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民俗畫卷和海外視窗

（來源：光明日報）

轉自：光明日報

《竹枝詞研究》（增訂版）

王慎之 王子今 著

陜西人民出版社

南宋 馬遠 《踏歌圖》

圖繪遠山奇峰，樓閣隱現，田壟上農人手舞足蹈，踏歌而行。畫幅上方有宋寧宗抄錄王安石詩句：“宿雨清畿甸，朝陽麗帝城。豐年人樂業，隴上踏歌行”，表達對豐收景象和太平盛世的向往。

《清代海外竹枝詞》（增訂版）

王慎之 王子今 輯

陜西人民出版社

寧波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藏黃庭堅草書劉禹錫《竹枝詞》卷（部分）

竹枝詞的起源流變與文化鏡像

竹枝詞源于巴渝民間歌謠，自唐代起受到文壇重視，劉禹錫、白居易等借用傳統“竹枝”體創作出新詞，深刻影響了唐宋詩風。李商隱《河陽》詩寫道：“楚絲微覺‘竹枝’高，半曲新詞寫錦紙。”（《李義山詩詞》卷下）張籍《送枝江劉明府》詩：“向南漸漸云山好，一路唯聞唱‘竹枝’。”（《張司業集》卷五）又溫庭筠《西江貽釣叟騫生》詩：“夜淚潛生‘竹枝曲’，春潮遙上木蘭舟”（《溫庭筠詩集箋注》卷四），謝伯初《走筆寄夷陵歐陽永叔》詩：“下國難留金馬客，新詩傳與竹枝娘”（《宋文鑒》卷二四）等，這些詩作均能印證竹枝詞對詩歌內容與歌詠風格的影響。此后，竹枝詞逐漸發展為一種特殊的詩歌體裁，至明清時期已空前普及，江南嶺外各地隨處可見。詩人常以其記述鄉土風情，同時抒發歷史情感、傳遞文化觀念與社會思想。竹枝詞從誕生到興起，雖僅是一種文學現象，卻能多維度反映社會文化的時代風貌。

白居易《聽蘆管》詩寫道：“幽咽新蘆管，凄涼古‘竹枝’。似臨猿峽唱，疑在雁門吹。調為多高切，聲緣小乍遲。粗豪嫌觱篥，細妙勝參差。云水巴南客，風沙隴上人。屈原收淚夜，蘇武斷腸時。仰秣胡駒聽，驚棲越鳥枝。何言胡越異，聞此一同悲。”（《白香山詩集》卷三九）由此可知“竹枝”詠唱，其“調”“聲”感嘆古今，一如歷代“詠史”“懷古”之作，體現出作者的歷史思考；而區域跨度則涉及“胡越”，表現出“猿峽”“雁門”“巴南”“隴上”不同文化風格的“粗豪”與“細妙”。時代愈為晚近，則更有“南迄僮俍，北屆蒙古，均有《竹枝詞》”的說法。千百年來，正如任半塘先生所指出的：“黃庭堅重其‘風聲氣俗’，而尊為‘齊梁樂府之將帥’，語雖有病，識固超人。從知劉氏之作《竹枝》，實聲詩中一件彪炳之業！自后凡較進步之作家，咸知聯系民間，模擬民間，已相率形成歷史傳統。”（任半塘《唐聲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清代竹枝詞數量浩繁，作者借此記述地方民間風情，除寄托鄉思而外，也多見描畫世俗、諷喻政事的文句。

家母王慎之離休時接受王利器先生建議，開始輯錄、研究歷代竹枝詞。歷經十余年艱辛努力，先后出版合輯《歷代竹枝詞（初集）》（王利器、王慎之，三秦出版社1991年）、《清代海外竹枝詞》（王慎之、王子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歷代竹枝詞》（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合著《竹枝詞研究》（王慎之、王子今，泰山出版社2009年）。其中，《歷代竹枝詞》于2004年獲第14屆中國圖書獎。

