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曹文清,今年64歲了,是一名退休教師。
1990年的秋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充滿轉折的季節。一紙調令,把我從熟悉的鎮中心小學,調到了一個名叫白家溝的村子小學。
臨行前那個晚上,我抱著剛滿三歲的女兒妮妮,親了又親,心里滿是不舍。丈夫老張在鎮上單位工作,沉默地幫我收拾著行李,最后只說了一句:“山里涼,多帶件厚衣服。妮妮有我呢,你放心。”
就這樣,我揣著對女兒的牽掛和對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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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忐忑,坐上了去往白家溝的拖拉機。一路顛簸,塵土飛揚,越走山越深,我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
白家溝小學,比我想象的還要簡陋,兩排低矮的磚瓦房,操場就是一塊黃土地,中間立著一根旗桿。我被安排教三年級語文,班上一共三十六個孩子。
山里的娃娃,不好教。他們說著濃重的方言,念課文時總帶著一股“土味兒”,拼音也拼得七扭八歪。很多孩子家離學校很遠,要翻山越嶺,早上經常遲到。看著講臺下那一張張被山風吹得皴紅的小臉,一雙雙或好奇或怯生生的眼睛,我心里那點委屈和不安,漸漸被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取代了。當我板起臉來,孩子們大多還是老實的,眼睛里閃著對知識的渴望。
日子在朗朗讀書聲和粉筆灰中慢慢流過。直到那天早讀課,我像往常一樣巡視著教室,目光掃過一張張課桌,忽然發現靠窗的那個位置空著——是白樹的座位。白樹這孩子,個子在班里偏矮,瘦瘦的,平時話很少,但學習很認真,作業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我以為他家遠,又遲到了,沒太在意。可等到上午第三節我的語文課,那個座位還是空的。我心里開始有些打鼓。下午放學,值日生都打掃完教室了,白樹依然沒來。
我忍不住去問了在學校任教時間最長的劉老師。劉老師正在批改作業,頭也沒抬,習以為常地說:“曹老師,不用擔心。農村娃娃嘛,家里農活多,有時候幫著干活,一兩天不來也常有的事。明天估計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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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師的話讓我稍安,可心里那點莫名的擔憂卻揮之不去。白樹平時不是那種貪玩逃課的孩子。
第二天,白樹還是沒有出現。課間,我把班上一個和白樹同村的孩子叫到辦公室,輕聲問他:“你知道白樹為啥沒來上學嗎?是不是家里有啥事?”
那孩子低著頭,用腳尖蹭著地上的土,半晌才小聲說:“曹老師……白樹他……他爹沒了。”
我心里猛地一緊:“沒了?怎么回事?”
“他爹上山砍樹……樹倒了,砸……砸著了……人抬回來就不行了……”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更著急了:“那他娘呢?家里沒別人了?”
孩子搖搖頭:“他娘早跑了,聽說嫌他家窮,跟人走了好幾年了。他就跟他爹過。他爺奶……好像很早就不在了,聽說是從四川逃難過來的,這邊也沒啥親戚……”
孩子后面還說了什么,我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竄上來,心里像堵了一塊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白樹……那孩子,成了孤兒了?
那天下午的課,我上得有些心不在焉,眼前總是晃動著白樹那張沉默的小臉。放學鈴聲一響,我再也坐不住了。跟劉老師簡單說了一聲,問清了白樹家的位置,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里走去。
白樹家在村子最里頭,靠近山腳。遠遠就看見那間低矮的土房,比別的房子更顯破敗。院子門口冷冷清清,沒有通常白事應有的喧囂。走近了,才看見門框上貼著的白色挽聯,已經被風吹得卷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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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一個瘦小的身影背對著我,孤零零地坐在門檻上,蜷縮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的小石像。
我鼻子一酸,輕輕叫了一聲:“白樹?”
