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錢文寶,出生在五十年代的普通農村。
家里祖輩都是莊稼人,我爹娘算是有點遠見,咬著牙供我念完了初中。這在村里同齡人里,算是難得的“文化人”了。也因為識幾個字,人看著還算老實本分,十七歲那年,就被生產隊長喊去記工分,這活兒不算累,但得細心,也招人眼紅。
1976年的秋天,地里的糧食都收獲了,空氣里彌漫著新糧和秸稈的味道。一年里最讓人期盼,也最容易起風波的時候到了——按人口和工分分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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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有個本家堂兄,叫錢文達。可村里沒人叫他大名,都喊他“錢賴子”。人如其名,賴得出奇。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條,跟他哥嫂早就分了家,爹娘也跟哥嫂過,他自己守著兩間土房混日子。上工時,別人都鉚足了勁掙工分,他不是喊肚子疼要拉屎,就是說頭暈要歇歇,一轉眼人就溜得沒影,找個樹蔭地兒能睡到收工。隊里人對他怨氣沖天,只是礙著同村同姓,不好撕破臉。
分糧前,生產隊長開會,當著全隊人的面,指著錢賴子說:“錢文達,你這一年偷奸耍滑,大伙兒都看在眼里。隊里決定了,你的工分按一半算,今年分的糧食,也減半!”
錢賴子耷拉著腦袋,不敢跟隊長橫。
散會后,我正往家走,剛到門口,就被他從后面一把揪住了脖領子。
“錢文寶!”他瞪著眼,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好你個吃里扒外的玩意兒!虧我們還一個老祖宗,一筆寫不出兩個錢字!有你這么坑自家人的嗎?憑啥給老子工分減半?是不是你在背后使壞!”
我年輕氣盛,被他這么揪著,火氣也“噌”地就上來了,用力甩開他的手,嗆了回去:“憑啥?憑你懶!憑你三十好幾還游手好閑!憑你連個婆娘都討不上!自己沒本事,怪得了誰!”
我這話,像一根燒紅的針,精準地扎進了他最痛的地方。錢賴子那張干瘦的臉瞬間扭曲,眼里兇光畢露,沒等我還嘴,“嘭”的一拳就砸在我臉上,鼻子一熱,血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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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正在院里喂雞,聽到動靜跑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趕緊上前拉架:“文達!文達你這是干啥!快住手!”
她瘦小的身子剛擠到我們中間,錢賴子正在氣頭上,想都沒想,胳膊用力一揮。我娘“哎呦”一聲,被他推得踉蹌幾步,腳下一絆,腦袋磕在了門口堆著的幾塊碎山石上,登時就見了紅。
“娘!”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看著她額頭上汩汩冒出的鮮血,再看看錢賴子那張依舊猙獰的臉,一股從未有過的怒氣沖垮了理智。我一把推開他,沖進院子,抄起靠在墻邊的挑水扁擔——那是一根結實的硬木扁擔。
我紅著眼睛,掄圓了扁擔,朝著還沒來得及反應的錢賴子腿上,用盡全身力氣橫掃過去!
“咔嚓!”
一聲讓人牙酸的脆響,緊接著是錢賴子殺豬般的凄厲慘叫。他整個人癱倒在地,抱著兩條以詭異角度扭曲的腿,哀嚎著。
我娘捂著額頭,看到這情景也嚇傻了,顧不得自己,連滾爬爬地去喊村里的赤腳大夫。
我們村離縣城遠,那時候去大醫院花錢如流水,誰家也負擔不起。赤腳大夫來了,看了看,說是骨頭斷了,給正了骨,用木板夾上,敷了些草藥,說只能慢慢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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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知道,幾天后,錢賴子的腿傷口感染了,發起高燒,整條腿腫得發亮。沒辦法,隊里找了輛拖拉機,連夜把他送到了縣醫院。命是保住了,腿也接上了,但從此落下了殘疾,走路一瘸一拐。
錢賴子恨透了我,傷還沒好就把我告了。那時候正是“嚴打”的風頭上,我這種“行兇致人重傷”的,撞在了槍口上。沒多久,判決下來:有期徒刑三年。
宣判那天,看著爹娘哭成淚人,感覺天都塌了。我才十九歲,這輩子算是完了。背著“勞改犯”的名聲,以后出去了,誰看得起?哪個姑娘肯嫁?
我被送到了監獄。灰色的高墻,鐵絲網,荷槍實彈的哨兵,一切都讓我感到窒息和絕望。我被分到一個監舍,里面連我總共六個人。有偷竊的,有打架斗毆的,刑期最長的那個,是因為酒后打架,失手把人打死了,判了十八年。我三年,在這里面居然還算“短”的。
因為我進去得晚,被安排在靠墻最邊上的一張鋪位。旁邊睡著一個男人,看上去比我大三四歲,清清瘦瘦,眉宇間有種和這里格格不入的沉靜。他很少跟其他人搭話,空閑時間總是捧著一本書在看,看得很入神。聽監舍里其他人閑聊,我知道他叫蘇浩,比我早進來兩個月,罪名是“投機倒把”。
大概是因為年紀相仿,床鋪又挨著,我心里憋悶,總想找人說說話。我試著跟他搭腔,問他是哪里人,怎么進來的。他大多時候只是淡淡地“嗯”一聲,或者搖搖頭,眼睛很少離開書本,對我愛答不理。
我娘心疼我,雖然家里也困難,但還是隔段時間就來看我,在我戶頭上存點錢,讓我能在里面買些肥皂、牙膏之類的東西。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娘怕我凍著,特意托人給我捎來一雙她親手納的千層底棉鞋,厚厚的,暖和極了。
我注意到,蘇浩腳上還穿著一雙單薄的解放鞋,腳后跟都磨破了,露著凍得通紅的皮肉。他從沒提起過家里人,也從來沒見有人來探視他。
我忍不住問他:“蘇哥,你家里……沒人來看看你?”
