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新書，我們先讀了

時隔五年，余華終于帶著他的新小說《盧克明的偷偷一笑》和廣大催更已久的讀者們見面了，同時也開啟了一個全新系列：混蛋列傳。

這部新作與余華以往作品相比，是個相當特別的存在。首先，不同于《活著》《第七天》等基調悲憫的前作，這部小說是一部節奏輕快、引人發笑的喜劇；第二，小說的主角并非溫和善良底層小人物，而是一個資產過億的大混蛋。

混蛋+喜劇，究竟會組合出一個怎樣的故事呢？余華口中的“喜劇”，真的只是一個引人發笑的故事這么簡單嗎？笑過之后，我們還會看到什么？

首先，我們來認識一下新小說的主人公——盧克明。此人“混蛋”得相當純粹，也相當典型——好色。

作為一家小型裝修公司的老板，盧克明在銀行辦理業務時認識了客戶經理藍英，并迅速展開了猛烈的追求，兩人順利走入了婚姻殿堂。結果婚后沒多久，盧克明就按捺不住本性，開始光顧風月場所。正是在這種場所，他認識了自己事業上（和風月場上）的貴人——某大企業副總“勁哥”。兩人臭味相投，愛好一致，建立起了親密的友誼。盧克明抓住機會，通過回扣的方式從勁哥手里獲得了源源不斷的裝修訂單，從此生意越做越大，“公司前進的腳步跟上了城市化進程中野馬奔騰的速度”。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盧克明事業和色心雙豐收之際，房地產市場下行，公司資金鏈隨之斷裂，連勁哥也落跑國外。為了保住兜里的錢，盧克明決定啟動公司大裁員。不過，他不想支付給手下的高管高額的賠償金，便想了一個絕妙的計策，而這計策的核心仍然離不開床笫之事……

小說里有一句幽默的妙語：幸福家庭的標準是醫院里沒病人，監獄里沒親人。以這個標準來看，盧克明絕對是幸福的，不僅沒病沒災，還保住了自己撈到的三億資產。他從一片廢墟的商場上全身而退，回歸家庭，搖身一變成為好丈夫、好父親，提早享受起了自己衣食無憂的退休生活。

真是一出完美的人間喜劇啊。

這完美中唯一的瑕疵是，這出喜劇的主角，是個混蛋。

看到這里，諸位先別急著掀桌。誠然，對于這樣一個通過各種不正當手段發家的衣冠禽獸，理應給他安排一個悲慘的結局，或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或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這才能讓廣大看客出一口惡氣，這才足夠“爽”。

然而，《盧克明的偷偷一笑》并非一部滿足讀者期待的爽文（對于主角盧克明來說倒是很爽），因為現實本來就不是爽文。小說中雖然充滿看似荒誕不經的情節，但仔細想想，我們難道不是每天都被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新聞包圍、被迫見證人類多樣性嗎？盧克明只是現實中千千萬萬個混蛋的縮影，是映射某個時代切面的一面鏡子。

那么，問題又來了，我們為什么要看一部寫混蛋的小說呢？我們在現實里已經看了那么多氣人的新聞，這還不夠嗎？

不夠。遠遠不夠。

我們在現實中看到的，是罪行被曝光的罪犯，是已經蓋棺定論的混蛋。他們給我們一種錯覺，好像壞人一看便知，人們會說，“我早知道這人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在現實中，你能知道誰是盧克明嗎？

讓我們換個角度審視盧克明的故事。假設小說不是以盧克明的視角講述，假設我們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盧克明是個混蛋，那么這個故事又將會呈現怎樣的面貌呢？

從藍英的視角看，盧克明是個事業心強、努力賺錢養家的好丈夫，盡管陪伴自己的時間不多，但那也是因為工作繁忙，無可厚非。

從給盧克明的外包工程隊打工的農民工的視角看，當公司資金鏈斷裂、出現危機時，盧克明仍然及時支付了他們工資，可謂良心老板。

從更宏觀的視角看，盧克明是在市場波動中堅守底線、保障工人權益的優秀企業家。

如果我們看不到盧克明實際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在藍英生產的當晚，他正在酒店里和另一個女子“挑燈夜戰”；也不會知道，他積極支付農民工的欠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名譽考慮；更不會知道，這位所謂的優秀企業家光鮮亮麗的背后，究竟有著怎樣不堪的發家史。

