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浙西地面上,有個叫何永壽的漢子。他爹何榮慶早年在鳩茲做買賣,憑著精明能干攢下了不少家業。可就在何榮慶四十多歲那年,忽然得了場重病,只好收拾鋪蓋回老家。誰料到家沒半年,就咽了氣。
那時候何永壽才十歲,家里沒個成年男人撐著,周圍的潑皮無賴就像聞著味的蒼蠅,變著法兒地侵占他家財產。沒多長時間,何家的家底就被掏空了。好在何榮慶在世時,早就給兒子定下了一門親事,是鄰村胡家的姑娘。胡家就這么一個閨女,疼得跟心肝寶貝似的。等胡姑娘長到十七歲,就風風光光地嫁進了何家。胡家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閨女當了嫁妝,只留了二百畝田,說是給老兩口養老用的。
何永壽娶了媳婦后,就靠著媳婦的嫁妝重新做起了生意。他想著爹當年在鳩茲混得不錯,就揣著這筆錢去了鳩茲,開了家金珠鋪。要說做生意,何永壽確實有兩把刷子,算盤打得噼啪響,沒幾年就賺得盆滿缽滿。可他天生是個鐵公雞,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平時穿粗布褂子,頓頓吃糙米飯,就算是逢年過節走親戚,或者跟有錢有勢的人來往,在一群穿綾羅綢緞的人中間,他穿著打補丁的袍子也不覺得寒磣。他也從不請人吃飯,偶爾有客人來,最多就是帶到茶館里,點一壺清茶,聊上幾句就打發了。有人勸他捐點錢買個官身,他脖子一梗:“我兜里的銀子安安穩穩的,憑啥要送給官府?這不是拿窮人的錢幫富人嗎?”
何永壽的內弟叫胡昌,是胡家的養子。胡姑娘嫁過來沒幾年,她爹娘就先后過世了。這胡昌不懂營生,爹娘留下的那二百畝田,慢慢就撐不住了。偏巧又遇上荒年,家里更是揭不開鍋。胡昌聽說姐夫靠著姐姐的嫁妝發了財,就東拼西湊借了點盤纏,收拾得體面些去鳩茲找姐夫,想求他幫襯一把,給條活路。可何永壽聽完臉一沉,半點情面都不留,一口就回絕了,連一文錢都沒給。胡昌沒轍,只好在鳩茲找了家染坊當學徒,學起了染布的手藝。
何永壽的金珠鋪里,有個掌柜叫馮甲,是胡姑娘的表親。馮甲十二歲就來鋪子里當學徒,一干就是十五年,為人老實本分,手腳麻利,鋪子里的大小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何永壽對他也挺放心。馮甲有個弟弟叫馮乙,也在鳩茲混飯吃,倒騰些氈毯生意。這馮乙腦子活絡,嘴也甜,可就是不安分,整天流連于青樓楚館,手里的錢很快就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動不動就找哥哥馮甲借錢。馮甲每次都罵他幾句,可畢竟是親兄弟,最后還是會偷偷塞給他些錢。
有一天,馮乙又急著用錢,找上門來哭求。馮甲沒法子,揣了二十塊大洋,打算給弟弟送去。可找遍了馮乙常去的地方,都沒見著人。有人跟他說,看見馮乙進了青樓。馮甲一聽就火了,罵罵咧咧地要去找人理論。他順著人家指的路找到那地方,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面有人喊“客到”,接著就有丫鬟出來應門。穿過一條夾道,一個老婦人迎了上來,領著他從側廊往里走。只見紅欄桿繞著院墻,順著墻根往西走,有個圭形的小門,穿過一條窄弄,就到了一個院子。院子里種著郁郁蔥蔥的芭蕉,窗上蒙著輕紗,屋檐下站著個梳著高髻的丫鬟。
馮甲站在院子里,磨磨蹭蹭不肯進去。丫鬟笑著說:“客官怎么遲遲不進來呀?”馮甲說:“我找馮乙。”丫鬟說:“先進來坐吧,他一會兒就來。”馮甲猶豫著不動,丫鬟又說:“這是高小姑的住處,又不是吃人的地方。”說著就掀開門簾催他進去。屋里布置得十分雅致,左邊墻下放著一張床,桌上擺著洋鐘和寶鼎,都是馮甲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床對面擺著六個座位,鋪著錦緞墊子。丫鬟說:“您先坐,我們小姑剛起床,還在梳妝呢。”不一會兒,老婦人就端著茶進來了。
馮甲剛跟丫鬟、老婦人聊了幾句,就聽見簾外有丫鬟喊:“請客人進里屋坐。”老婦人趕緊端著茶碗跟過去,丫鬟掀開門簾讓他進去。只見一個美人走了出來,穿著水紅短襖,上面繡著花,亮得晃眼;蔥綠的褲子,腳上是雙鳳頭小鞋,鞋跟還沒提上,頭發松松挽著,臉上還帶著點沒洗干凈的脂粉。她慢悠悠地走過來,嘴唇微微動了動,只是眨了眨眼,點了點頭。老婦人指著美人說:“這就是我們高小姑。”馮甲趕緊點頭問好,坐下后就問:“我聽說馮乙常來這兒,他在嗎?”高小姑說:“沒見過這個人。”馮甲說:“也沒別的事,他昨天跟我借三十貫錢,我今天是來給他送錢的。”高小姑說:“這事兒得問我娘。”說著就讓老婦人去叫人。
