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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造就了從巴山蜀水到江南水鄉的千年文脈,它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也是中華美學精神的源流。大美長江,其美學精神,既是長江文化在漫長歷史中積淀的寶貴思想遺產,又是當下思考長江文化內涵并展望未來的獨特視角。

詩意盎然的長江文化
長江既是一個自然地理概念,也是一個人文地理概念。作為自然地理概念的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是中國最長、世界第三長河。它發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脈,支流眾多、水量豐富,有雅礱江、岷江、嘉陵江、烏江、赤水、沅江、清江、湘江、漢江、贛江十大支流。借助發達的水系,長江不僅以灌溉之利、舟楫之便孕育和滋養了大半個中國,而且以雄渾壯闊、海納百川的氣勢造就了兩岸萬壑爭流、云蒸霞蔚的奇絕景觀。作為人文地理概念的長江是中華文化的根與魂。以長江水系為脈,各民族文化彼此聯通,跨越各歷史時期,不斷交流、豐富、融合,造就了綿延不斷、璀璨多彩的長江文化,成就了中華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和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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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川蜀山水》
在詩詞曲賦中,長江是核心審美意象之一。作為抒情言志的載體,長江的審美意象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萬里長江、千里江山、江南、綠水青山、流水、空山、月亮、白云、斜陽等自然意象。二是高士隱者、樵夫漁女、游子行人、寺廟鐘聲、舟橋、空亭、禪院等社會人事意象,賈島《早秋寄題天竺靈隱寺》曾言:“山鐘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樓。”三是猿啼、飛鳥、魚躍、聽松等動植物意象,李白《早發白帝城》“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和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都是其中經典。
在書畫與古琴音樂中,長江化作筆墨的線條與音樂的旋律,追求的是“神似”,重在表現其內在的氣韻與精神。以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夏圭《長江萬里圖》為例,畫家以平遠和深遠的視角,運用勾水法、留水法,全景式展現了江水的波瀾起伏和勢態變化:從奔涌、怒騰、回旋到漣漪、澄凈、縹緲。古琴曲《流水》用音樂語言描繪了山澗溪流匯成江河,最終奔流入海的整個過程,其澎湃的旋律段落生動模擬了長江三峽的急流險灘與波瀾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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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夏圭《長江萬里圖》(局部)
如果說詩詞曲賦賦予了長江詩意的靈魂和歷史的深度,琴曲書畫捕捉了長江的氣韻與意境,那么,唱念做打則將長江的故事與情感戲劇化、舞臺化。在京劇《赤壁》中,人物的唱腔和念白抒發了曹操“橫槊賦詩”的豪情與野心以及周瑜、諸葛亮的智謀與決心。在“草船借箭”中,演員的身段表演更是在方寸舞臺上營造出霧鎖大江、鼓聲震天的緊張氛圍。這出戲將長江的自然險阻(風、火、水)與人的智慧、勇氣和命運緊密結合,讓觀眾在視聽享受中重溫了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長江文化氣象萬千。從區域來看,其主體由長江上游的巴蜀文化、中游的荊楚文化和下游的金陵文化、吳越文化、淮揚文化、海派文化等構成;從組成要素和種類來看,長江文化包括水系文化、漁農文化(如農耕文化、稻作文化等)、蠶桑文化、石器文化、青銅文化、陶瓷文化、宗教文化、工商文化、建筑文化、民俗文化、生態文化等;從組成領域和文化形式來看,長江文化包含神話傳說、史詩歌謠、音樂舞蹈、戲劇曲藝、工藝美術等多個領域的文化藝術資源。

