音樂學院,爸爸建議她去舞蹈學院。我問她怎么決定去了舞蹈學院,她笑說女兒肯定聽爸爸的嘍。”
在譚盾看來,傳統樂舞的當代復興,本質是古老藝術基因與現代審美的創造性融合。藝術家通過解碼歷史符號(如敦煌壁畫、古樂譜),結合新技術與跨媒介表達,既還原文化根脈,又賦予其時代生命力。這種創作既回應了文化認同需求,也拓展了當代藝術的表達維度,形成“古為今用”的活態傳承,這種走向呼應了全球對文化多樣性的重視,使當代藝術在傳承中實現文化價值與藝術價值的雙重突破。
![]()
敦煌給我們最大的文化啟示
就是關于未來
在《消失的藏經洞》60分鐘的演出里,譚盾既是指揮,又是一位講述人。他用渾厚的嗓音娓娓道來,一件件古樂器、一頁頁古樂譜、一曲曲古樂和古舞重現了一千多年前的盛唐。
《消失的藏經洞》由譚盾親自指揮,攜手敦煌古樂團演奏多首唐代古曲,包括《長沙女引》《如意娘》《箜篌引》等,并使用反彈葫蘆琵琶、唐笙、尺八、奚琴、篳篥、五弦琵琶、鳳首箜篌等由敦煌壁畫復原的古樂器,結合多媒體視覺與AI技術,打造身臨其境的敦煌莫高窟體驗。在這場融合歷史深度、藝術高度與匠心溫度的文化盛宴中,讓觀眾聆聽千年前藏經洞的靈魂回響,感受超越藝術表演的文明傳承力量。
譚盾表示,《消失的藏經洞》不僅是一場音樂會,更像一個“活態的博物館”,“藏經洞里的樂譜、樂器,在我們的面前出生了。我們可以看得見古代,同時也可以從古代的音樂里面聽到未來。”
“敦煌的女兒”樊錦詩曾問譚盾能不能把敦煌的壁畫變成聲音,用音樂來講述敦煌的故事,讓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感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譚盾說這是他一生的修行。問他這些年來推動其前行的力量,譚盾表示最大的動力是信仰、慈悲,“敦煌留給我們的遺產遠遠超越藝術本身,我們在敦煌的壁畫里面學到的是未來、創新、傳承、世界、宇宙,所以我覺得敦煌是全世界的敦煌,更是未來的敦煌。敦煌給我們最大的文化啟示就是關于未來,所以保護傳統即創造未來。”
![]()
在譚盾看來,敦煌音樂已經不代表敦煌壁畫里的那些曲子、樂器,敦煌音樂已經是音樂學上的一個專有的名詞,“像敦煌學一樣,是一個世界性的人類學的定義。敦煌音樂像一條河流,如果敦煌音樂在我們這里消失了,就是說這個河流在我們的腳下干枯了,那么未來就沒有這段故事了,中國的歷史就殘缺了。這就是為什么保護敦煌音樂非常重要,因為它跟我們的故事、跟我們的歷史、跟我們的未來有關。同時在藝術形式上面也非常有意思,把繪畫變成聲音,把聲音當成一個鏡子,照射出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未來,最終這個過去跟未來,成就我們現在的幸福。”
此次譚盾帶來的《消失的藏經洞》是保利美高梅博物館“絲路”大展的重要延伸活動,在共建“一帶一路”倡議提出12周年之際,保利美高梅博物館于10月1日推出“絲路”展覽,以歐亞大陸絲綢之路沿線歷史遺珍為經緯,以東西方文明交流為脈絡,透過四大主題單元,匯聚逾200件珍貴展品,再現千年絲路文明交融的壯闊史詩。其中一大亮點聚焦敦煌文明,包括將展示常書鴻、常沙娜等幾代敦煌學者的作品,凸顯80余年薪火相傳的敦煌藝術守護事業;同時展出譚盾歷經多年研究所復原的古絲路樂器,與《消失的藏經洞》形成跨媒介的文化對話。
譚盾熱情地向大家推薦這個展覽,他尤其感興趣的是有科技含量的部分,比如OLED展柜可以讓里面的文物變得“可觸摸”“動起來”,乾隆朝銅胎掐絲琺瑯羊尊,可以呈現出3D形態,還可放大、縮小,便于欣賞,西晉時期的黃金首飾花樹狀金飾,參觀者與其互動時還能聽到嘩嘩的首飾搖動之聲。譚盾說:“雖然展覽的展品多是古老的文物,卻非常現代,有很高的科技含量。這是我覺得非常可貴的一點,也是我覺得非常欣慰的。因為我們保護傳統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創造未來?這個展覽講著非常好的故事,而你可以透過這些文物和故事,看到中國的歷史通過藝術在繼續傳承。”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編輯/張嘉
排版/王靜
![]()
![]()
微信號|bqttfk
微信號|bqyiping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