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8月25日,中組部機要處加急下發的一份紅頭文件引起了上海方面的注意。正文不長,核心只有一句話——“潘漢年同志的歷史結論予以糾正”。上海市委某位老干部合上文件皺著眉說:“這下,牽著藤要動瓜了。”他口中的“瓜”,正是當年因“潘案”而被拉進反革命隊伍的胡均鶴。
廳里短暫沉默。三十五年的恩怨與疑云,似乎在那頁薄薄的文件中突然松動。不到一個月,76歲的胡均鶴被批準保外就醫,自山西沁源勞改農場回到上海。返滬第一晚,他捏著藥瓶,沙啞地同兒子胡延明說:“老潘的事情搞清了,我那攤子也該有個了斷。”兒子點頭答“我去跑”。簡短對話,僅占數秒,卻成了這位曾三度易幟、兩度入獄的復雜人物又一次命運轉折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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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鐘撥回到半個世紀以前,胡均鶴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中共高層視野,是1926年。那年夏天,上海街頭罷工此起彼伏,年僅十九歲的胡均鶴站在工棚屋頂揚著喇叭,聲音蓋過警笛。他的出身并不顯赫:江蘇吳縣,失怙早,靠在印刷廠學徒養家。可苦出身沒有磨平他的鋒芒,相反,在上海這座燈火與赤色并存的城市里,他成了共青團的“活號角”。短短兩年,職務一路從區團委書記升到團中央組織部部長。按說前程似錦,然而命運很快顯示出它的嘲諷。
1932年11月,上海法租界公安局與國民黨中統聯合掃蕩地下黨機關,一口保險箱、幾份名單、一捆電報密碼成了壓向胡均鶴的鐵證。酷刑、詐降、心理戰輪番上陣,頂不住的他交代了數十名同志信息。舊檔案里寫得直白:“思想防線崩潰,轉為利用對象。”胡均鶴事后回憶,“那不是一次投降,是一次墜落”。投降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有人形容他像失控的陀螺——在特務、漢奸、地下交通線負責人之間高速旋轉,想停又停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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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爆發后,國民黨需要人手,他被徐恩曾調進“中統”蘇滬區當副區長。一面是報效抗戰的公文,一面是日偽憲兵隊的威逼利誘。1939年9月,他再度被捕,這一次,日本人的“76號特工總部”遞來橄欖枝。歷史教材往往只留下“再次叛變”四個字,卻忘了補充:他在李士群的眼皮底下暗地里仍給中統遞情報。正是這種搖擺,讓后人難以給他簡單貼標簽。有人罵他叛徒,有人說他“亂世棋子”,他的朋友更干脆:“老胡是被命運吊在魚鉤上的人,掙扎就更痛。”
事情的拐點出現在1941年。那年冬天,潘漢年通過作家關露搭線,需要在上海建立一條從敵占區直通蘇北根據地的秘密交通線。關節卡在上海站:日偽、英美情報、國民黨警備司令部三方設卡,稍有差池全盤皆輸。潘漢年挑來挑去,居然點名“胡均鶴可用”。有人質疑:“他可是通報過的叛徒。”潘卻回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有些門,鑰匙就在鎖里。”
從那以后,胡均鶴成了潘漢年在上海的重要聯系紐帶。護送劉曉、王堯山赴淮海,安排新四軍情報員滲透洋行,暗中采購電臺零件……他的確立了功,但也埋下了禍根。1943年4月,在李士群安排下,潘漢年秘密會見汪精衛,目的本是試探日偽高層對反法西斯陣營的態度。可公事私事交錯,文件缺乏嚴格備案,為日后的“潘案”留下了最致命的一筆。
快進到1949年1月,南京政權行將崩潰。國民黨決定“化整為零”潛伏特務,胡均鶴名列首批釋放者。不同于別人逃港、赴臺,他直奔解放區自首,遞交籌反計劃,隨后在解放軍外圍情報組效力。饒漱石一句“用特反特”的指示,使胡均鶴在上海公安體系坐上情報委員會主任。短短兩年,他主導挖出潛伏特務幾十人,也制造爭議無數——特務用起來順手,信不過時更像定時炸彈。
