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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道玉先生和江平先生(2011)
2025年11月7日,武漢大學原校長劉道玉先生辭世,享年92歲。這個消息像一記重錘,敲擊在每一個曾受益于他的改革恩澤、沐浴過他之人格光輝的人的心上。余生也晚,未曾親歷1980那個“激情燃燒的理想主義歲月”,對于“道聽途說”的劉道玉先生的種種,或許僅存有一份后生晚輩的欽敬;作為法大校友,在慨嘆之余,我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卻是另一位已在2023年12月離我們而去的大先生——法大老校長江平先生的身影。
劉道玉和江平,他們同在1980年代出任兩所著名學府的校長,一位是珞珈山下的改革先鋒,一位是薊門橋畔的法治良心,他們猶如兩顆璀璨的星辰,在20世紀八十年代中國高等教育的夜空中交相輝映,用各自的方式照亮了一個時代,也定義了何謂真正的大學校長。如今星辰隕落,留下的不僅是無盡的追思,更是對當下的一記辛辣叩問——當這兩位世紀老人的背影漸行漸遠,他們所代表的那種改革進取的精神、那種堅貞不渝的氣節、那種獨立傲岸的風骨,是否也一并消失在了時代的煙塵里?
劉道玉的離去,讓珞珈山失去了一位永遠的守護者。這位1933年出生于湖北棗陽的化學家,自1957年從武漢大學畢業后便與這座學府結下了不解之緣。1981年,當他以48歲的年紀重返母校擔任校長時,沒有人會想到,這位正當盛年的學者將在接下來的七年里,掀起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高等教育改革風暴。那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僵化的體制如同枷鎖,束縛著大學的活力。而劉道玉,就是那個敢于舉起錘子的人。他推行的學分制,讓學生第一次擁有了選擇課程的自由;他廢除輔導員制度,代之以導師制,將教育的重心從管控轉向引領;他開創插班生制度,為那些錯過高考的人才打開了一扇窗;他設立貸學金制度,讓貧困學子不再因經濟困頓而折翼。這些改革今天看來或許平常,但在當時,每一項都堪稱驚世駭俗,每一項都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他因此被免職,在1988年那個春寒料峭的季節,改革戛然而止。但劉道玉的風骨恰恰在此后數十年間愈發彰顯——卸任后的他,沒有沉溺于個人得失,而是化身為一支"沒有權力卻最有影響力的"教育投槍“,持續批判積弊,呼喚創造型人才的培養。他親自回復每一封學生來信,將一位教育家的溫度傳遞給了無數普通的年輕人。這種對理想的執著,對個體的尊重,對體制的批判,構成了他作為"永遠的校長"最深沉的注腳。
江平先生的離去,則讓法大乃至整個中國法學界失去了一座精神燈塔。這位1930年生于寧波的法學泰斗,人生軌跡本身就是一部法治中國的悲壯史詩。1956年從莫斯科大學學成歸國,正值學術生涯起步之際,卻被錯劃為右派,經歷了長達22年的磨難。然而,這段非人的折磨非但沒有摧折他的信念,反而淬煉出一種"只向真理低頭"的鋼鐵意志。1988年至1990年擔任中國政法大學校長期間,江平并未留下多少轟轟烈烈的改革舉措,但他以另一種方式重塑了這所政法院校的靈魂——他將法治精神注入法學教育的血脈,強調培養具有現代法治思維和自由思想、獨立人格的法律人。他參與起草《民法通則》《公司法》《信托法》等基石性法律,為新中國的民商法體系奠基;他主編的教材成為幾代法學學子的入門必讀……在那個權力依然傲慢、法治尚未扎根的年代,江平的吶喊如同曠野中的鐘聲,喚醒了無數法律人對正義的堅守。他也因此被譽為"法學界的良心",這個稱號背后,是一個歷經苦難卻從未妥協的知識分子最珍貴的風骨。
