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1月2日上午】“陳老總回來了!”黃大娘在田埂上扯著嗓子喊。話音落下,齊刷刷的目光投向那輛剛停下的吉普。
那年秋糧已入倉,畝產報表寫得喜人,實際卻是“高產田”里稀稀拉拉幾株玉米。陳毅跨下車,顧不得擦鞋上的塵土,向田頭走。他十歲以前一直在樂至縣長大,對這塊土壤的氣味太熟悉,一口氣就能說出哪片坡地的紅苕最甜。可此刻,他看到的是大片浮腫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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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還是熱情,公社擇了最壯的黑豬,開了三口大鍋,說要給老總壓驚。陳毅搖頭,鉆進勞作的人群。平日寡言的張茜這次跟著下地,心里直嘀咕:老陳又要折騰。果然,他伸手向一位佝僂的老人討吃的,“給我一塊紅苕解饞行不?”老人愣了下,掂量竹簍,只剩三塊,還是遞了最大那塊。陳毅三口兩口吞下,又要第二塊。張茜輕聲提醒:“那是人家午飯。”陳毅臉色沉下來,沒有接口。
回公社的土路上,枯草被鞋底踩得吱吱響。縣里、區里、省里三個干部陪在左右,他忽然開腔:“吃飯不要錢,真能讓鄉親不挨餓嗎?”區干部搶先回答:“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保證溫飽!”縣干部緊跟:“今年上交任務超額完成……”省里那位只干笑。陳毅停步,指向不遠處又餓又腫的老人,“這樣的午餐你們吃得下?浮腫怎么治?醫生不行,就得中央開藥方!”聲音不高,卻壓得幾人汗噗噗往下冒。那頓酒席被他改成百姓加餐,豬肉切得極薄,仍被搶空。
夜里辦文藝晚會,戲是獨幕《旅客之家》。臺上那個自以為高等的“陳同志”耍官腔,刁難服務員,臺下哄笑。縣領導臉抽搐:老總臺下坐著呢!演完,他忐忑去請示,陳毅卻和演員一一握手,“演得好,有生活。”他轉身對身邊人說,這戲里“陳同志”跟我同姓而已,戲是戲,別動不動就上綱上線。說完拍拍樂器箱離場,留下一屋子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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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鄉親告訴他,新修的小石橋想叫“將軍橋”。陳毅擺手,“橋屬于勞動人民,何況我不是什么土皇帝,寫上‘勞動橋’更合適。”施工木牌隨即改字,一旁孩童為“勞動”二字涂上大紅漆。
連日忙碌,他始終惦念表弟唐聯升。紅包封早寫好,卻遲遲見不到人。有人含糊:“可能出遠門了。”陳毅心底犯嘀咕,臨赴成都前吩咐親弟陳季讓去打聽。結果傳來消息:唐聯升被劃為地主分子,已經關在牛棚。鎮干部怕出“政治事故”,硬攔住親戚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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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真相那晚,陳毅在省招待所拍案而起,“我能和帝國主義談判,怎么就不能見自己表弟?統戰工作若連親戚都顧不上,那算什么統戰!”他語氣急促,連說三個“可笑”。停頓片刻,又補一句:“改造地主,關鍵是改思想,不是讓人一輩子抬糞。會寫字會算賬就讓他寫,會修水利就讓他修,腦力勞動也是勞動。”屋里燈泡嗡嗡響,眾人誰也不敢插嘴。
11月下旬,他的公務仍排得滿滿:視察成昆鐵路勘測、聽取四川外貿匯報。可在行程表最末一行,他親手寫下:“唐聯升進京。”還把那封財神紅紙包交給陳季讓,“見到人親手遞,告訴他我等他喝茶。”
年底,唐聯升獲釋。凸肚的紅苕地里,他攥著那封紅包,在家人面前一聲不吭地哭了。紅包里不過幾張鈔票,卻壓著一句話:勤學,勿怠。這六個字他后來抄了四遍,貼在堂屋、牛棚、祠堂和自家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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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陳毅這趟返鄉,火氣不小,卻也讓不少人冷靜下來。縣里很快調整了浮腫病救治方案,公社改口糧分配,戲劇團繼續演《旅客之家》還新增角色“周服務員”,橋名“勞動橋”就此沿用。唐聯升則被調去縣文化站做資料整理,一支毛筆寫到晚年,成為當地口碑不錯的業余史料專家。
歷史沒有腳注,卻留痕。1959年的樂至縣,一塊紅苕、一通火氣、一封紅包,把宏觀政策與人情冷暖連在一起。許多年后,唐聯升談起那一年,只說一句:“表哥沒給我特權,只給了我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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