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嗎?
晨霧像浸了冰水的紗,裹著院子里那棵老蘋果樹。樹下蜷縮的身影分明是我 —— 破衣上的血跡結(jié)成暗褐色的痂,頭顱凹陷處凝著發(fā)黑的血沫,幾只綠頭蒼蠅在鼻尖嗡嗡盤旋。十六歲的骨血,就這樣糊在熟悉的泥土里。
昨晚父親的鐵棒帶著風(fēng)聲落下時(shí),我還在想妹妹阿社的學(xué)費(fèi)。她的杏核還在窗臺上曬著,是我拾了一個夏天的成果,如今該沒人替她收了。媽媽改嫁三年,姐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妹妹前兩天差點(diǎn)被父親掐死,我連夜把她送到媽媽家,原以為自己能守住這個空蕩蕩的院子,沒想到守來的是一捧碎骨。
天未亮透,遠(yuǎn)處村莊的雞啼撕開寂靜。我飄在半空中,看著自己的軀體像被丟棄的死獸,忽然明白 —— 我成了一縷孤魂。人們都說父親被果園里的精怪纏上了,那片老果園陰得能擰出水,砍樹會淌血,夜歸人能聽見女子的哭聲。我要去看看,是什么東西毀了我的家。
屋里的土炕上,父親身邊躺著個陌生女人。她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身上蓋著層薄如蟬翼的白紗,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身上,竟映出身后拖曳的毛茸茸的狐尾。我的魂魄驟然發(fā)燙,若不是她,父親怎會變得面目全非?我撲上去攥住她的頭發(fā),拳頭落在她嬌嫩的鼻尖上,卻像打在棉花上。
“你這個害人精!” 我嘶吼著,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想起媽媽縫補(bǔ)衣服的手,姐姐給我貼的創(chuàng)可貼,妹妹分我吃的半塊硬糖。
女人忽然哭了,淚水順著眼角滑落,竟在炕上暈開點(diǎn)點(diǎn)晶瑩的光斑。“孩子,是我害了你們,可我也有苦衷。” 她跪在我面前,狐尾垂在地上,掃過炕沿時(shí)留下細(xì)碎的銀輝。
我抓起炕邊那根沾著我血的鐵棒,血腥味嗆得我魂魄發(fā)顫:“說清楚,不然我砸爛你的魂!”
她抬手一揮,我的魂魄便輕飄飄地跟著她飛出窗外,越過院墻,朝著那片陰森的老果園飛去。風(fēng)穿過我的魂魄,帶著果樹腐爛的氣息,我看見每棵樹的枝椏都扭曲著,像無數(shù)只伸向天空的手。
二
“這片果園,是我的家。” 女人的聲音帶著百年的滄桑,“兩百年前,這里是荒林,我的族人在這里繁衍生息。直到一場狩獵,獵人的火槍打碎了林間的寧靜,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成了他們的獵物。”
她停在一棵老蘋果樹前,樹干粗壯得要幾人合抱,樹皮上布滿溝壑,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我是最小的孩子,叫小可。親人死后,我躲在這樹洞里修煉百年,才修得人形。可等我出來時(shí),荒林變成了果園,到處都是人的蹤跡。”
我看著樹干上隱約可見的彈痕,仿佛聽見了百年前的槍聲。
“那天,你父親帶著一群人來果園,給領(lǐng)頭的胖子塞了個紅紙袋,說要承包這片林子,把老樹全砍了嫁接新品種。” 小可的狐尾微微顫抖,“這棵樹是我最后的念想,他要砍樹,就是要?dú)业母!?/p>
她的身影忽然變得透明:“我裝作迷路的姑娘,用百年修為迷惑了他。我只想保住家園,可復(fù)仇的念頭一旦燃起,就再也收不住了。”
天快亮了,東方泛起魚肚白,小可的身影漸漸消散在晨霧中。我飄回院子,鄰居們已經(jīng)圍在門口,指指點(diǎn)點(diǎn),卻沒人敢靠近我的軀體。老師帶著同學(xué)們扒著門縫哭,小尕蛋喊著:“馬新是被精怪害死的!” 可他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趴在蘋果樹上,淚水浸透了魂魄。
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兩輛警車停在門口。警察驅(qū)散了人群,戴著白手套的人掀開蓋在我身上的塑料布,相機(jī)快門聲刺耳地響起。他們剪開我手腳上的繩子,抽出我嘴里的破布 —— 我的臉被血痂糊住,一只眼睛圓睜著,充血的黑眼珠死死盯著天空,像在質(zhì)問這荒唐的命運(yùn)。
“創(chuàng)口太嚴(yán)重,先清理再縫合。” 一個警察面無表情地說,剪刀剪開我血硬的衣服,露出身上青紫的舊傷,那是父親這些年留下的印記。
姑媽和姐姐跌跌撞撞地跑來,趴在門口哭得撕心裂肺。“尤努啊!你怎么就這么走了!” 姐姐的哭聲穿透人群,我想起小時(shí)候,她總把省下來的饅頭塞給我,說:“弟弟要長個子。”
媽媽來了,她頭發(fā)散亂,鞋跟都跑掉了,撲到我的軀體上,雙手死死抱著,仿佛這樣就能把我暖回來。“我的兒,媽媽對不起你!” 她的哭聲嘶啞,我飄在她身邊,想摸摸她的臉,可我的手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肩膀。
幾個老人把我的軀體抬進(jìn)屋里,放在土炕上。媽媽用干凈的布輕輕擦拭我的臉,淚水滴在我的額頭上,冰涼刺骨。“你小時(shí)候最喜歡聽媽媽講故事,現(xiàn)在媽媽還沒講完呢……”
午后,人們抬著簡易的尸床來了,大人們把我抬上了尸床,媽媽撲在我身上不肯松手,直到力氣耗盡,昏了過去。送葬的隊(duì)伍穿過村莊,看熱鬧的人站在路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而我的魂魄跟在棺木后,看著姐姐和姑媽扶著醒來的媽媽,一步步走向村外的墓地。