海外竹枝詞的價值闡釋與跨文化意義

《清代海外竹枝詞》曾產生較好的社會影響，《文摘報》《書摘》等均有相關介紹。季羨林先生在所作序文中說到這些詩作“更值得珍惜”的意義：“外國竹枝詞，同中國竹枝詞一樣，作為一個文學品種，非常值得重視。但是，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較之中國竹枝詞，外國竹枝詞還有更值得珍惜的一面。幾年前，我寫《中印文化交流史》時，曾利用過清尤侗的《外國竹枝詞》中有關印度的那幾首，把古里、柯枝、大葛蘭、榜葛剌那幾首都引用到書里，給平庸單調的敘述憑空增添了不少的韻味。我相信，留心中印友好關系的讀者，讀了這幾首竹枝詞以后，也會感到情致嫣然，從而增加了對印度人民的理解與感情。其他國家可以依此類推。由此看來，這些外國竹枝詞的意義就不限于文學方面，其政治意義也頗值得重視了。”

所謂“外國竹枝詞”，容易使人想到外國詩人的竹枝詞作品。日本就有《日本竹枝詞》成書并流傳。我們這里所說的“海外竹枝詞”則是特指中國詩人對于“海外”觀感頗富“情致”“韻味”的詩作。這些作品的“政治意義”，包括對域外文化的觀察和“理解”，體現了通過“開眼看世界”獲得的文化新知。正如黃遵憲《日本雜事詩自序》所說：“新舊同異之見，時露于詩中，及閱歷日深，聞見日拓，頗悉窮變通久之理，乃信其改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

《清代海外竹枝詞》初版至今已經31年。當時因識見限囿，輯錄整理多有缺失，介紹也未能全面。此次陜西人民出版社推出增訂版，只是補入了查禮《題德慎齋侍讀安南竹枝詞后》、白毫子《龍編竹枝詞》、王芝《野人山竹枝詞七首》《新街竹枝詞》《緬甸竹枝詞》合計6種23首。志銳《張家口至烏里雅蘇臺竹枝詞一百首》中涉及蒙古的內容沒有來得及認真甄別，因而沒有選入。正如我們曾指出的：“隨著‘竹枝詞’整理工作的完善，還會有新的‘海外竹枝詞’或者‘外國竹枝詞’被發掘。對這些文化遺存的研究，將促成對世界歷史的認識的深入，將促成對中國人的世界意識的考察的深入。”今天的工作如果能為后繼學人提供階梯、助力研究進階，便是輯者之幸。

竹枝詞的史料特質與研究維度

以竹枝詞為材料的歷史文化研究，是學術空間相當廣闊的方向。我們進行的初步研究成果《竹枝詞研究》，承蒙葛玉瑩先生鼎力支持得以順利面世。此次陜西人民出版社推出的增訂版，補入了初版未及收錄的《巴蜀“竹枝”的酒香》一文，以及新作《王芝的〈緬甸竹枝詞〉》《“撣國西南通大秦”：王芝竹枝詞作的絲路史料意義》《清代新疆竹枝詞作者筆下的“戎鹽”》《清代新疆竹枝詞酒文化史料鉤沉》等。書前插頁用黃庭堅草書劉禹錫《竹枝詞》卷。跋文筆力剛峭：“劉夢得竹枝九篇，蓋詩人中工道人意中事者也。使白居易、張籍為之，未必能也。”《歷代竹枝詞》收入劉禹錫《竹枝詞九首并引》附黃庭堅《跋劉禹錫竹枝歌》，與此卷文字有異。其文作：“跋劉禹錫竹枝歌。劉夢得《竹枝歌》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以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昔東坡嘗聞余詠第一篇，嘆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黃庭堅。”所謂“道風俗”“追古昔”，所謂“詞意高妙”，一代“獨步”，所謂“奔軼絕塵，不可追也”，皆贊美其風格與氣象。而我們的研究重心，在于探究其中保存的歷史文化記憶，也許不免忽略了詩人傳遞的文學精神。

