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藏一壇紅 | 《青藍》第65期

秋藏一壇紅

□ 王謙

大巴山的秋天，從一粒泡脹的胡豆開始。

秋夜微涼。晚飯后，母親端出浸泡好的胡豆，傾去沁著豆腥的涼水，再注入一瓢從灶膛鐵罐舀出的滾水，用手緩緩攪動，靜心試探冷暖融匯的恰好溫度。隨即一聲輕喚，我們便用土制皂角洗凈雙手，尋各式矮凳、樹墩，圍坐成團。這是我對大巴山的秋天，最初的、最溫暖的記憶。

手指探入水中，微燙，撈幾粒渾圓的胡豆，指甲在豆臍處輕輕一掐，順勢一擠，淡黃嫩白的豆瓣便“噗”地一聲，躍入另一只等待的掌心。母親說，泡豆要聽天時，早了，豆心硬，剝不動；晚了，豆心軟，丟了魂。一切，需恰到好處。

剝豆的活計，不重，卻磨人性子。初覺有趣，剝得飛快。久了，指甲縫里嵌滿豆皮，十指發白、起皺，脊背生痛，新鮮感很快消失殆盡。我嚷著作業沒寫完，話未落身已溜。母親不看也不語，只微彎著腰，在盆中不停尋索，動作嫻熟精準而心懷虔誠。剝出的豆瓣，在她手邊的簸箕里，漸漸堆成一座小小的、嫩生生的山。那雙被歲月刻滿老繭的手，溫柔得像安撫一個初生的嬰兒，充滿對生命轉化的莊重。

胡豆剝完了，堂屋涼席上，母親先鋪一層清晨采好的南瓜葉，將豆瓣如播種般均勻輕撒，再蓋一層南瓜葉，最后鋪一層干凈清香的稻草。放學歸家，我會跑去堂屋，掀開 一角，窺探那靜默蛻變。豆瓣在陰涼和濕潤中，漸漸收緊身子，顏色由嫩黃轉為沉實的深黃，像大地收斂了夏日的奔放。此后，在大巴山特有的、能擰出水汽的空氣里，奇跡悄然萌發，豆瓣表面，生出了淺淺的、草色般絨衣，正包裹著豆瓣醬魂魄初成的呼吸。

現在，鮮紅的辣椒該上場了。自家種的二荊條，飽滿、硬挺，紅得烈性。去蒂，洗凈，晾干，倒入木盆中，母親手握厚背菜刀，腰背微挺，開始了一場與土地饋贈的對話。

“咚、咚、咚……”

聲音沉實、頓挫，擾亂夜的靜謐。辣椒在刀刃下迸裂、飛濺，最終，化作半盆洶涌濃稠的紅泥。我們爭搶下菜刀，使盡全力猛揮幾下，臂膀便陣陣酸軟。更要命的是那沖天辣氣，嗆得我們涕淚橫流。母親迅即轉身，用背護住那盆紅，笑罵：“快走開！弄壞了，過年拿啥拌飯？”

是啊，從胡豆到辣椒最終成醬，容不得半點輕視與懈怠。其中的潔凈與敬畏，如同鄉民對祖輩規矩的恪守，是一種深植于血液的儀式感。當豆瓣綠霉豐腴，辣椒成泥，重要的時刻來了。

母親將綠絨豆瓣，傾入灼目的鮮紅中，加粗鹽、花椒、切成絲的老姜。她深吸一口氣，挽袖，將手徑直插入那黃、綠、紅交織的、充滿生命張力的斑斕里。用力揉、拌、攪、壓。鹽的咸澀、花椒的麻香、老姜的辛烈、豆瓣的霉鮮，在辣椒鋪天蓋地的熾熱里，交匯融合。那雙手早已通紅，辣意如針，她卻神情專注，用倔強的手掌調和萬物碰撞，直至所有滋味，涅槃合一。

最后，是裝壇。土壇早已洗凈，候著，母親用木勺，將融合完畢的豆瓣醬請入壇中，壓實，抹平。寬大的、經絡分明的南瓜葉密封壇口，細繩扎緊，蓋上壇蓋。壇沿，撒一把井鹽，注入一瓢清冽井水，就這樣，一壇秋紅悄然塵封。剩下的，托付給時間，托付給大巴山秋日里溫和的陽光，和冬日漸次凜冽的風。

深冬，寒風叩窗。暮色里，母親揭開壇蓋，醬香、烈香、麻香，撲鼻而來。木勺探入，挖出金紅、油亮潤澤的醬，熟油一淋，慢火微煎，滿屋生香。母親說，清貧年月，這勺醬，是點亮寡淡日子的人間至味。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拌上這勺金紅，能盡數咽下生活的艱辛，嘗出從土地到掌心，最扎實的富足。

