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的足跡遍布南北,其精神世界卻深扎贛鄱大地。這份浸潤鄉土的耿介與眷戀,化作江西兒女代代相傳精神基因的同時,也引發深層思考:黃庭堅是走不出江西嗎?
答案或許不在非此即彼的判斷中。正如文中所言,在當代文化敘事中,如何平衡堅守與開拓,讓地方文化符號更加鮮明,并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正是黃庭堅留給我們的重要啟示。
黃庭堅誕辰980周年的紀念活動激起的漣漪,似乎不如預想中那般廣闊。有專家說,這或許是因為他的影響力主要凝聚在江西一地。
這個說法引人深思。那位開創江西詩派、書法躋身“宋四家”的文化巨擘,當真走不出贛鄱的群山嗎?
翻開他的生平,分明是一部行走的詩篇。從汴京到德州,從河北到蜀地,他的足跡早已越過江西邊界。最終,他在廣西宜州的戍樓里熄滅了生命的燭火。
他的墨韻詩魂更是早早漂洋過海。高麗文士奉其詩論為圭臬;東瀛禪僧在他的筆意中參悟機鋒;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里,《廉頗藺相如列傳》的草書長卷靜默訴說東方筆法的奇崛。
這分明是一個走出了江西的黃庭堅。
可是當我們繪制文化的記憶地圖時,他的形象總與“江西”緊密交織,仿佛一位永遠端坐在贛文化宗祠深處的精神族長。
這般印象,首先源于他那深入骨髓的宗族觀念。對“雙井黃氏”的執著,讓“葉落歸根”成為他精神世界的基石。即便宦游四海,他的書信中滿是對族中田產、譜牒的牽掛。他的詩行里,對故鄉泉石的眷戀如血脈般綿延。
這份執著的鄉土意識,像一棵根系發達的古榕,將他的文化形象牢牢錨定在江西的土地上。
這與李白“天地一逆旅”的飄然不同,與杜甫“吾道竟何之”的漂泊相異,與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的通透形成對比。李、杜、蘇將個人的鄉愁升華為普世共同的悲歡,而黃庭堅的鄉愁是具體的——是雙井的明月,是修水的煙波。
他的藝術個性同樣塑造著影響力的邊界。其詩追求“無一字無來處”,他開創的江西詩派為后學提供可循法度。這固然功德無量,卻也筑起需要學識跨越的門檻,不似李白“床前明月光”那般直擊人心,不似蘇軾“水光瀲滟晴方好”的雅俗共賞。
他的書法,長槍大戟。筆筆皆是不肯俯仰的顫掣,那線條里屹立著遭貶謫而不屈的硬頸。這“硬”,是他藝術人格的光芒,卻也如清冷光暈,讓慕名者感到距離。
有個故事很能說明問題。蘇軾在黃州時,嘗到一種酥脆的油果,為之取名“為甚酥”。這三個字,盡顯其與世俗生活的親近。而黃庭堅留給我們的,更多是正襟危坐的文人像,是精嚴深妙的詩法。這絕非缺陷,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他影響力的廣度。
黃庭堅的似乎走不出江西,其回響一直綿延至當代。今日的江西人,身上依然可見那種深植于血脈的鄉土情結與耿介堅毅的品格。我們可見許多江西才俊,無論走得多遠,總有一股強大的心力將他們拉回故土,以各種形式回報桑梓。這份深情與擔當,令人動容。
然而,從更宏觀的視角看,當一種文化基因過于強調“歸根”與“守土”,是否也在無形中弱化了“開拓”與“融入”的沖動?這或許是理解當代江西在經濟社會發展中,所面臨的某種文化張力的一把鑰匙。它需要一種平衡,在眷戀故土的同時更能擁抱四海,在堅守內蘊的同時更能主動講述。
黃庭堅的個案,對于今日我們如何構建地方文化敘事和如何講述中國故事,似乎有著普遍的啟示。我們固然需要“黃庭堅”這樣根植于一方水土的文化符號來奠定敘事的深度與獨特性,但我們同樣需要李白、蘇軾這樣縱橫四海、與普世共同情感無縫對接的文化使者,來拓展敘事的影響力。
真正的“走出”,不僅是足跡的遍布,更是一種精神姿態與話語體系的構建。它要求我們既能深耕于“雙井”的沃土,提煉出最具本土特質的精神元素,又能將這種元素,以一種能為更廣泛人類所理解、所共鳴的語言和形式,表達出去。
黃庭堅并未被困在江西。困住我們的,或許是我們習慣于為他也為許多深厚而復雜的文化巨人,貼上那枚過于簡練的地域標簽。
今天,且讓我們的思緒走出地圖上的疆界,再次展讀他那如奇峰突起的詩行,凝視他那如萬歲枯藤的筆跡。在那片由文字與筆墨構筑的廣闊疆域里,我們終將遇見一個真正的黃庭堅——他,早已走出了所有人為劃定的邊界,抵達了藝術的永恒之國。
2025年11月27日《中國文化報》
第7版刊發特別報道
《黃庭堅是走不出江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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