他靠在墻上,望著灰蒙蒙的天,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我是城里人。本來在國營廠有份工作,父母都是工人,家里條件還行。可我不安分,總覺得按部就班沒意思,偷偷倒騰點緊俏物資……栽了。進來后,家里覺得我給他們丟盡了臉,跟我斷絕關系了。兄弟……也怕受牽連吧。”
他說得很平靜,但我能聽出那平靜下面的苦澀和荒涼。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比我還可憐。我至少還有爹娘惦記著。
一陣寒風刮過,他下意識地跺了跺凍僵的腳。我看著自己腳上暖和的棉鞋,心里一動,翻出一雙自己的棉鞋遞給他:“蘇哥,你試試我這個,我娘做的,暖和。”
他愣住了,看著我,沒接。
“試試嘛,咱倆腳差不多大。”我把鞋塞到他手里。
他穿上,大小正好,他低下頭,好一會兒沒說話。
后來我娘再來存錢時,我讓她下次給我做棉襖棉褲時,也給蘇浩做一套。“娘,他家里沒人管他,怪可憐的。”
我娘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79年冬天,我刑滿釋放。出獄那天,蘇浩還有一年。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只說了一句:“兄弟,出去好好過。”
回到家,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指指點點。我低著頭干活,拼命想用汗水洗刷掉身上的印記。說親的事更是想都別想,誰家愿意把閨女嫁給一個坐過牢的?我娘背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但我沒忘了蘇浩。隔段時間,我就買些用的,去監獄看他。
一年后,蘇浩也出來了。他孑然一身,無家可歸。我沒多想,直接把他拉回了家:“蘇哥,你要不嫌棄,就先住我家。農村條件差,好歹有個落腳的地兒。”
蘇浩在我家住了兩個多月。他沒有農村戶口,分不到地,光靠我家的幾畝田,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一天晚上,他對我說:“文寶,現在政策松動了,改革開放了。我打算出去闖闖,南方那邊機會多。等我在外面站住腳,一定回來接你。這農村……不是我們的天地。”
我知道他心氣高,也見識廣,留不住。臨走前,我偷偷找娘要了家里僅有的二十塊錢,硬塞到他手里:“蘇哥,路上用。混不好……就回來。”
蘇浩捏著那皺巴巴的二十塊錢,眼圈紅了,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
他走后,我的生活照舊,每天跟著爹娘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心里總存著個念想,望著村口的路。我對娶媳婦已經不敢抱太大希望,只盼著爹娘身體好,自己能多攢點錢。
沒想到,1983年春天,蘇浩真的回來了!他不是空手回來的,穿得精神利落,還帶回來了大包小包,都是我們沒見過的稀罕東西。
他興奮地跟我說:“文寶,走!跟我去城里!現在做生意沒人管了,正是好時候!廣州那邊衣服便宜又時髦,咱們弄回來賣,肯定賺錢!有了錢,還怕說不上媳婦?”
我爹娘開始不同意,怕我再出事。但蘇浩講得頭頭是道,我也心動了。那幾年的監獄經歷,讓我格外渴望改變,渴望活得有個人樣。
我跟著蘇浩,第一次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廣州的繁華讓我眼花繚亂,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還有那堆成山的各式各樣的服裝。我們從最初的擺地攤開始,風里來雨里去,吆喝叫賣。因為蘇浩眼光好,進的貨樣式新,價格實在,我們的攤子越來越火。
后來,我們租了個小門面,開了第一家服裝店。再后來,第二家,第三家……生意像滾雪球一樣做了起來。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在進貨的時候,我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她也是個做服裝生意的姑娘,爽利能干。我們倆一見如故,有說不完的話。她聽說了我的過去,只是笑了笑,說:“誰還沒個糊涂的時候?我看中的是你現在的踏實和心善。”
如今,我和蘇浩都老了,生意早交給了下一代。我們的兒女像當年的我們一樣,關系親近。兩家人經常聚會,孩子們管對方父母叫“大伯”、“叔叔”,親如一家。
有時酒酣耳熱,我和蘇浩還會說起1976年,那個冰冷的冬天,監獄里那雙棉鞋。
我常常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因為一時心軟,遞出那雙棉鞋;如果我沒有堅持讓我娘給他也做一身棉衣;如果在他出獄后無家可歸時,我沒有把他拉回家……我的人生,會不會就此困在村子里,背著“勞改犯”的標簽,孤獨終老?
命運真是難以捉摸。一次沖動的罪行,把我拋進了人生的谷底;而一次微不足道的善意,卻讓我在谷底,遇見了照亮我后半生的貴人。
蘇浩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帶我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人生路長,善惡有時只在一念之間,而真正的救贖與機遇,往往就藏在人性最樸素的善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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