剛柔相濟的長江文化
長江文化具有生態上的多樣性、廣泛性、包容性、開放性和生生不息的創新性,這些特點共同塑造了長江美學的審美形態、審美意象與審美品格。換言之,長江美學是由長江文化孕育而生的美學精神在感性生活中的表征。它源于長江“奔流到海”的浩蕩氣勢與“海納百川”的包容胸懷,最終升華為一種獨特的美學范式。在感性層面,它體現為對壯闊崇高(如三峽之險、江濤之怒)與含蓄雋永(如江南煙雨、水墨意境)的兼收并蓄。這種美學浸潤于生活,既見于詩詞書畫中的江山萬里,也融于戲曲唱腔里的激越悠揚,更化入百姓依江而生的建造、勞作與習俗之中,最終塑造了一種雄渾與靈秀交織的東方生活審美傾向。
從美學視角看長江,長江之美存在多種不同的審美形態,不僅在地理、氣候、生態上呈現自然之美,更在主體審美中體驗到氛圍之美。柳宗元在《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中說“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有言“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都是審美主體在特定審美情境中,通過心靈的投射和情感的共鳴,在想象中激發的美感,是特定情境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情與景交融互滲的美。此外,在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塑、建筑、戲劇、電影、電視等藝術門類中,藝術家們以富有表現力的藝術語言再現長江數不盡的自然美景與人文故事,由此激發出長江的意境之美。比如,電影《巴山夜雨》中的江霧營造朦朧哀愁的意境,紀錄片《話說長江》用鏡頭展現三峽的宏偉壯麗。當然,以特色鮮明的民間歌舞、繪畫剪紙、手工技藝等為代表的民族文化,還呈現出長江的區域文化之美。比如,“川江號子”的聲腔隨水勢變化,時而急促如過險灘,時而舒緩如行平水,在力與聲的交織中,塑造出一種與急流險灘搏斗的悲壯之美;江南的藍印花布,以藍白二色為基調,紋樣清新雅致,色彩對比分明,與江南煙雨相得益彰,塑造了一種純凈、素雅、恬靜的水鄉之美。此外,長江流域的人們還以在婚喪嫁娶、食宿住行等日常生活中長期形成的民風民俗、儀式化節慶及其象征性符號,構建了長江的生活之美。比如,三峽地區的“摔碗酒”,將離別的決絕和深厚的情誼轉化為喝酒摔碗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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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趙黻《江山萬里圖》(局部)
長江美學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代文人墨客從滾滾江水、百舸爭流、詩情畫意的審美意象中,感悟到長江的神圣、詩意、浩瀚與永恒,豐富了長江兩岸居民對多元一體中華文明和精神家園的共同體想象。整個宇宙自然被視為生機勃勃、充滿詩意的世界。在藝術家的筆墨流淌中,長江精神是在萬里長江的審美意象中得以表達的。宋代趙黻的《長江萬里圖》以長江水為主導,表現江水奔騰不息的氣象,整體畫卷都飽含著江濤滾滾、洶涌向前的氣勢。

生生不息的長江文化
與西方主客二分的人類中心主義不同,中華美學精神歷來崇尚天人合一,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是生命的創生,強調生命力的綿延不絕、動態平衡與創造性轉化。它既指自然界萬物生長化育的蓬勃生機,也包含人類文化、藝術和精神境界的不斷創生與升華。這種美不僅體現為外在的生機盎然,更是一種內在的、持續煥發的生命力量與和諧秩序,具有永恒性、流動性與包容性。長江是一條流動的、始終在生成的文明長河。其自然生態的發展、歷史文脈的層疊、藝術精神的飛揚以及當代實踐的創新,無不彰顯“生生之美”的本質——在時間中永恒創生,在空間中包容萬物。這種美既是長江文化的靈魂,也是中華文明生命力的體現。
長江的生生之美是一種天地無言之大美,它貫通自然、藝術與人生,形成了“大美”世界。它孕育于萬壑爭流、云蒸霞蔚的自然江景與情景交融、生生不息的人文江景之中。它是李白筆下“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雄渾,是張若虛眼中“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壯麗,是杜甫心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遼闊,是楊慎胸懷里“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悲慨。崇尚大美的美學精神使長江文明與黃河文明相互輝映,建構了從巴山蜀水到江南水鄉的千年文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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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戴進《長江萬里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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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長江萬里圖》(局部)
在長江審美文化中,大美是詩意長江的自然美、人文美、藝術美和本體美的統一。在自然美中,它是力的美和數的美的交融,萬里奔流的壯闊、水利萬物的滋養,造就了長江的磅礴與韌性。在人文美中,它是剛柔相濟的“中和”之美,巴蜀的詭譎奇崛與江南的婉約清雅共存,展現了“和而不同”的智慧。在藝術美中,它是形神兼備、意境深遠之美,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蘇軾的“大江東去”,都將自然景觀升華為藝術意境,形成“山水入詩,詩融山水”的審美傳統。
長江美學基于生態倫理與審美認知的雙重視角,是對長江之美及其文化表征的反思性建構。在長江文化的審美實踐中,長江不是孤立的、可供人類任意索取和欣賞的“風景”,而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有機的、動態的生命共同體。它要求我們將倫理關懷的對象,從人類社群擴展到長江流域的一切生命形式,乃至山川、河流、土地本身。當我們沉浸于長江之美時,既能夠感受到江豚躍出水面的歡愉,體會到兩岸稻花飄香的豐饒,也能共情于奔流長江的氣勢。這種情感上的共鳴與聯結,是驅動我們產生保護意愿的最直接、最持久的審美力量。我們要從長江流域的生態整體性出發研究、保護、傳承和弘揚長江文化,以仁愛之心、用審美的眼光平等欣賞愛護生物圈的所有物種,推己及人,推己及物,美美與共。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藝術學理論的跨媒介建構及其知識學研究”首席專家、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來源 : 中國社會科學報
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 唐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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