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載考古耕耘,一座大墓的開啟,不僅讓身兼帝、王、侯多重身份的劉賀從歷史迷霧中走來,更帶來了一場更新學術界認知的漢代文化集萃。在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考古發掘成果公布十周年之際,關于海昏侯墓簡牘的一系列首次發現再次引發學術界關注。這些首次發現,正通過學者們的潛心研究,逐漸勾勒出一幅遠比以往認知更為豐富的西漢社會與文化圖景,填補了多項研究空白。
發現西漢古本《詩經》
學派歸屬成謎
2015年,隨著南昌西漢海昏侯墓主棺槨的開啟,數量驚人的簡牘重見天日,但其保存狀況卻讓考古專家心頭一緊。“海昏侯墓出土簡牘5795枚,但基本上沒有完好的,比較完整的不到1/10。絕大多數簡已殘斷,屬于瀕危級文物。”荊州文物保護中心主任方北松介紹。10年前,荊州文物保護中心第一時間趕赴發掘現場,接手了這批簡牘的清理、修復、保護工作。面對這批“命懸一線”的國寶,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搶救性保護工作迅速展開。方北松告訴記者,經過近十年的努力,目前已完成約70%的修復,預計到2026年,所有簡牘將完成脫水、修復和封護,得以“延年益壽”。
正是在這批極度脆弱的“瀕危國寶”中,學術界找到了迄今為止出土戰國秦漢簡中存字最多、信息量最大的《詩經》文本。“海昏侯出土簡牘中《詩經》約1200枚。”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海昏侯墓考古發掘領隊楊軍告訴記者:“其簡文明確記載‘詩三百五篇,凡千七十六章,七千二百七十四言’,這證明它是全本《詩經》,也是我們首次發現的戰國秦漢時期存字最多的《詩經》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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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們認為,這一發現,直接將《詩經》的實物證據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前,已發現的類似文本如安徽大學藏戰國楚簡《詩經》、湖北荊州王家嘴楚簡《詩經》、安徽阜陽漢簡《詩經》等,數量均在其之下。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于浩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海昏簡《詩經》在數量和完整性上是空前的,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窺視漢代經學原貌的全新窗口。”學者們認為,海昏簡《詩經》為學術界深入探究《詩經》的早期文本形態、學術傳承脈絡以及文獻價值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珍貴實物資料,填補了該研究領域的多項空白。
海昏簡《詩經》的出土,無疑在學術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其學派歸屬,成為解開漢代經學譜系的關鍵。漢代傳授《詩經》主要有魯、齊、韓、毛四家。除毛詩外,其余三家詩說早在歷史中散佚。海昏簡《詩經》究竟屬于哪一家?于浩分析認為,通過保存較好的目錄簡可知,海昏簡《詩經》在總篇數上與今本《毛詩》一致,但在章數和《雅》《頌》的分什編排上與毛詩存在顯著差異,可以肯定“它不同于毛詩”。
那么,它是魯、齊、韓中的哪一家?目前學術界主要聚焦于魯詩和韓詩兩種觀點。于浩從多個角度論證說,從訓詁來看,海昏簡《詩經》與毛詩同源而略有區別,這與“魯詩與毛詩同源于荀子”的記載相近。從篇次看,它非常接近東漢刻立的熹平石經魯詩。尤其重要的是,從歷史背景看,海昏侯劉賀的老師是魯詩第三代傳人王式,而擔任昌邑王中尉的王吉是韓詩傳人,擔任昌邑王郎中令的龔遂也通《詩經》。史載,三人都曾用《詩經》勸諫劉賀。“作為劉賀的老師,王式是最有可能使用魯詩教育劉賀的學者。”于浩認為,從現有證據看,海昏簡《詩經》屬于魯詩的可能性最大。如果這一論斷最終被證實,意味著失傳已久的魯詩核心文本將重見天日,這將進一步深化我們對漢代經學,特別是《詩經》學的理解。
不僅如此,于浩認為,海昏簡《詩經》并非簡單的經文抄寫,而是一部體例嚴謹的學術著作。“正文中有隨文釋訓的注解,既有對字詞的訓詁,也有對文義的說解,還有引‘傳曰’解釋詩旨。”于浩表示,這部“《詩經》學著作”的出土,使得學術界可以重新審視西漢時期的經學歷史,加深對《毛詩故訓傳》時代、體例的理解,并對《詩經》篇次、大雅分什、漢代四家詩說的異同等經學史上的核心問題帶來新的啟示。
首次發現失傳典籍及珍貴詔書
為相關研究注入新史料
海昏侯墓的簡牘,仿佛一座沉睡了兩千年的漢代圖書館,其中不乏早已失傳的珍貴典籍。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竹簡中發現包含《知道》篇的《論語》殘本。經考證,這正是湮沒于歷史中長達1800余年的《齊論語》。“《齊論語》‘知道’簡保存較好,字跡清晰。簡頭平整,文前留白;簡尾處略有殘損。該簡為墨寫隸書,文字端正工整,疊字重復書寫,不使用重文符號,文意較為完整……”楊軍描述道。這是《齊論語》在失傳后,首次以實物形式重現于世,引發了學術界關于《論語》版本源流與儒家思想傳承的激烈討論。
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青年學者李強在對《知道》篇的研究中,對其中“昜昜”的釋義提出了新解,認為是“易易”,即變化之義。他還推測,“曾皙言志”篇描繪的可能是魯國舉行大雩禮前,孔子帶領弟子在沂水邊進行演習和討論的場景。學者們認為,盡管海昏簡《論語》的完全公布尚需時日,但已足以證明其與流傳后世的版本存在出入,為《論語》研究注入了全新史料。
學術界將海昏侯墓出土簡牘分為典籍、文書、木楬等類。典籍類簡有《詩經》《論語》《禮記》《春秋》《孝經》等。其中,還發現了一批前所未見的文獻類型。楊軍舉例說:“海昏簡中的《易占》是占卜類文獻,前所未見。”這批約200枚的《易》類文獻,為深入了解漢代數術之學和相關思想史、科技史、社會史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第一手材料。此外,還有《六博棋譜》約1000枚,方技類簡約200枚,主要是《房中》。楊軍表示,海昏簡是漢武帝獨尊儒術、廣收篇籍的重要體現。
除了典籍,海昏侯墓簡牘還提供了實證漢代政治與禮儀制度的“活化石”——《國除詔書》。楊軍表示,這是繼居延漢簡中出土的《永始三年詔書》《元康五年詔書》之后,第三份較為完整的西漢詔書,更是在南方地區首次、也是唯一發現的漢代詔書實物。這份詔書長約25厘米,即漢代的“一尺一寸”,書寫格式為兩豎行,文字為漢隸,與文獻記載的“尺一詔”完美印證。詔書上眾多大臣的署名,鮮活地見證了漢代的公卿會議制度和官員情況,是一份鐫刻在木牘上的西漢政治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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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為文保人員正在進行竹簡保護工作
下圖為文保人員正在進行紅外掃描的準備工作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圖源:新華網
十年,對于跨越兩千年的海昏侯墓而言,僅是彈指一瞬。然而,正是這十年的精心發掘與潛心研究,讓一個個“首次”破土而出。它們不僅是考古清單上的輝煌記錄,更是重新連接我們與漢代文化的血脈紐帶。隨著2026年簡牘保護修復工作的全面完成,以及未來研究工作的深入推進,這座文化寶庫必將帶來更多發現。
(本報記者 明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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