泥土落在我的身體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我知道,那個叫馬新的少年,從此永遠(yuǎn)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三
夜幕再次降臨,我飄向老果園。晚風(fēng)穿過果樹,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我知道你會來。” 小可站在那棵老蘋果樹下,狐尾在月光下泛著銀光。
“你為什么要?dú)Я宋业募遥俊?我攥緊拳頭,魂魄因憤怒而微微顫抖。
“毀了你的家?” 小可笑了,笑聲里滿是悲涼,“當(dāng)年獵人毀了我的家,現(xiàn)在你們?nèi)祟愑忠獨(dú)Я宋易詈蟮娜萆碇帯D愀赣H承包果園后,為了討好上面,要把老樹全砍了,我若不迷惑他,連這棵樹洞都保不住。”
她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百年的記憶在她眼中流轉(zhuǎn):“我迷惑你父親后,原本只想讓他放棄砍樹。可你姑父看出了我的真身,要拿鐵棒打我;你奶奶請了驅(qū)邪的人,要把我收進(jìn)瓶子里;村里的人到處散播我的壞話,說我吸人血、吃人肉。”
“所以你就教唆我父親打他們?”
“是他們先容不下我!” 小可的狐尾猛地豎起,“我讓你父親趕走你姑父,是怕他再來害我;我讓你父親和你奶奶反目,是怕她再請人來收我。可后來,你父親陷在我的迷術(shù)里,越來越瘋癲,村里的領(lǐng)導(dǎo)撕毀了合同,他徹底垮了。”
她的聲音軟了下來:“我見過你給妹妹拾杏核,見過你把受傷的小貓抱回家,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你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還告訴了別人,我怕你長大后來害我,怕我最后的家也沒了……”
雞叫了,東方泛起微光。小可的身影開始消散:“明天我再告訴你剩下的事。”
我飄回空蕩蕩的家,院子里的蘋果樹葉子落了一地。妹妹阿社坐在門檻上,懷里抱著一個布包,里面是我拾的杏核。“阿哥,我把杏核賣了,能交學(xué)費(fèi)了,可你怎么不在了?” 她的眼淚落在杏核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姐姐和媽媽坐在屋里,沉默地收拾著我的遺物 —— 一本破舊的課本,一支斷了芯的鉛筆,還有一個我用樹枝做的小彈弓。
我飄到鄉(xiāng)派出所,看見父親被綁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得像紙。警察問他為什么要打死自己的兒子,他只是嘿嘿地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是我打的,是樹要打他,是樹要報(bào)仇……”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父親固然可恨,可他也是被仇恨裹挾的犧牲品。
四
四十天的期限快到了,我的魂魄越來越透明。今夜,我要和小可做個了斷。
老果園里,月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小可站在老蘋果樹下,眼神平靜地看著我:“該告訴你的,我都會告訴你。”
“你為什么要讓我父親打我媽媽?”
“你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蹤跡,要把我趕走。” 小可的聲音帶著一絲愧疚,“我怕她請來更強(qiáng)的人,就教唆你父親動手。沒想到他下手那么重,你媽媽受了重傷,出院后就改嫁了。”
“你還讓他賣了家里的羊,去北京、拉薩?”
“我活了兩百年,從來沒離開過這片林子。” 小可的眼中閃過一絲向往,“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讓他替我去。可他去了之后,回來更瘋了,說外面的人都像獵人,都想害他。”
她看著我,眼中滿是復(fù)雜:“你漸漸長大,越來越懂事,也越來越怕我。你把我的事告訴了同學(xué),告訴了老師,我怕你長大后會聯(lián)合別人來毀了這片果園,毀了我的家。所以那天晚上,我讓你父親拿起了鐵棒……”
“你的家重要,我的命就不重要嗎?” 我嘶吼著,魂魄劇烈地顫抖起來,“我妹妹的學(xué)費(fèi),我姐姐的安穩(wěn),我媽媽的幸福,就因?yàn)槟愕某鸷蓿珱]了!”
趁著小可愧疚失神的瞬間,我抓起身邊一塊沾著露水的石頭,猛地砸向她的頭顱。小可的身體晃了晃,狐尾瞬間變得黯淡,她看著我,眼中沒有怨恨,只有無盡的悲涼:“我只是想守住我的家……”
她的身體漸漸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夜風(fēng)中。老蘋果樹上的葉子簌簌落下,像是在為百年的仇恨送行。
天快亮了,東方泛起橘紅色的霞光。我飄回村莊,看見妹妹背著書包,在媽媽的目送下走向?qū)W校;姐姐站在院子里,收拾著我留下的課本;媽媽坐在蘋果樹下,手里拿著我做的小彈弓,輕輕擦拭著。
我的魂魄越來越輕,漸漸飄向天空。再見了,媽媽;再見了,姐姐;再見了,阿社;再見了,這片承載著愛恨情仇的土地。
也許來生,我們都能擺脫仇恨的枷鎖,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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