沒過多久,馮乙就進來了,看見馮甲,故作驚訝地說:“哎呀,真是奇了!這種煙花之地,是我這種不成器的人來的地方,哥哥你這等規矩人怎么會來?平時你總罵我不學好,如今你自己也來了,還好意思說我?我現在欠了三百兩銀子的債,你要是不幫我還,咱們就一起死在這兒!”馮甲被他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馮乙又說:“光哭有啥用?趕緊想辦法啊!”接著又對老婦人說:“我欠的錢全靠他還,要是我出了啥事兒,就找你們要人,看好他別讓他跑了!”說完就氣沖沖地走了。
馮甲氣得罵道:“這白眼狼,真是喂不熟!我好心幫他,他倒反過來訛我!”說著就起身要走。高小姑攔住他說:“你走得了嗎?沒聽見他說的話?要是他真出了事兒,我們可擔不起責任。不如等他回來,你再走也不遲。”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陣環佩叮當的聲音,五六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進來,圍著馮甲嘰嘰喳喳地勸。這些姑娘嘴甜得很,一邊罵馮乙不是東西,一邊夸馮甲忠厚。馮甲被她們哄得暈頭轉向,也忘了要走。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丫鬟點上蠟燭,擺上酒肴。馮甲還在氣頭上,不肯入座。姑娘們拉的拉、勸的勸,把他按到座位上。她們輪流給馮甲夾菜、勸酒,彈琴唱歌給他聽,馮甲一肚子的氣慢慢就消了。席間有個叫金寶的姑娘,跟馮甲眉來眼去,兩人很快就對上了眼。其他姑娘見狀,就起哄撮合,推推拉拉地把馮甲送進了金寶的房間。馮甲一時糊涂,就跟金寶纏綿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陽曬屁股了才醒來。
原來馮乙早就跟青樓的姑娘們串通好了,就是要設計把哥哥拉下水。那天晚上,馮乙就躲在隔壁房間,偷偷觀察著馮甲的動靜。等馮甲醒來,太陽都快曬到頭頂了,一睜眼就看見馮乙坐在床前。金寶也剛醒,正慢吞吞地穿衣服,露出半截粉胸,一臉倦態。馮甲看見馮乙,又羞又怕,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趕緊拉過被子遮著,慌慌張張地找衣服穿,低著頭坐在鏡子前,一句話都不敢說。丫鬟催了他好幾次去洗臉,他也沒應聲。馮乙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催他還錢,馮甲氣得跳起來,掀開門簾就要跑,卻被金寶拉住了。
兩人正拉扯著,馮甲的朋友方煥如剛好路過這里,見狀趕緊上前勸架,讓兩人都坐下。方煥如笑著說:“逛窯子本就是尋歡作樂的事,哪能端著架子當老古板?這地方得順著性子來,你倒好,擺著副大老爺的臉,真是掃大家的興!人生在世,不就是圖個快活嗎?何況你那么疼弟弟,現在他正難處,你們該好好商量怎么幫他,讓他改邪歸正才是。今天我做東,請你們喝酒,你們兄弟倆就冰釋前嫌吧!要是誰還揪著過去不放,我就叫姑娘們好好教訓他!”馮甲和馮乙聽了,都忍不住笑了。于是眾人重新擺酒,猜拳行令,唱歌說笑,玩得不亦樂乎。馮甲也漸漸放開了,把之前的顧慮都拋到了腦后。兄弟倆在青樓里足足待了一個月,天天醉生夢死。
再說何永壽的內弟胡昌,自從被姐夫拒之門外后,心里就憋著一股勁,越發勤奮刻苦。他在染坊里省吃儉用,攢了點本錢后,就辭了染坊的活,自己做起了小買賣。他為人實在,生意越做越紅火,還結交了不少鄉紳和讀書人,名聲越來越好。只是他心里始終記著姐夫的冷漠,從來沒跟何家有過任何來往。
這邊馮甲迷上了金寶,想把她贖出來,可贖身要一大筆錢,他根本拿不出來。正巧這時,胡家的大公子要辦成年禮,來的客人絡繹不絕。馮甲就跟何永壽撒謊,說胡家人手不夠,要去幫忙招呼客人。何永壽一直覺得馮甲老實本分,就信了他的話,讓他去了。馮甲趁機偷了鋪子里幾百兩金銀,帶著金寶跑了。
第二天,何永壽發現鋪子里的金銀不見了,一打聽才知道馮甲跑了,氣得立刻去官府告狀,還把馮乙也牽扯了進來。馮乙慌了神,趕緊去找胡昌商量。胡昌本來就恨何永壽,就給馮乙出了個主意,讓他反過來跟何永壽要人,說馮甲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就跟他沒完。何永壽平時為人刻薄吝嗇,街坊鄰居都不待見他。大家見馮乙這么說,都幫著馮甲說話,說他肯定不會偷錢,就連幾個有頭有臉的讀書人都愿意為馮甲作保,沒人幫何永壽說話。何永壽怕打官司耗錢,最后只好又掏了筆錢跟馮乙和解,這事兒才算完。
后來有人說,馮甲帶著金寶跑到外地,沒幾年就把偷來的錢敗光了,日子過得很凄慘;胡昌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當地的大善人;而何永壽呢,還是守著他的金珠鋪,照樣穿粗布、吃糙飯,只是身邊再沒個可信的幫手,日子過得也沒多舒心。這真是:刻薄成家終不富,忠厚積德有余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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