兩位"永遠的校長",一位是制度創新的行動派,一位是精神引領的思想者,他們的改革路徑或許不同,但內核卻驚人地一致——那是一種將學生置于一切中心的教育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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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道玉的改革,從學分制到貸學金,從導師制到插班生,每一項制度設計的終點都是學生的發展與自由。他營造的那個"珞珈山特區",讓一批批青年在思想解放的氛圍中自由呼吸,大膽探索,最終成就了"珞珈山奇跡"。江平對學生的關懷,則體現在對自由、民主、法治精神的傳承和對學生后輩成長發展的悉心呵護上。時至今日,那個以江平先生名字命名、被譽為”法大諾貝爾“的江平民商法獎學金已連續頒發二十余年,激勵了無數法學青年在民商法領域深耕細作。兩位老人都相信,教育的本質是喚醒人的主體性,大學的使命是培養獨立的人格。他們身上那種"以人為本"的赤誠,與當下許多將學生視為指標、數據、政績的大學管理者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更深層的共通之處在于,他們都是那種敢于與時代對賭的知識分子。劉道玉的改革發生在1980年代初,那是一個思想開始松動但體制依然堅固的年代,他本可以像許多官員一樣明哲保身,安穩退休,但他選擇了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當他在1982年秋率先在武大全面推行學分制時,全國尚無先例;當他廢除輔導員制度時,挑戰的是整個高等教育管理體系的根基。這種改革勇氣,源于他對教育規律的深刻認知,更源于他對國家未來的強烈責任感。江平在擔任校長期間,正值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各種利益博弈激烈,法治建設舉步維艱。他堅持立法的科學性、民主性,反對部門利益對法律的侵蝕,在多個場合直言不諱。這種"只向真理低頭"的精神,既需要學術上的底氣,更需要人格上的勇氣。兩位校長在各自的戰場上,都用行動詮釋了何謂知識分子的擔當。
然而,當我們深情緬懷這兩位老人的同時,卻不得不面對一個異常殘酷的現實——他們所代表的那種精神、氣節和風骨,在今天的中國高等教育界,已然成為一種稀缺品,甚至近乎絕跡。當下的大學,最怕的是"出事",最求的是"達標",最講究的是"一致性"。校長的任期被精確計算,考核指標是論文數量、項目經費、學科排名,唯獨缺少了對"培養什么人"這個最根本問題的深入叩問。我們擁有了世界一流的大樓,卻失去了世界一流的大師;我們培養出眾多掌握知識的專業”人才“,卻鮮少培養出擁有獨立人格的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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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稀缺性,不僅體現在制度層面,更體現在人格層面。兩位"永遠的校長"之所以讓人懷念,是因為他們身上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劉道玉被免職后,本可以享受副部級待遇安享晚年,但他選擇了繼續發聲,哪怕聲音微弱;江平平反后,本可以遠離政治專注學術,但他選擇了承擔,在權力的邊緣堅守法治、呵護學子。這種風骨,源于對真理的絕對信仰,源于對權力的清醒認知,源于對個體尊嚴的無限珍視。
兩位老人的離去,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劉道玉和江平用他們的一生證明了,真正的大學校長,不僅是管理者,更是教育家;不僅是執行者,更是思想者;不僅是官員,更是知識分子。他們必須兼具改革的銳氣、人文的情懷和批判的勇氣。而今天,我們還有多少校長敢于在全校推行一項沒有上級文件依據的改革?還有多少校長會為了一個普通學生的來信徹夜難眠?還有多少校長能夠在退休之后依然保持對教育的批判性思考?答案不言自明,這正是我們如此悲痛的原因——我們失去的不僅是兩位老人,更是一種已然絕跡的精神物種。
珞珈山的櫻花每年依舊盛開,薊門橋的銀杏今秋依然金黃,但兩位"永遠的校長"再也不能回到他們傾注了畢生心血的校園。他們的身影已經遠去,但他們留下的精神遺產卻像一把尺子,丈量著我們這個時代與真正大學精神的距離。這個距離,遙遠得讓人絕望,卻又清晰得令人無法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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