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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劉知趣,作者:劉知趣,頭圖來自:AI生成
一個多世紀前,狄更斯在《遠大前程》中寫下了孤兒皮普的人生浮沉。從英格蘭鄉(xiāng)下鐵匠鋪走向倫敦的上流社會,最終卻發(fā)現(xiàn)所謂的“體面”不過是大夢一場。
而在全球化與信息化重塑社會結構的今天,城市中產的“遠大前程”似乎也籠罩著相似的陰影,他們表面光鮮,內里脆弱。
在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理論體系中,一個人的社會位置并非僅靠物質財富所決定,而是由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三者共同塑造而成。這三種資本如果能彼此轉化、相互支撐,個體便能夠在社會的階梯上穩(wěn)步向上;而一旦轉化受阻,再體面的身份也可能搖搖欲墜。
在當代中國的城市語境下,那個看似體面、工作穩(wěn)定、擁有高等教育背景和房產的城市中產群體,實則長期處于一種結構性困境:有限的經濟資本難以抵御人生風險,文化資本在就業(yè)市場中不斷貶值,社會資本又大多停留在淺層關系,缺乏制度性支撐。他們既無法復制精英階層的閉環(huán)再生產,也難以嵌入體制內穩(wěn)定的安全網。于是,焦慮成了日常,脆弱成了底色。
正如社會學家李強教授的一個觀點:“中產階層的不安全感,本質上是一種結構性困境。”而這場困局,不是靠個人努力就可以輕易突圍。
一、三種資本的表面繁榮
表面上看,城市中產似乎三種資本都具備:本科及以上學歷代表著制度化的文化資本,自有住房象征著一定的經濟積累,同事、校友圈則構成了初級的社會資本。但這種“均衡”實際上極具欺騙性。
首先,在高等教育擴招的大背景下,學歷的相對貶值是一個客觀趨勢。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和教育部的數(shù)據(jù),我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從2010年的26.5%上升到2023年的60.2%,學歷不再是稀缺資源,它只是進入職場的基本門檻。制度化文化資本的含金量正在肉眼可見地被稀釋,向經濟資本轉化(就業(yè))的效率大幅降低。
其次,中產的文化資本大多都是“應試型”的,缺乏身體化(embodied)的文化素養(yǎng)。布迪厄曾經指出,真正的文化資本不僅體現(xiàn)在文憑上,更是內化于個體的談吐、審美、禮儀、甚至是對藝術與思想的理解力中。
然而,當代城市中產群體里,相當一部分都是典型的“小鎮(zhèn)做題家”,成長過程中缺乏對通識教育、人文藝術、心理學或者是社會學的系統(tǒng)性接觸。這種文化慣習(habitus)的缺失,使得他們在高端社交場合中往往格格不入,即便穿著得體、謹言慎行,也依然難以真正融入到精英階層。
更重要的是,社會資本在中國有著鮮明的“差序格局”特征。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這本書里說,中國人的社會關系就好比是石子投入水面形成的同心圓,親疏有別,資源分配高度依賴血緣、地緣、學緣等傳統(tǒng)紐帶。這意味著,社會資本無法通過廣泛建立弱連接來積累,而是依賴深度嵌入的強關系。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們普通人對“體制內”充滿了如此大的向往,因為組織的身份天然將這群人嵌入了一套穩(wěn)定的資源網絡,無論是子女入學、親人就醫(yī),還是項目審批、崗位調動,都具備更強的資源調動能力。
中產雖然有社交圈,但大多都是功能性、臨時性的弱連接,沒有可以轉化為實質性支持的關系資本。他們的“人脈”通常止步于信息交換,難以觸及資源分配的核心節(jié)點。
二、難以打通資本躍遷的通道
布迪厄還強調,階層流動的關鍵不在于資本存量,而在于資本之間能否實現(xiàn)有效的轉化。
富裕家庭往往能通過系統(tǒng)性投資,構建起了“經濟→文化→社會→經濟”這樣的一個良性閉環(huán):砸錢購買國際學校、海外夏校、科研導師,用優(yōu)質教育來獲得名校的學歷;接著憑借學歷進入到精英大學做科研或者是跨國企業(yè)上班,再通過校友會、俱樂部等場域積累起高價值的人脈;最終這些人脈又會反哺新的商業(yè)機會或者是幫助職業(yè)升遷。
