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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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邵逸飛,民智國際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正文約3300字,預計閱讀時間11分鐘)
晚上十一點,北京地鐵八號線還擠得像早高峰。
小智旁邊,一個戴著工牌的乘客拎著電腦包,站在車門邊刷短視頻。屏幕上是熟悉的教室背景板——
“老師~我真沒復習,你就考我吧。”
接著是標準流程:全班哄笑,老師點名,短劇里這位同學站起來,一字不差地背出全文。
她笑得很夸張,耳機里傳出被壓低的笑聲,笑到眼角擠出一點淚。
笑完,她又很快收住,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彈出一條新消息,隨即便表情一緊,開始飛快地敲擊鍵盤回復。
這種情緒轉換,小智特別眼熟。
短視頻里演的是“高中過去式”,手機屏幕之外,她卻還活在永無止境的大考里——只是考場從教室換成了格子間,分數換成了 KPI,老師換成了直屬領導。
視頻底下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寫著:
“我以為我在看樂子,其實我在看自己的前半生。”
當優績主義成為眾矢之的
和過去不同,社交平臺上,“好學生人設”似乎越來越招人煩:卷到禿頭還要發“我啥也沒干”;拿了獎學金要配文“這次真的只是運氣好”;
在“離家千里又萬里,務必爭氣再爭氣”的熱搜底下,評論區直接炸了——
“離家千里已經夠累了,為什么還要再爭氣一遍?”
“我離家,是為了逃離這套‘不爭氣就白養你’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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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學生”從一個中性甚至褒義詞,慢慢變成了優績主義的代號,甚至是“站在既得利益一邊的人”的代號。
而短視頻里的TA們,就是這套系統里最刺眼的那群人。
TA們并不一定是壞人,甚至往往很“聽話”:成績好,擔任班干部,積極完成老師交代的任務,熟練地把自己壓榨出最高的分數。
但問題在于——我們看著TA們的時候,心里想的從來不是TA一個人,而是那套把活生生的人變成“排名數據”的殘酷規則。
因此,我們對TA們的復雜情緒,本質上是在和那個篤信“分數至上”的自己,以及把我們困在其中的系統進行無聲的對抗。
我們為何活在無盡的競爭中?
“競緣腦”這個說法這兩年開始流行:見誰都先算一算“TA會不會比我強”,“會不會搶走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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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斷一個人有沒有競緣腦,大概有幾條跡象:
聽到別人被表揚,第一反應不是“真厲害”,而是“完了,我是不是落后了”。
刷到別人曬 offer、曬績點、工資單,心情立刻從晴轉陰,哪怕你倆根本不是一個賽道。
休息的時候也會焦慮:我現在躺著,是不是別人都在悄悄努力?
簡而言之,就是為了“比”而活著。
這在東亞社會尤其普遍,因為大部分人從小學開始就被反復灌輸:“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分干掉一萬人”,“不吃苦你就會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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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語境下,優績主義被包裝成一種公平:考得好,你就有資格進好學校、去大城市、找好工作。
哈佛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桑德爾在《精英的傲慢》里提到,優績主義不只是一套選拔機制,更是一整套“講述成功與失敗”的道德敘事:考上名校、爬上金字塔的人,被鼓勵相信一切都是“我應得的”;而那些沒能“贏”在起跑線的人,則被溫柔又殘酷地暗示——“你不夠努力,所以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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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克爾·桑德爾《精英的傲慢:好的社會該如何定義成功?》(The Tyranny of Merit: What’s Become of the Common Good?)
乍一聽,這似乎是一種“靠本事”的游戲規則,贏家通吃。聽起來很像科舉,只要你考得上,就能改命。
但問題是,當獨木橋越來越窄、賽道越來越擠、起跑線差距越來越大時,這套規則就開始變味了。
人類學家項飆曾提到過一個現象:當代年輕人其實很難活在當下,因為大家把當下僅僅看作一個邁向未來的臺階,更多的選擇不直接面對當下的生活與意義。
我們總想著快點跨過去、快點翻篇,似乎只要跑得夠快、流動性足夠高,就能解決眼前所有的問題,從而快速獲益。
這種對未來的過度透支和對當下的懸置,正是滋生“競緣腦”的溫床:你知道游戲殘酷,也知道未必公平,但你不敢、也不甘心退出——它讓我們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
于是,就只好把所有人都當成潛在競品——同學、同事、戀人、朋友,甚至屏幕那頭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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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之困
而另一邊,是更龐大的一群普通人。
小智的好友阿誠,來自東北一個小縣城,在二本院校讀完書,跑來深圳做基層運營。
父母反復叮囑他:
“你離家這么遠,可一定要爭氣啊,別丟人。”
他也曾試圖在這座城市“卷”出一條路:報過項目管理證書班,學過 Python 和 C++,周末跑去打羽毛球刷步數,心里想著哪天能在朋友圈發一條“終于上岸了”的喜報。
可這一兩年,他慢慢意識到:
