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顏當學“畫贊碑”

顏真卿 《東方朔畫贊碑》

天寶十四載（755年），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在范陽（今北京一帶）起兵造反。唐玄宗非常震驚，因為他一向對安祿山恩寵有加，讓其做了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權力之大，眾節度使無人可比。安祿山管轄下的河北諸郡也從未料到，太平多年突然會有潮水般的叛軍殺來，因此紛紛棄城投降。氣得唐玄宗大罵：“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臣耶！”只有一個人早就料到安祿山必反，為此作了充足準備，任叛軍圍困數月而義旗不倒，他就是顏真卿，時任平原郡太守。平原郡在今山東德州，歸安祿山管轄，顏真卿聯合河北十七郡進行了有效抗擊，收復了許多失地。消息傳來，唐玄宗松了一口氣，嘆曰：“朕不知顏君何狀，乃能如是！”

顏真卿 《多寶塔碑》

何謂節度使？唐玄宗用過兩個年號，先是開元，后為天寶。開元十年（722年），為加強邊境的管理，擴充防御力量，唐玄宗設置了節度使制度。除京畿和江浙外，共設九個節度使和一個經略使，到天寶年間已權力超大，稱“天寶十節度”。節度使除掌握地方軍務外，兼領按察使、安撫使、支度使，統攬軍事、行政、賦稅、戶籍、土地等大權，雄踞一方，又稱藩鎮。節度使初多為漢人，權相李林甫提出邊防事宜由胡將掌管，于是后期節度使多為少數民族將領擔任。安祿山為突厥和中亞人混血，在幽州節度使帳下，以會多種語言和能征善戰，升為平盧兵馬使，有了赴京匯報的機會，乘機賄賂權臣，被引薦給唐玄宗。他擅長察言觀色，哄得唐玄宗很高興，白胖的身軀能跳飛快的胡旋舞，不但被唐玄宗器重，還當了楊貴妃的養子，演了一出“洗三”的鬧劇?！跋慈本褪窃谥袊糯律鷥撼錾谌张e行的沐浴儀式，安祿山成為楊貴妃的養子，便“按例”洗一洗，并裹上錦衣在宮中游行。這是天寶元年，安祿山受任平盧節度使，未幾又被任命為范陽和河東節度使，授東平郡王，黃河以北、太行山以東稱河北二十四郡，都在其控制下，在諸鎮中力量最強。

顏真卿 《郭家廟碑》（局部）

安祿山的野心開始勃發，他在范陽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雄武城，秣馬厲兵，妄圖有一天可以取唐而自立。唐玄宗早年頗有所作為，開創了歷史上著名的“開元盛世”。但在天寶年后他卻日益頹廢，一味寵愛楊貴妃，懶于政事，任“口蜜腹劍”奸相李林甫和接任李林甫為相的國舅楊國忠操弄權柄，政治腐敗。安祿山的權勢日益壯大，擁兵20萬，而中央控制的兵力僅有8萬。天寶十四載（755年），安祿山在史思明的支持下，以討伐楊國忠的名義起兵作亂，一路殺向西南，顏真卿舉義即在此時。叛軍先陷洛陽，安祿山自立為大燕皇帝，唐玄宗舉措失度，亂軍終于攻占了都城長安，唐玄宗率百官及宮室出逃蜀地，天下大亂。馬嵬坡事件后，太子李亨率領人馬折返豫晉陜交界處的靈寶，宣布即位為唐肅宗。顏真卿的地方武裝無力支撐戰事，堅持一年后撤至靈寶晉見肅宗。安史之亂經歷7年，在唐軍和回紇軍的合力下才被平定。

顏真卿 《大唐中興頌》（局部）

在安史之亂前，顏真卿曾任監察御史，官微而權大，負責監察內外官員，他鐵面無私，被奸相楊國忠從中央排擠到了平原郡。顏真卿一到任就察覺到安祿山的反狀，所以他立即進行應付戰亂的準備。修固城墻，深挖護城河，儲備糧草馬匹，登記丁壯能人，按軍隊模式進行編配，這一切都是打著防澇的旗號秘密進行。為蒙蔽安祿山，他還大張旗鼓地搞了一場回祖籍瑯琊尋宗的戲。但安祿山對忠直之聲如雷貫耳的顏真卿還是不放心，于天寶十三載（754年）派出幾名親信到平原郡視察。顏真卿親自遠迎，每日宴飲無休，又帶他們四處悠游，作巧妙掩飾。這天，一行人馬來到東方朔神廟，只見一片荒蕪。東方朔即平原人，西漢著名文學家，因反對漢武帝擴建奢華的上林苑而遭罷官，復官后以滑稽詼諧的方式繼續進行諷諫。《東方朔畫贊碑》為晉夏侯湛撰，刻于唐開元八年（720年），至此已30余年。顏真卿撫看“畫贊碑”，見字跡剝蝕不清，心中慨嘆不已。東方朔以滑稽詼諧躲避政治逼迫，與自己以矯飾應付安祿山的懷疑的方法竟是如此相似。戰亂將起，欲吶喊而不能，堂堂命官，竟要恭對鼠輩。百感交集之下，他展臂揮毫，奮筆寫下《東方朔畫贊碑》。難言的苦衷、焦灼的憂慮、深沉的憤怒從筆底流出，誕生了這件不同凡響的藝術杰作。

