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浙江巡撫從分別來自內閣和宮里的兩封信推斷,朝廷亂了,各方已經打起來了,他們得趕緊自保了。
其實呢,形勢確實有點緊張的,“打”也是沒有停歇過,不過還論不到“亂”。
至少現在,斗爭最激烈的兩派,也就是嚴黨和清流,他們的最高權威,還心平氣和地一起在嘉靖的西苑值房里寫字呢。
當然,他們不是寫書法,而是為皇上寫青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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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原著寫了,嘉靖帝數十年煉道修玄,常命大學士嚴嵩、徐階等撰寫青詞,焚祭上蒼。
因二人所撰青詞“深愜圣意”,時人呼二人“青詞宰相”。聽里面的意思,似藏著不少揶揄的味道。
但不要把這簡單地當游戲看:“殊不知,多少軍國大事,幾許君意臣心,都在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青詞中深埋著伏筆”。
現在,八十歲的嚴嵩和六十歲的徐階,戴著老花鏡盯著青紙紅字,筆鋒在硯臺里慢慢探著,別以為他們真在琢磨駢文寫法,其實他們是借著這青紙紅字的由頭,在暗地里較著勁兒呢。
先看這開場的細節:
嚴嵩寫完最后一字,擱下筆,又取下眼鏡,扶著案沿慢慢站了起來,還捶著后腰嘆:“一百六十九字竟寫了一個時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階卻仍有兩句沒有寫完,這時也不得不擱下了筆,隨著站了起來,也取下了眼鏡,隔案望著嚴嵩說:“閣老如此說,我就真應該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我還有兩句沒有想好呢。”
嚴嵩馬上點破說:“你是在等我啊。憑你的才情,憑你的精力,一個時辰不要說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個字也早就寫好了。”
這話聽著是夸,實則是試探:徐階當副手這么多年,處處讓著他,今天又故意等他,到底藏著什么心思?
徐階想解釋,卻被嚴嵩打斷:“你厚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無法告老。一個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難,一輩子小心就難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難為你處處讓著我。”
徐階接話,說得甚是真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滿朝,閣老最難。”
我覺得,撇開政治立場,這恐怕是徐階的真心話,因為他其實是在說“首輔”這個位置,換了他也一樣,等于說是一種共情;而在嚴嵩聽來,這話真假姑且不論,至少讓他覺得“這人還理解我”。
這樣,進一步聊聊的氛圍就形成了,于是嚴嵩話鋒一轉,讓徐階搬椅子過來,說有幾句話跟他商談。
徐階端過黃花梨太師椅坐下后,嚴嵩盯著他問:“冒昧問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你說這世上什么人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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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自然想不到嚴嵩怎么突然聊起這很有“家常味”的話題了,不敢貿然回答,想了想才說“當然是父子最親”。
嚴嵩臉上浮出一絲苦澀,接著輕搖了搖頭說:
“未必。《詩經》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按理說,人生在世,難報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幾個做兒子的作如是想?十個兒子有九個都想著父母對他好是應該的,于是恩養也就成了當然。少湖,你我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你應該也有感受,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幾曾見子對父親?”
讀了這段話,連我也共情了,覺得這時候的嚴嵩不是那個“遺臭萬年”的大貪官了,而是如我等普通人了,特別是“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幾曾見子對父親”一句,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但徐階盡管也有點受感染,卻并沒有忘記眼前這位可是嚴嵩啊,哪會無事跟你扯閑篇?
除階當次輔這么多年了,也是政壇老狐貍啊,他得琢磨這段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這番話明著是吐槽嚴世蕃不成熟,暗著是不是某種試探?
徐階索性靜靜聽著不接話。
嚴嵩見狀,突然又換了話題:“你說今日皇上叫我們寫的青詞為什么要突出一個‘貞’字?”
徐階答“天有四德,‘亨利貞元’,這也是題中之意”。
嚴嵩卻帶著嘆息說“少湖啊,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還這般疑慮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們突出這個‘貞’字的圣意?”
徐階只好回答說,皇上這是要他們善始善終,保持晚節。
這時,嚴嵩的臉沒了和煦,換之以凝重,緊盯著徐階的眼問:“如何保持晚節?”見徐階說“請閣老賜教”,嚴嵩不再繞圈:“用好自己的人,撐住危局!”
徐階追問“請閣老明示”,嚴嵩便明說:“那我就明說了吧。胡宗憲是我的學生,他的字叫汝貞;趙貞吉是你的學生,他的名也有個貞字。皇上這是告訴你我,東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貞和趙貞吉!徐閣老以為然否?”
徐階連忙表態:“皇上圣明,閣老睿智,應該有這一層意思在。”
嚴嵩接著說:
“這就是我剛才問你這世上什么人最親的緣故。有時候最親的并不是父子,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為當然,弟子將師傅之恩視為報答。少湖,為了皇上,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這一次浙江的改稻為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嚴世蕃他們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這邊只有靠胡汝貞去維持,你那邊要靠趙貞吉去維持。為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應天那邊必須立刻借糧給浙江。你要跟趙貞吉說,火速將糧食借給胡宗憲!”
你看,盡管徐階沒有配合好,嚴嵩還是成功把話題引到他想了一晚的路上去了。
徐階立馬慷慨激昂地接道:“閣老放心!我今天回去就寫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給趙貞吉,叫他借糧!”
嚴嵩扶著案沿又站起,徐階跟著站起,嚴嵩伸過手握住徐階的手,最后撂下一句:“我都八十了,內閣首輔這個位子,不會傳給嚴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這一記握手,以及這一句話,是不是表示和解?
肯定沒這么簡單,只不過,嚴嵩有一點意思想必是真的,他確實是意識到,嚴家把持朝政二十年,畢竟“花無千日紅”,即使他有意,熱衷搞平衡的皇上也不太可能讓嚴世蕃接著干首輔,還是要慢慢謀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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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提醒徐階,你們不要心急,該是你的終歸會是你的,咱們先配合著把牽扯到大家的事都做好再說吧,各自留好體面,如果心急了,誰能笑到最后卻也說不準呢。
你看這倆人,沒提一句“黨爭”,沒說一個“權”字,就著青詞聊家常、嘆老境,可東南的借糧、改稻為桑的推進、甚至未來大權的歸屬,全在這幾句閑聊里定了。
這才是老狐貍的角力,于無聲處藏驚雷,看似平常的對話,每句都是算計,每步都是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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