1951年的風向驟變。抗美援朝加反特運動驟起,歷史成了放大鏡。胡均鶴被列為“重點審查對象”,1954年秋正式逮捕。獄中審訊,他主動交代舊案,卻死咬在潘漢年事務上“沒有雙面”,但沒人采信。1961年后,他被發配山西勞改農場,開始長達十八年的南山北水勞作。
文革尾聲,全國復查冤假錯案,潘漢年問題提上議程,卻一拖再拖。1978年春,北京再次成文調查小組,揚帆、劉人壽先后得解脫,潘案仍卡在“見汪精衛”情節上。專家翻箱倒柜,發現關鍵證詞出自胡均鶴。當年筆供共計三萬余字,涉及潘漢年多項“經濟通敵”指控。復查人員趕赴山西,找到已經滿頭白發、手抖到握不住茶杯的胡均鶴。聽說重新取證,他半晌沒作聲,只說一句:“那年材料是壓力下寫的,真假摻半,別害了好人。”然而補充口供最終沒有被迅速采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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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1982年8月中央“糾正”文件下達,潘漢年終于沉冤得雪。與此同時,上海高級法院收到胡延明寫的陳述,呈了厚厚一摞材料:父親歷次叛變經過、為黨立功事實、獄中原始口供與新口供對照表……內容雖雜,卻條理清晰。法院劃重點后轉中央復查組,一番討論,決定給胡均鶴“摘帽”。
1984年4月10日,胡均鶴得到“一紙結論”:歷史叛變事實存在,解放后秘密立功亦屬實,“潛伏特務”罪名為誤定,撤銷原判。當天下午,市公安局干部處一位老處長上門宣布離休待遇。老處長說:“組織安排你行政十五級,算是照顧。”胡均鶴笑了:“命還在,待遇其次。”他當場拒絕簽字禮金,只希望“別再牽連無辜”。
對外,一切似乎塵埃落定;對內,還有人心不平。老地下黨員龔定中曾在國民黨監獄里被胡均鶴嚴刑逼供,釋放后始終耿耿于懷。得知胡均鶴獲得平反,龔寫信質疑:“為何讓行刑者逍遙?”組織回函解釋“統戰策略”“歷史貢獻”,龔雖沒再上訴,卻在回憶錄里留下冷句——“歷史原諒不了拷打者”。對這段文字,胡均鶴選擇沉默,無辯無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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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胡家住在武康路一棟老洋房里。鄰居印象中的他,身材佝僂,拿報紙手總是抖。天氣好時,他會坐在門前石階曬太陽,有孩子跑過,他偶爾招手遞兩顆桂圓糖。門外人不曉得,這位白發老人曾經在敵特、地下、公安三重身份之間穿梭,也不知道他背負多重歷史評語:叛徒、潛特、功臣。
1993年3月,胡均鶴病逝,上海方面按離休干部規格料理后事。訃告中簡短寫到:“曾參與上海解放初期情報工作,后離休”。那些關乎叛變與救援的往事,僅留在研究者的案頭。冷檔案、舊報紙、塵封口供,這些碎片透露一個尷尬現象:地下斗爭并非非黑即白,許多人在人性與信仰的夾縫里跌跌撞撞。潘漢年案能平反,是檔案交叉驗證、證人再度取供、歷史語境重新梳理的結果;胡均鶴也在同一套程序里,被認定“有罪但其功可抵”。
翻檢1930年代上海警署卷宗,一行鉛字很刺眼:“胡均鶴,性格復雜,易受環境動搖。”半個世紀后,中央批復文件中卻出現另一行字:“對其歷史既往不咎。”對比兩句話,不難發現時代與政策的巨大落差。或許,這正是20世紀中國地下斗爭的真實面貌——泥沙俱下,難分清濁。
胡均鶴曾向兒子交代:“歷史這本賬,終歸有人會來對。”那年秋天,胡延明把父親的批復收藏進抽屜,一同封存的,還有幾張泛黃相片:一張年輕時站在工棚頂的黑白照、一張穿西裝陪潘漢年在南京路暗巷疾行的模糊背影、一張戴著手銬押送入獄的側面像……三張照片拼在一起,構成一個時代剪影——冰冷,也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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