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
【東瀛荷風】
“秋冬之思”文學專輯征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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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母親和小姨
懷念媽媽
中文導報 東瀛歲月
作者:曉薇
2016年1月14日,媽媽走了,和爸爸一樣沒有等我回來。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靈波,但是在媽媽離開我們前幾天的夜晚,我在睡夢里聽見媽媽在遙遠而且很高的地方呼喚我的小名兒,聲音空靈但是清晰。猛然醒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四下找尋,看見的只是一縷淡淡地灑進房間里的月光。回過神來閉上眼睛接著睡,忽然又聽見媽媽叫了我一聲。這一次我聽得很真切,不覺得那是夢,就像小時候,媽媽站在樓上陽臺上呼喚我回家去吃飯。親愛的媽媽,您是在和我做最后的道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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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媽媽,家里房子就徹底失去了溫暖,不會再有誰守候在那里等著我們回來了。
很小很小的時候,每逢過春節,奶奶都會用家里的小石磨一點一點地加進水把江米磨成水漿,然后用豆沙布兜住,花一些時間把水濾干,和成面,然后媽媽就會把早就用砂糖釀好的桂花和玫瑰花瓣滴上一些芝麻油,調成餡兒,包進元宵里。而爸爸則會像變戲法似的用關東糖給我們做出比商店里賣的不知好吃幾倍的米花糖。我們三個姐妹舉著點燃蠟燭的小紅紙燈籠,在大人們中間穿梭玩耍著,把一個年過得熱熱鬧鬧的。
這樣的日子并不太長久。后來媽媽先去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教育了,不久父親又被送到干校進行勞動改造和接受批判。很久,爸爸不能和我們聯系,只有媽媽一年一次的探親成了我們家在恐懼和不安的日子里最快樂的時刻。
媽媽把在干校里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花生米帶回來,讓我們儲存好,擔心奶奶和我們萬一有一天會被趕出這所房子時,至少還有一些吃的東西。我不知道媽媽背著我們有沒有哭過,在我們的面前,她的臉上永遠是充滿著陽光似的微笑,永遠是和聲細語,幾乎沒有大聲地責怪過我們。
媽媽喜歡讀小說。我們三個孩子常常和媽媽一起躺在一張大床上,聽媽媽講那些小說里的情節,她能一個字不拉地背出《呼嘯山莊》里的一大段。媽媽最喜歡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的作品,也非常喜歡俄國屠格涅夫的小說。在她的影響下,《歐也妮·葛朗臺》《貝姨》《高老頭》和《獵人日記》《貴族之家》《羅婷》包括《傅雷家書》等等這些小說和書陪伴著我度過了那些因為父親而禁止我參加學校里任何“政治活動”的中學時光。我沒有去過天安門游行或者舉過字和跳過舞,也沒揮舞著五顏六色的花束迎接過外賓。尼克松和田中訪華的時候,隔一條馬路就是釣魚臺的我們樓的房頂上,站著荷槍實彈的大兵,外面一片喧囂,我卻不敢伸頭看一下,陪伴著我的就是這些媽媽喜歡和偷偷留下來的書。
媽媽還熱愛戲劇,是人藝的戲迷。只是聽收音機里的廣播,就能辨別出黃宗洛、藍天野、董行吉、于是之、朱琳等老演員的聲音。她常常去看他們演出的話劇,尤其喜歡曹禺的作品改編的《雷雨》和《日出》。還帶著我看了《王昭君》和《蔡文姬》。
媽媽愛美。那一年暑假,我還上小學,止不住想念,就讓奶奶幫我把幾件衣服裹在一個小布包里,一個人去河南省鄢陵縣的干校找媽媽了。一路上擠在大串聯的紅衛兵人群里從火車的窗口爬進車廂,又幾經周折終于見到媽媽。媽媽高興極了,白天請叔叔們開著拖拉機帶我到地里去摘當地的薄皮紅瓤小西瓜,晚上讓我和她睡在一個被窩里,屋子里還有其他的阿姨們,大家像朋友似的聊天。媽媽問我為什么不穿裙子,說我是一個女孩子,應該有女孩子的美。過了兩天,媽媽和阿姨們找來一塊花布,動手給我裁剪和縫制了一條裙子。那是一個不敢有色彩的時代,可是媽媽不愿意我也那樣每天穿一身藍或者一身軍裝。
媽媽眼睛里的美麗和華麗不是一回事,美麗可以像一顆小草,只要巖石里有個縫隙就可以鉆出來為大地增添哪怕是一絲絲的綠色。后來,我上中學的時候,媽媽的好朋友,一個在國外的中國大使館里的武官夫人,路過巴黎買了一塊漂亮的淡藕荷色泡泡紗送給媽媽,媽媽便帶著我去了西四十字路口旁邊的那家裁縫店,用這塊料子為我量身裁衣,制作了一件翻領套頭穿的夏日襯衫。我穿著去上學,被老師說做是奇裝異服,還叫媽媽去學校談話。媽媽沒有和他們爭執,只是淡淡地回答:那是一件卓婭(《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里的衛國戰爭女英雄)式的上衣。
歲月匆匆,似水流年。母親的生活方式和與世態度影響了我的童年和少女時代。