如今，超市貨架，醬料琳瑯，包裝精致，卻無一能喚醒那沉睡于舌尖的、最初的悸動。母親做的醬，是光陰低語的密碼，是祖屋檐下流動的空氣與陶壇交融的呼吸，是歲月予母親的饋贈，亦是母親回贈歲月的柔情。

多年后，在異鄉，思緒輕觸，壇蓋便悄然開啟，鄉愁萬念成河。那些被燈光熨暖的秋夜，全家圍坐，同剝一盆胡豆的童年，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系自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轉角香

□ 王耘花

從丹巴回成都，路彎彎繞繞的，得走八個小時。到了晌午，肚子餓得咕咕叫，正好在小金縣歇腳。掏出手機，用大眾點評搜了搜，跳出來一家“轉角香老面”。名字起得倒是挺有意思。

車在巷子里轉了好幾個圈，才勉強找了個空當塞進去。店面藏在轉角，要不是特意找，還真容易錯過。推開門，里頭不大，老板一個人守著灶臺，三四位客人散坐著等。空氣里有股淡淡的醬油香，混著熟油辣子的焦香氣。

老板是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見人進來，抬頭笑笑：“今天去吃了臺酒席，才回來，東西都沒備齊呢。”他說話慢悠悠的，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抓面，過秤，下鍋，一套流程看得人眼花。他說他家的肉臊子，是用自家養的豬肉做的；每天賣什么面，全看頭天備了什么料，寫在門口的小白板上。“蔡式拌面是特色，”他補了一句，“就是費工夫。”

等面的人漸漸多了，他也不急，還是慢條斯理地操作。放調料，煮面，打味，一步步來，像在完成什么儀式。墻上貼了張紅紙，寫著：“好貴。因為好，所以貴！”小碗十六塊，在這小縣城當真不算便宜。可當你見著他從罐子里舀出的那勺濃褐色的臊子時，倒也覺得這錢花得值。

“你們是看了網上的點評來的吧。”聊起大眾點評，他的語氣像是在評價一位遠房親戚，“那東西好啊，也不好。好的是人都知道了，不好是太忙，做面容易急。”他說金川梨花開的旺季，一天能賣一千五六塊錢。語氣里藏著小得意，卻無貪念。

面終于端上來了，醬色濃重，花生碎金黃，芹菜粒碧綠。攪勻了送進嘴里，面條筋道，臊子香醇，花生脆，芹菜嫩，各種味道在舌尖上碰在一起，熱鬧得很。果然好吃。

吃完出門，車子重新拐上山路。回頭再看，那店招牌已隱在巷子深處。忽然想起老板剛才的話：“你們這些趕路的人，吃太急，嘗不出味。”是啊，我們總是急著去遠方，卻忘了味道都在路上。

后來再翻點評頁面，才發現這家店竟是阿壩面館里的第一名。一條評論寫道：“老板是面條主理人。”不禁讓人失笑。我倒覺得，他就是個認真煮面的人。那碗面的真味，不只在于臊子的醇厚、面條的筋道，更在于老板那份不慌不忙的認真。在這彎彎繞繞的山路間，他用一碗面的時間，教會了匆忙的過客——所謂遠方，并非終點的抵達，而是途中每一個這樣專注而誠懇的瞬間。

生活的滋味，原就藏在這轉角處，藏在小火慢燉的人間煙火里。

（作者單位：中鐵二局集團有限公司）

英雄（組詩）

□ 蒲顯建

父親已走多年了
我還時常夢見
他在清晨走進地里
把自己種進去
很快小麥，玉米，高粱
就長了起來
在我們幾姊妹眼里
父親就是大英雄
他每次下地
不管雨天，晴天
都要到黃昏鋪滿小院才回家
有時給我們帶回一斗笠風雨
有時帶回幾片彩云
我們會在家里做好一桌笑聲
犒勞他

飲茶

一個雨后的下午
我閑坐于庭院
一邊用竹枝在粉墻上作畫
一邊向茶杯里
導引一條奔騰的江水
我注視著茶杯
茶杯也注視著我
茶杯看我時
感覺看見一個故弄玄虛的詩人
我看茶杯時
卻看見一個刀光劍影的江湖
當端起茶杯
恰如你的紅唇
給了我一個紳士般的熱吻

唱醉

走進桂林
有一種未酒先醉的感覺
高聳的山峰
如亭亭玉立的少女
縹縹緲緲
朦朧如幻的霧嵐
對我溫柔地牽起
清麗的桃花江，漓江的玉手
在一排排竹筏上
飛出一江醉美的
山歌

絕句

呼啦啦一一

落葉吹破秋風
撲哧哧一一
秋風被落葉摁在地上搓擦
秋風逃到橘園
躲進在枝頭招搖的橘子心里
此時，滿臉羞澀的橘子
猶如少女的謊言

（作者系資陽市作家協會會員）

來源 | 消費質量報

編輯 | 李星彤

校對 | 聶行

責編 | 張可

審核 | 涂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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