《竹枝詞研究》收錄的37篇論文中，如果以時段計，顯然明清為多。而唐宋竹枝詞作品中的文化深意，經發掘會得到新的文化發現。《唐代三峽“竹枝”：一種文學現象的歷史地理學考察》試圖通過品味“巴歌”“竹枝”的內涵，探索三峽文化的魅力，而峽江的交通地位也因此得到印證。作者對“楊萬里《竹枝詞》‘大郎灘’‘小郎灘’與‘大姑山’‘小姑山’”的討論，涉及地名移用這一歷史地理現象，具有學術價值。《元人竹枝詞記述的居庸道路》則考察了一條具體交通線路的文化作用，涉及長城線路和民族關系，其主要研究材料，來自竹枝詞。

前引任半塘先生“南迄僮俍，北屆蒙古，均有《竹枝詞》”之說，涉及竹枝詞民族史料的發現。我們在分析竹枝詞中“少數民族生活史的記憶”時，發現田榕《黔苗竹枝詞》、郁永河《土番竹枝詞》、國梁《黔中竹枝詞》、陳克繩《西藏竹枝詞》、鄭虎文《土家竹枝詞》、畢沅《紅苗竹枝詞二十首》、余上泗《蠻峒竹枝詞》、舒位《黔苗竹枝詞》、梁玉繩《黔中竹枝詞》、張履程《云南諸蠻竹枝詞五十首》、張澍《黔苗竹枝詞》、孫爾準《番社竹枝詞》、林則徐《回疆竹枝詞二十四首》，以及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黃炳堃《南蠻竹枝詞》、范濂《小金川竹枝詞》等作品，均有豐富的少數民族相關信息。此外，其他篇章也多有涉及，如《巴蜀“竹枝”的酒香》中有“少數民族的飲酒生活”的內容。而“閩江深處‘桃花源’”“南國的‘竹城’”“《新州竹枝詞》的‘筠城’詠嘆”“紫團山參園的命運”“度野人山”等節，則有涉及生態史的研究心得。有關經濟史的論說，有“關于‘私鹽’”“晉商與晉地的市場鏡像”“‘酒家樓’的繁榮和‘酒商’收益”“早期釀酒產業史跡”“川江‘載酒’船”等節，分別就竹枝詞所載錄生動的經濟生活的信息展開分析。

黃庭堅在《跋劉禹錫竹枝歌》評價竹枝詞的文化特色，言其“道風俗而不俚”。竹枝詞“聯系民間，模擬民間”的基本風格，由此得到真切體現。關于“民間”“風俗”的記錄，研究者注意到“閩山”“云間”“上黨”“中衛”“渭城”“聞邑”“上海”“臺灣”等地“風俗”，分別在竹枝詞文字中有生動多彩的記述。對于“卜錢”“賭彩”“燈市”“乞巧”等民間世象，均有具體的表現。這種文化特點，有的學者稱作“志土風而詳習尚”，是非常到位的評斷。因此竹枝詞被看作民俗學的史料寶庫。民間習用語所謂“飯局”“片子”等，均可在竹枝詞詩句中發現最早使用的實例。清代新疆竹枝詞所見酒宴“拇戰”，很可能是后世“劃拳”的歷史雛形。《竹枝詞研究》關于禮俗傳統、風土民情的分析，《清代竹枝詞所見女子“卜錢”風習》《竹枝詞民俗史考議之一：壓歲錢》《竹枝詞民俗史考論之二：紙鬼》對于若干具體文化現象進行了以學術考察為基礎的民俗史探索。有的民俗現象，反映了當時社會生產與社會生活的真實情境，關于清代民間賭博現象在竹枝詞作品中的表現，如“賭彩攤錢”“斗葉子”等內容的記述，映射了某些時段社會風習的特色。

竹枝詞作品風格自然平易，對創作時期的社會文化風景的描繪，真實鮮活。其中尤為可貴的，是有關于下層勞動民眾生活與生產活動的記述。例如《竹枝詞研究》中可見有關“婦女勞作場面”“‘巴鹽’的生產”“竹枝詞中的端硯生產史料”“禾稼·杞園·秋草：中衛的鄉村經濟生活”等分析。品讀這些竹枝詞作，發現“半曲新詞寫錦紙”者，詩人筆端似乎浸蘸了勞作者的汗水，關心生產史、勞動史的治史者，是喜出望外的。

（作者：王子今，系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中國人民大學古文字與中國古典文明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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