媽媽出生在四川省的一個鄉紳家庭。媽媽的父親(我們的外公)曾經在四川煙務(煙稅?)局任副局長,負責過禁鴉片的工作。但是終于和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不和,告辭回家,一邊經營著外公的父親留下來的土地和房產,一邊潛心鉆研他喜歡的國學,作詩練字同時還教了幾個學生。外婆大度而知書達理,常與外公共吟詩篇。
后來,祖上留下的土地、房屋、古瓷瓶、軸字畫、檀木雕花家具及許多線裝書全被沒收,外婆唯一遺憾的是外公花了一百塊大洋,買下的一整套紅木包裝的線裝書《淵鑒類函》,被一個鄉村教師拿走了。外婆到了八十多歲的時候還和我的表弟說: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把這套書找回來。
外公去世很早,留下外婆一個人撫養著他們的十個孩子。那個時代,一個女人,擎著一個大家庭過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外婆管家有方,沒有讓她的任何一個子女綴學。到了寒暑假,外婆還會辦起一個小小的私塾,請放假回家的大學生給我母親他們及周圍的一群孩子補課。后來二姨媽就嫁給了當過他們的先生、當時在復旦大學讀書的學生(戰爭中,很多內地的大學都遷址到西南了)。
媽媽五歲就上學了。外婆終日忙于家政,于是媽媽常常到她的姑媽(外公的妹妹)家里去玩。媽媽的姑父郭昌明(字文欽)四川省人,是我曾祖父的學生。他在四川陸軍速成學堂就讀時,加入同盟會,曾參加廣州第二次起義。
1913年,孫中山發動第二次革命,郭奉命前往川軍各師,策動各師討伐袁世凱。此后,1934年12月21日,國民政府命令改組四川省政府,郭昌明分任民政、財政、教育、建設廳長。因此媽媽在他們家不時地看見一群穿著時尚的大人打網球和跳交誼舞,同時也開始接觸了一些和外公讀的古書完全不一樣的西洋文學作品。后來媽媽回憶說,她不喜歡姑媽那樣的奢侈生活,而在茂密的樹杈上用芭蕉葉搭個小棚子,躺在里面讀書,那是她童年和少女時期里最美好的時光。
媽媽小學畢業以后順利地考上了當地的名門女子學校并且寄宿在那里。每年開春入秋,家丁就要挑著擔子帶上一學期的生活用品,送她去學校。女子學校的教育非常嚴格,禁錮著正是花樣般年齡的女孩子們。她們稍有閃失便為越軌,要受懲罰。有天晚上,一個以懲罰學生為樂從而被學生們憎恨的老師來查夜,趁著天黑看不清,我們英勇的毛毛阿姨(媽媽的終生好朋友)悄悄起床打了這個老師兩拳,后來被查處開除學籍。但是學校里有幾位先生是從東北流亡到四川的大學畢業生,常常在背地里悄悄傳遞給媽媽等女同學們一些新鮮的事情和道理。
女孩子們的天性是壓抑不住的。她們努力爭得學校的同意,成立了自己的劇團,媽媽和同學們為了演戲把床單改成戲裝,自編自演了許多劇目。
媽媽的想法很簡單:畢業以后考入大學,然后獨立地走向社會。
1949年11月,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媽媽也因此改變了她的一生。
部隊派女兵到媽媽所在的女子學校來做宣傳。英姿颯爽,聰敏開朗,大方有度、能歌善舞的女兵們魅倒了一片像媽媽這樣在舊制度下追求光明和有自主意識的女學生。她們激動地預感著一個新的、未知的、但是充滿希望的時代即將到來,自己只有像易卜生的小說《玩偶之家》里面的主人公娜拉那樣,勇敢的走出家走出學校,才能沖破壓抑的束縛,迎來一個自由、平等、開放的新紀元。
媽媽和同學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年輕的血液沸騰著,心也在咚咚地劇烈跳動。她們不謀而合地私下里串通,緊張又興奮地堅守了一個共同秘密,直至那個時刻的到來:1949年冬天11月的一個深夜,決心去追求光明的十幾個女孩子,摸著黑躡手躡腳地逃離了循規蹈矩的學校,集體偷偷地參加了解放軍。
我很后悔沒有問過媽媽那一夜的具體情形。她們是帶著什么樣的心境、又是如何避開學校守門人和值班老師的嚴厲監管逃出去的?帶沒帶行李?走了多少路?害怕過嗎?她們是怎樣央求部隊的首長收下她們的?部隊怎么都沒通知一下她們的家人就帶走了這群天真浪漫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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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親學生時代與同學們一起
媽媽的出走連外婆也沒告訴,怕她阻攔。當外婆聽到這個消息,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外婆雖然是個能干又知書達理的女人,可是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有這么大的膽子逃去當兵,況且西南還有戰事,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于是著急拔火地派家丁去追趕媽媽,可是家丁都追到了貴州邊兒上連媽媽的影子也沒看到,于是垂頭喪氣地回家向外婆報告:幺小姐已經隨著大軍離開四川,找不到了。
那一年,媽媽16歲。
注:四川人稱家里最小的一個孩子為“幺”。外婆以為媽媽就是最后一個孩子了,所以家人都管媽媽叫“幺妹”,家丁叫媽媽為“幺小姐”,沒想到在媽媽之后外婆又生了兩個孩子,但是大家已經這樣叫慣了,就沒再改口。而媽媽的兩個妹妹則叫媽媽為“幺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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