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南風窗
![]()
2023年春天,李怡驅車再次開往通向省考的高速。她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為了公考往返這條路。從2014年大學畢業后,她幾乎每年都在經歷備考、報名、進面、落榜,再重新來過。
那年她30歲,在當地的鄉鎮行政服務中心做了八九年的合同工,年收入一直穩定在八九萬。雖然她和其他有編制同事在同一間辦公室辦公,工作內容也沒有太大不同,但工資和福利待遇卻差得很多。當初一起入職的幾個有編制的同事,現在也已經成了她的領導。
“人家考上了,我沒考上。差別就是這么來的。”李怡并不覺得不平衡,只是淡淡地承認。同時,她也認識到了考公考編的意義。
2023年是她第三次省考進面。前兩次,她的總分都排第二,有一次甚至只差零點幾分。第三次,她筆試考了70多分,又是第二,她決定再拼一把。
她不再是淘寶買書、自己刷題,而是報名了中公教育的5天4夜協議面試班,交了1萬塊錢,合同寫明不過退7500。
![]()
中公教育機構/圖源:視覺中國
在眾多考公機構中,她沒有太多猶豫,直接選擇了中公教育。一方面,作為提供國考(國家公務員)和省考(地方公務員)的培訓服務商,中公是職業教育領域的龍頭,另一方面,在李怡備考的這些年,她一直用中公的教材,已經習慣了它的教學模式。
更重要的是,李怡的丈夫在2022年也報過中公的面試班,但不是這種“部分退”,而是“不過全退”。后來丈夫沒考上,中公很快全額退了2萬多。那次退得順利,讓李怡覺得,像中公教育這樣規模大、系統成熟的教培機構,至少不會賴賬。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遠比她想象得復雜。作為考公人信賴的考公培訓機構們,看上去做的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事實上在這兩年卻出現了問題。
![]()
臨時拼出的課堂
交錢后,李怡的體驗感幾乎從第一天開始就一路下滑。
入營前,她就隱隱覺得這個機構的組織混亂。比如,對接的工作人員一直不斷更換酒店,最終方案拖到出發前一天才敲定;到了現場發現,培訓被安排在飯堂隔壁的一間小房內,會議室都是與其他團隊輪著用,“我們感覺像被趕來趕去”。
![]()
有報了中公省考班的網友發帖稱感覺一片混亂/圖源:@凌翛
老師也坦率地說,中公那邊有點欠薪,他們是臨時被拉過來頂班的。第一天的理論課還算完整,主要講面試的答題框架和考試流程。后面四天是連續的模擬面試,時間和上班差不多,上午八點多開始,一整天都在練題、討論、點評。
形式上是訓練,但內容越來越單薄,沒有新東西補充。到了后面幾天,大家積極性不高,有些同學提前就走了,覺得沒必要堅持。李怡沒有走,她只想“既然錢花了,那就上完”。
培訓結束兩三天后,李怡就參加了正式的公務員面試。題型、節奏都和模擬差不多,她發揮穩定,面試成績第一。但筆試分差太大,總排名依舊第二。
成績出來后,她馬上聯系中公的老師申請退費。對方說要等最終錄取名單公示,確認沒有遞補后才能走流程。直到2024年1月,她把成績單與公示發送過去,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說幫她申請。
那時,她完全沒想到,這會是一段漫長的開始。
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李怡每次問,對方都會不斷更新進度,告訴她“領導簽批了”“錄入系統了”“財政也批了”……但到了最后一步打款,就卡住了。
![]()
李怡與中公教育機構工作人員的對話截圖/受訪者供圖
她開始一次次地催,對接老師從前期的耐心解釋,逐漸變成“單子太多,要排隊”,甚至說“你走起訴渠道可能快一點”。
拖到今年9月份,她在小紅書發帖控訴退款難。帖子發完不久,中公的工作人員就主動聯系她,并且換了個“售后老師”來談退款方案。新方案是分期退款,每2年打500塊。
她算了算,照這個速度,剩下的7500要退28年。而直到現在,中公連第一筆 500 元都沒有退。
期間,中公提出“可以用其他課程抵扣”,她當場拒絕。她也咨詢過律師,但律師費起步就要3000元,處理糾紛還得跑去北京仲裁,來回成本比退費本身更高。她說:“他們就是吃準這一點。”
![]()