而中產的轉化路徑則處處設卡。他們普遍重視教育,甚至不惜舉全家之力買學區(qū)房,托舉孩子上補習班、考雅思、參加競賽,但頂級教育資源的獲取仍然高度依賴家庭背景。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多項長期關于教育公平的研究顯示,優(yōu)質基礎教育資源的分配與家庭經濟資本密切相關。中產家庭即便投入巨大,也往往因缺乏“背景加持”而在關鍵升學環(huán)節(jié)處于劣勢。
即便孩子成功考入了名校,文化資本向經濟資本的轉化也并不容易,實習和就業(yè)是另一道關卡。一線城市市場化崗位中,有相當一部分的入職機會都是通過非公開渠道釋放,其中又有相當比例依賴親友或校友推薦。這意味著,簡歷投遞只是入場券,真正決定去留的,往往是“誰認識誰”。
文化資本向經濟資本的轉化周期不斷被拉長,不確定性陡然上升。“知識改變命運”曾經是改開后幾代人的信念,如今也日益顯露出其局限性。
麥可思研究院《2024年中國大學生就業(yè)報告》顯示,本科畢業(yè)生畢業(yè)半年后的平均月薪約為6248元,而根據(jù)中國社科院《中國住房發(fā)展報告(2023-2024)》,一線城市房價收入比普遍超過30倍,二線城市也達到了18~22倍。高學歷不再能自動兌現(xiàn)為高收入,更無法保障階層的穩(wěn)固。
此外,社會資本的構建需要長期的浸潤以及和場域的適配。中產雖然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但正如前面提到的,因為缺乏特定語境下的“慣習”而在精英階層社交中略顯局促。這種文化區(qū)隔(cultural distinction)也使得他們的社會資本向上躍遷受阻。
三、被視為功利性掙扎的努力
布迪厄還指出,資本的轉化必須經過“合法化”過程。簡單來說,就是要用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方式進行,避免被視為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
富裕家庭會將巨額的教育支出包裝成“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人”,企業(yè)家將商業(yè)社交稱為“行業(yè)交流與學習”,這些話語策略本質上都是在掩蓋他們資本積累的真實邏輯,同時獲得道德層面的正當性支持。
然而,在信息高度透明和階層焦慮被放大的當下,這種“合法化包裝”正在逐漸失效。平臺不斷放大階層生活的可見性:有人分享家族信托規(guī)劃,有人展示孩子參與國際科研項目,而更多中產家長則在計算“雞娃”成本是否值得。這種對比不僅加劇了焦慮,也讓中產的“努力表演”顯得愈發(fā)吃力。
他們既要維持一種“有調性”的生活方式,讀嚴肅刊物、看美術展、帶孩子參加研學,又不得不在日常消費中精打細算;既要參與教育軍備競爭,又深知這個回報充滿了不確定性。這種矛盾狀態(tài),使得中產的行為更容易被識別為“功利性掙扎”或者是“刻意表演”,而不是真正的文化追求。社會認同因此削弱,階層身份愈發(fā)模糊。
更關鍵的是,當整個社會對“成功”的定義日益單一,而實現(xiàn)路徑卻愈發(fā)封閉時,中產的努力便陷入了另一種悖論:越努力,越焦慮;越表演,越空洞。他們的資本轉化行為,不再被視作向上流動的正當嘗試,而被解讀為對階層滑落的恐慌性防御。
四、中產階層是一種處境
由此可見,中產的脆弱,并非源于懶惰、短視亦或是能力不足,而是其在資本結構中的位置注定如此。他們擁有一定的資本存量以避免跌入底層,卻在將有限資本進行有效轉化、從而實現(xiàn)階層躍升的路徑上,面臨著結構性的瓶頸。
這種困境也反映了社會結構趨于穩(wěn)定的客觀現(xiàn)實。當資本轉化的通道相對收窄,當“合法化”的表演成本日益高昂,中產階層的焦慮與不安便成為了一種結構性的產物。他們懸停在社會的中間地帶,既能仰望到上層的風景,又時刻感受著向下滑落的引力。
當然,真正的問題或許并不在于中產該如何“自救”,而在于我們是否愿意承認: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讓大多數(shù)努力生活的人,始終活在墜落的恐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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