招聘“985/211以上”,“兩段實習優先”的崗位,只要掛出來,投簡歷的人比他想象得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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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價死死釘在他的收入之外,戶口指標緊得像彩票。
他并不是不努力,只是這些年,他看到太多“比他優秀的人,還比他努力”,卻依舊被裁員、被降薪、被迫轉行。
“那我到底在跟誰比呢?”有天晚上,阿誠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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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覺得是跟同齡人比、跟同學比、跟同事比。后來發現,根本不是一條賽道。
這感覺就像是被扔進一個巨大的滾筒洗衣機里,一邊有人拿著話筒喊‘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一邊有人在瘋狂調快轉速。”
這就是“競緣腦”這套敘事最為荒誕的地方:你很難簡單地罵阿誠是“優績主義的幫兇”。因為阿誠比誰都清楚這套東西有多殘忍。
當機會大致公平的時候,優績主義是一種“你可以通過考試改變命運”的承諾;
當起點差距和機會不對等越拉越大,這套承諾就開始變成一種指責——“你沒過上理想生活,因為你還不夠努力。”
這套邏輯的高明與殘酷之處就在于此:它讓你在失敗時,第一時間先怪自己。
承諾破產了,但內疚感還在。
在夾縫中,尋找另一種可能
優績主義和競緣腦最隱蔽的地方在于,很多時候,我們對別人的反感,看上去是在討厭某個具體的人,實際上是在討厭那個“被迫加入競賽”的自己。
看到對方“又裝又贏”的時候,我們氣得牙癢癢;
看到“學閥”們把“大專自嘲梗”也玩成名校炫耀時,我們覺得“連自嘲的資格都要被搶走”。
有時候,評論區的惡毒想象,像是一種粗糙的“底層反抗”:既然在現實里扇不到他們巴掌,那就在彈幕里狠狠扇幾下。
這當然有發泄的元素,卻也透露出一種更深的疲憊:大家已經不再相信“贏的人自然值得一切”,但又找不到別的評價體系,只好用罵聲去補償。
社會學家嚴飛觀察到,當下的許多年輕人處于一種清醒的困境之中——他們清楚地知道“考上名校也不代表一生無憂”,對這套“努力神話”充滿懷疑。
“但他們又找不到別的路,只能一邊罵著卷,一邊繼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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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找不到別的路”的困頓,恰恰是優績主義最堅固的壁壘。它不僅僅是一套評價體系,更像是一種壟斷,擠占了我們對生活其他可能性的想象空間。
一個看上去人人都可以通過努力獲勝的社會,慢慢變成了桑德爾所說的“只能贏、不能輸的社會”:表面上是賽道對所有人開放,實際上卻讓大多數普通人在無盡的比較中同時失去尊嚴和退路。
難道解決辦法就是“拒絕一切競爭”,“大家一起躺平”嗎?
恐怕也沒這么簡單。
也有不少聲音會說:“不搞優績主義,你想搞什么?拼關系嗎?那樣更不公平。”
在一個資源有限、篩選壓力很大的社會里,完全取消考試和競爭,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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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不是“要不要吹捧優績”,而是:
我們是不是把優績主義當成了評價人生價值的唯一標尺?
當一個人被允許只是一名普通的文員、一位縣中的教師、一位銀行的職工,當然不應被視為“失敗”;
當一個孩子不擅長考試,但有自己熱愛的事物、會照顧人、有耐心、希望習得一技之長,這種特質同樣值得被看見;
當一個公司不再單一使用冷冰冰的 KPI 去決定生死,而是愿意看見那些無法被量化的、有活人味兒的協同合作,它才可能真正走得長遠。
到那時,優績主義也許就不會這么上頭。
社會環境的改變,需要漫長的時間。
但在那之前,我們至少可以從附近開始。比如:
下一次刷到“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努力”的偽雞湯,試試長按“不再推薦此類內容”。因為那不是激勵,那是精神的毒藥;
看到別人曬成績、曬 offer,可以在心里默念一句:“這是TA的高光時刻”,學會單純地點一個 “贊”,而不是順手點開對方主頁去盤賬;
在夸獎別人時,試著減少“你真厲害、真牛”,多一點“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你聊天的方式我很喜歡”——把注意力從量化的標準挪回“人”本身;
和父母聊天,慢慢把“你兒子年終獎多少啊?”的話題,引導到“最近身體怎么樣”“有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嗎”。
對自己也一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普通人”變成了一個需要自嘲才能說出口的身份。
好像承認自己普通,就是承認“我不夠努力”,“我不爭氣”。
可細想一下,一個社會里絕大多數人本來就應該是普通人:
只是做一份屬于自己的工作,有空和朋友們一起吃吃飯、發發呆、經營好自己的親密關系、養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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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連過上這樣的生活都需要先驗資,那出問題的絕不是你。
結語
也許我們一時還擺脫不了優績主義,也很難一下子卸載競緣腦。
但我們可以,在下一次別人給你轉發那句:“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努力”時,毅然決然地按下那個“取關鍵”,然后繼續去過那個專屬于你自己,由你的熱愛、你的關系、你的具體感受所定義的日子。
松綁或許漫長,但內心的解放,可以始于每一個微小的、附近的、具體的瞬間。
撰稿:邵逸飛
編務:宋佩璇
責編:邵逸飛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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