那身影猛地一顫,緩緩 地轉過身來。兩天不見,他好像更瘦了,臉上臟兮兮的,眼睛又紅又腫。他看到我,嘴巴動了動,喉嚨里發出一個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曹……老師。”
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冰涼的小手。那手心里還有沒洗凈的泥垢。“白樹……”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所有安慰的話在這樣巨大的變故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只好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老師來了。你……你想哭,就哭出來吧,老師在這兒呢。”
他看著我,眼神空洞洞的,嘴唇抿得緊緊的,搖了搖頭,又把頭低了下去,肩膀微微聳動著,卻始終沒有哭出聲。那種強忍的悲傷,比嚎啕大哭更讓人揪心。
從村里鄰居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知道他爹已經在鄉親們幫助下草草下葬了。這個家,現在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那天傍晚,我在他那冰冷昏暗的家里陪了他很久,幫他燒了開水,把冷鍋冷灶收拾了一下。天快黑透時,看著這空蕩蕩、沒有一絲熱乎氣的屋子,再看看孩子那麻木又驚惶的眼神,我心里做了一個決定。
“白樹,”我拉起他的手,“今晚跟老師回學校宿舍住,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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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隨即又黯淡下去,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我牽著他,走回學校我那間同樣簡陋的宿舍。給他打了熱水,讓他洗了臉和手。又用煤爐煮了一碗清湯掛面,臥了一個雞蛋。他吃得很慢,很安靜,把一碗面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
晚上,我讓他睡在我的床上,給他掖好被子。他躺在被窩里,睜著眼睛,望著黑漆漆的房梁。我坐在床邊,輕輕拍著他,像哄妮妮睡覺那樣,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均勻,眼角卻悄悄滑下一行淚。
周末到了,我要回鎮上家里看女兒。收拾東西時,白樹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等我背起包要走時,他站在宿舍門口,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老師……我……我不想一個人住家里……我……我怕……”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我幾乎沒有猶豫,蹲下身看著他:“那……你跟老師回家,好不好?”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點了點頭。
當我牽著白樹出現在家門口時,丈夫老張愣住了。我把白樹的情況簡單說了,老張沉默地聽著,看了看緊緊抓著我衣角、像只受驚小鹿般的男孩,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沒問,只是轉身去廚房多拿了一副碗筷,對妮妮說:“妮妮,這是白樹哥哥。”
吃飯時,老張給白樹夾菜,語氣平常得像對待自家孩子:“多吃點,正長身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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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等白樹洗了澡,換上老張的舊衣服,怯生生地坐在小板凳上時,老張把我拉到里屋,低聲說:“文清,這孩子……太可憐了。咱家妮妮也孤單,咱們又不符合條件要二胎……你看,要不,就讓他跟著咱們過吧?不就是多雙筷子、多個碗的事。等他大了,也有個自己的家。”
丈夫的話,說到了我心坎里。我看著門外那個小小的身影,點了點頭。
就這樣,白樹留在了我們家。起初,他很拘謹,搶著干活,吃飯不敢多夾菜。我和老張也不多說什么,只是用行動告訴他,這里就是他的家。給他買新衣服,周末讓他和妮妮一起玩。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叫我“曹老師”。有一天,他作業得了滿分,興沖沖地跑來,脫口而出:“老師媽媽!你看!”
我怔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摸著他的頭笑了。后來,他就一直這么叫,“老師媽媽”,把老師和媽媽的身份,奇妙而溫暖地融合在了一起。
白樹是個知道感恩的孩子。他對妮妮這個妹妹好得不得了。有什么好吃的,一定先給妹妹;有好玩的,也緊著妹妹玩。兄妹倆的感情,比許多親生的還要好。
十幾年后,當年那個坐在破敗門檻上的孤苦小男孩,和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都長大了。妮妮學習好,考到了北京,畢業后留在了那里工作,安了家。而白樹,成績同樣優異,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畢業時卻選擇回到了我們本地市里工作。
我問他:“白樹,你專業好,去大城市發展空間更大,怎么回來了?”
白樹正在幫我修理廚房漏水的水龍頭,聞言抬起頭,嘿嘿一笑,說:“媽,大城市有啥好的,人擠人。我就喜歡咱這兒,離您和爸近。再說,妮妮跑那么遠,我不得留在家里照應著你們?”
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他哪里是嫌棄大城市。他是怕妮子離得遠,照顧不到我們這兩個日漸年邁的人,他是想把守在身邊盡孝的責任,穩穩地扛在自己肩上。
如今,我和老張都退休了。白樹一家就住在同城,每周必定帶著妻兒回來,家里總是熱熱鬧鬧的。妮妮雖然遠,但電話視頻不斷。
有時看著白樹忙前忙后,叫我“媽”叫得那么自然親熱,我還會想起1990年秋天,白家溝村小學,那個空了幾天的座位。
我常常想,我教過他知識,但他給予我的,是更寶貴的信任、依賴和反哺的深情。這份沒有血緣卻濃于血的親情,讓我深信,善良與責任播下的種子,終會生長出庇佑一生的參天大樹。這,或許就是為人師者,最意外的收獲,也是最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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