如果我們沒有看這個混蛋的故事，我們甚至看不到這個混蛋。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好人，好極了。

在閱讀盧克明的故事時，我們總會被小說中無處不在的幽默逗笑。這種幽默來自于語言上的一種滑稽而意味深長的錯位。

小說一開始就提到了“透支”這個詞，這是盧克明和藍英的行房暗語。在盧克明剛開始追求藍英時，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和對方發生關系。而藍英是個慢熱保守的女子，堅持婚后再同房。盧克明于是將銀行里常用的“透支”概念挪用到床笫之事上，將婚后的行為提前到婚前，終于滿足了自己的色心，大呼“透支萬歲”。

我們會發現，在盧克明和藍英從相識、相戀到結婚的過程中，小說中沒有使用任何與愛情有關的詞語（除了愛情這個詞本身）。

盧克明形容自己過去的三段情史為“狗血劇”，將情感經驗的應用稱為“復制粘貼”；

兩人的肢體接觸是一方的“進攻”和另一方的“防守”，于是兩人的電影院約會變成了一場場“武術比試”；

盧克明動手動腳地想突破藍英的腰線，用裝修用語稱其為“全屋整裝”，而藍英“只同意半屋半包”，最終兩人在沙發上的動作如同一場體育競賽中的角力；

等到了婚禮上，盧克明心滿意足，他的滿足源于“兩百多個紅包帶來了二十多萬現金”；

婚后，為了限制盧克明過度頻繁的行房，藍英與他討價還價，最終居然采取了大小周制度：一周雙休一周單休，免得盧克明夜夜“透支”，弄壞了身體……

這些詞語的錯位和挪用帶來了巧妙的喜劇效果，令人忍俊不禁；仔細琢磨，又能體會到其中的諷刺意味。

對于盧克明來說，愛情和婚姻是如同狗血劇一樣的虛幻故事，是可以復制粘貼的策略，是體力和智力上的較量，是一種經濟行為，是合法上床的憑證……總之，可以什么都是，但就不是它們本身。

愛是什么，情是什么，盧克明毫不在意，因為它們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對他來說，唯有一樣東西是實在的，那就是——欲望。

盧克明是個好色之徒，性欲極度旺盛，于是他不斷尋找方法滿足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他又發現這件事能給他帶來事業上的助力，而金錢的積累又能讓他不斷升級自己的縱欲方式——如此進入了一個無敵的循環，走上人生巔峰。

就像小說開頭提到、后面又反復出現的詞：透支。盧克明的人生就是一場透支行為。他不擇手段、毫無底線地滿足自己對性、對金錢的欲望，并心安理得地享受他本不該得到的這一切。

可是，我們都知道，透支是有代價的，就像信用卡是有還款日期的。

那么，盧克明付出代價了嗎？我們沒有看到。在整部小說中，似乎沒有任何人付出代價。藍英獲得了優渥的物質生活和承諾回歸家庭的“好丈夫”，農民工拿到了自己的工資，被盧克明設計零成本辭退的公司高管早就賺得盆滿缽滿，就連盧克明包養的小姐都拿到了紅包戀戀不舍地離去。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每個人都有光明的未來。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當我們退開一步，再去審視這個故事，我們會發現，代價不是沒有發生，而是沒有被看到。因為講故事的人是盧克明，在他眼里，看不到代價。

透支一定會帶來代價，區別只是誰來支付。

盧克明用來賄賂甲方的錢是哪來的？他帶著三億資產從泡沫破裂的市場上全身而退時，被犧牲的是誰的利益？還有最開始那個給盧克明提供性服務的女孩，只是因為過于沉默就被盧克明投訴，她的人生是否有過別的選擇？

這些，小說中都沒有寫到。因為這些，不在盧克明的考慮范圍內。

過度膨脹且習慣于即時滿足的欲望，會輕易地制造一個混蛋。而如果所有人都沉溺于這樣的欲望，不考慮后果，將會制造怎樣一個時代？人們又將付出怎樣的代價？

小說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混蛋，一個欲望怪物，一出看似令人發笑的喜劇，也隱約映射出了笑聲背后殘酷的真實。

那個沉默的服務女孩，在盧克明持久的發泄中，說出了一句提醒，也是她在漫長的忍耐中，說出的唯一一句話：

“大哥，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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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明的偷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