顏真卿 《東方朔畫贊碑》（局部）

顏真卿書寫的《東方朔畫贊碑》，一改幾年前《多寶塔碑》嚴謹整齊、勁健爽利的風格。立體感的粗壯線條和雄渾的結體造型，如重錘敲擊，形成震撼人心的力量，從此開始了邁向“顏體”規范的歷程。“書如其人”，顏真卿是最典型的例證。顏氏一門在安史之亂中共有13人遇難，包括顏真卿的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侄子顏季明。當河北各郡盡皆投降時，唯有顏真卿獨舉義旗，率平原郡兵民抗擊叛軍，堅守城池。又在堂兄顏杲卿的配合下，攻克安祿山重鎮土門，河北十七郡同日克復，義軍增至20萬，顏真卿被聯軍推為帥。平定安史之亂，他立下不朽功勛。

顏真卿歷仕玄、肅、代、德四朝，安史之亂后任吏部尚書、太子太師、魯郡開國公。他因忠正不阿、直言無諱，始終未能見容于楊國忠、元載、楊炎和盧杞等歷任權相。元載為相時，作惡多端，慫恿唐代宗下詔，規定各衙官員上書必須由各部長官報宰相批準。顏真卿寫了《論百官論事疏》抗爭，為元載所惡，以誹謗罪把他貶至外地，致使其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元載被誅，顏真卿才重回朝廷任刑部尚書。

顏真卿 《元次山碑》（局部）

安史之亂是唐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在那之后，為平叛而新設的藩鎮，加上重新歸附朝廷的藩鎮，到德宗朝達40余，形成藩鎮林立的局面。許多藩鎮割據獨立，其中以成德（節度使李寶臣）、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盧龍（節度使李懷仙）三鎮力量最強，他們原是安祿山、史思明的部將。田承嗣死，其子田悅繼任；李懷仙死，部下朱滔繼任。但成德節度使李寶臣死，唐德宗卻拒絕其子李惟岳繼任。李惟岳乃與魏博節度使田悅、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共反朝廷。德宗于是封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為南平郡王，出兵征討叛逆，沒想到這又是一個“安祿山”。李希烈擊潰割據荊襄19年的梁崇義，因功升任平盧淄青節度使，德宗欲使他繼續征討占據淄青的李納。李希烈卻勾結朱滔、田悅，屯兵于許自稱天下都元帥、建興王，欲圖謀反，朝廷大恐。

顏真卿 《顏勤禮碑》（局部）

此時的宰相是盧杞，其父在安史之亂時是洛陽守將，洛陽失守被殺，安祿山派人將其首級送到平原郡，威脅顏真卿投降。顏真卿怒殺來使，用舌舔去首級上的血跡，深埋入土，以示崇敬。然而盧杞卻一直視顏真卿為眼中釘，借李希烈謀反之由，慫恿德宗派元老級的顏真卿前往虎穴，對李希烈進行招撫。李希烈正需要一位有號召力的人物作他謀反的旗幟，利誘威逼顏真卿為己用，均被拒絕，于是便將他扣押。李希烈攻克汴州后自立為楚帝，還想讓顏真卿當大司空來輔佐他，但顏真卿寧死不從。李希烈氣急敗壞，下令將已76歲高齡的顏真卿縊殺，此時他已被拘押3年。消息傳出，唐軍上下怒氣填膺，李希烈不久就被打敗，撤逃途中被部將毒殺。

顏真卿 《顏氏家廟碑》

顏真卿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氣概，充分體現在顏體楷書中。其楷書風格氣勢雄渾、質樸厚重，一變傳統纖細秀麗的作風，影響千年。宋代歐陽修說：“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成熟期的顏體，展現了一種雄穆威嚴的氣概。豎畫略帶弧度，字形有向外拓張之勢。用筆橫細豎粗，撇細捺粗，形成力度的巨大反差。線條圓潤，篆意濃重，體現了對“錐畫沙”“屋漏痕”的美感追求。

顏真卿 《麻姑仙壇記》（局部）

顏體還不斷進行著自我突破，顏真卿留下楷書作品十余件，各有不同取向。如《郭家廟碑》《麻姑仙壇記》《大唐中興頌》《元次山碑》《李玄靖碑》《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自書告身帖》等，均為后世楷模。特別是“麻姑”“勤禮”二碑，自古臨習者最眾?！堵楣孟蓧洝纷中纬适諗繝睿厕嗪烷L橫呈縮短狀，蘊含著未迸發的千鈞之力?！额伹诙Y碑》是最典型的橫細豎粗形態，力度變化最為粲然。

顏體以其凜然難犯的威嚴氣概屹立于書法史，然而凡學其形態者，莫不陷入樊籠不能解脫。荀子說：“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边@句話強調要學習思想方法，而不可拘于形。任何藝術形式或風格，一旦成為極則，便難以突破，學顏正是如此。那么，正待走向成熟期的《東方朔畫贊碑》是最好的標本，從中可以窺見顏公變革的思考和軌跡，從而獲得有益的學習方法。故曰：學顏當學“畫贊碑”。

《自書告身帖》傳為顏真卿最后書寫的作品，濃重的篆籀筆意，是他一生秉直的告白。時年他已72歲高齡，兩年后他受命去招撫叛亂的李希烈，卻遭拘押，最終在76歲慷慨赴死。

顏真卿 《自書告身帖》（局部）

編輯 | 黃家馨

制作 | 殷 鑠、劉根源

校對 | 安亞靜

初審 | 殷 鑠

復審 | 馮知軍

終審 | 陳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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