“不過包退”埋下隱患
李怡的經歷并不是孤例。過去兩年里,“退費難”幾乎成了中公學員最醒目的標簽。
在黑貓投訴平臺上,與中公教育相關的投訴累計超過10萬條,其中多數與退費有關。從“拖延退款”“負責人失聯”,到“只退部分費用”,幾乎覆蓋了職業培訓機構可能出現的所有退費場景。
這類糾紛也集中體現在公開的司法數據里。根據公司公告披露,自2025年1月25日至7月15日,中公及其控股子公司新增訴訟、仲裁案件700件,涉案總額達5379.6萬元,占公司2024年經審計凈資產的7.43%。其中,退費類糾紛達到575件,涉案金額1150萬元。
![]()
中公教育關于訴訟進展及新增累計訴訟、仲裁的公告
然而,在此之前,中公教育并不是一家容易被貼上“失信風險”標簽的機構。
1999年成立以來,這家公司靠著公務員考試培訓起家,隨后擴展到事業單位招錄、職業資格、學歷提升等多個板塊,長期被視為職業教育賽道的標桿。
中公教育也是最早在行業內推行“不過包退”協議班的機構。相比普通班,協議班的價格更高,普遍在2萬到7萬元之間,如果學員最終沒通過考試,能按照協議退還一半以上的費用。
在當時,這種商業模式一度被視為“天才的發明”。
一方面,它極大降低了學員備考風險,對那些渴望通過考試改變命運的年輕人而言,幾乎是“穩賺不賠”的選擇。
另一方面,對同行業的其他機構來說,高額的協議班售價與快速回收的現金流,也使它在競爭中遙遙領先。
借著這個模式,中公教育的規模迅速膨脹。中公教育創始人李永新曾提到,公司銷售流水曾達270億元。
2019年,中公借殼上市,市值最高超過2600億元,一度超過新東方和好未來,成為了“考公第一股”。那一年,創始人李永新和母親魯忠芳以585億元財富成為教育行業首富。
![]()
中公教育的創始人李永新曾表示,公司的銷售流水從270億元跌到50億元。/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視頻截圖
但是,在盲目擴張后,這一商業模式也落下了后遺癥。
“包退”這類模式本質上是一種“對賭”,培訓機構將經營風險轉嫁給了未來的自己,大量款項在賬面上不能真正確認收入,必須由新學員的持續涌入來覆蓋未來可能的退費。一旦生源增速放緩、考試通過率下降或政策收緊,這個模式就會出現斷裂,最終受損的是預付高額學費的消費者。
2021年之后,這一隱患開始集中爆發。公開數據顯示,2021年至2024年,中公營收連續四年下滑,分別同比下降38.3%、30.19%、36.03%、14.89%。同一時期,公司連續三年虧損,僅在2024年小幅扭虧。
![]()
中公教育2024年財報
退費率也急劇攀升。2021年起,中公教育的退費率一度超過65%,意味著每收進三筆協議班收入,就有兩筆需要最終返還。
2022年,中公在安徽、山東等多地出現大規模學員維權事件,“退費難”成為行業公共事件。同年1月,公司宣布全面停止“不過包退”協議班。但對此前積累的大額退費負債而言,這一調整遠遠來得不夠早。
截至2025年上半年,中公教育的待退費負債仍然高達4.82億元。對學員來說,這意味著等待周期更長、對接難度更高;對企業而言,這是一份遲遲無法消化的財務包袱,也是拖住公司業務重整步伐的最大阻力。
![]()
考公越卷,行業越虧
考公熱度不斷升溫。
2025年11月30日,又一年考公時間到來,千萬人過獨木橋。
據國家公務員局,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2026年度考試錄用公務員公共科目筆試有283.1萬人參加考試,參加考試人數與錄用計劃數之比約達到了74∶1。
![]()
2026年度考試錄用公務員公共科目筆試參加人數高達283.1萬人
與此同時,《2026年度考試錄用公務員公告》進一步放寬年齡限制,報考上限從35歲提高到38歲,研究生群體可放寬到43歲。這意味著,未來兩年考公人數還可能持續走高。
![]()
2026年公務員考試放寬年齡限制
但報名曲線越往上走,中公教育的曲線反而越往下滑。2020—2024年財報顯示,公司員工數從4.5萬人降到7888人,直營分支機構從1669個縮減至681個。2025年前三季度,公司營業收入為16.57億元,同比下降21.09%;歸母凈利潤9197萬元,同比下降45.31%。
最敏感的部分仍然是現金流。前三季度,中公的貨幣資金從年初的2.93億元銳減至1.04億元,降幅超過六成。財報解釋,錢主要用于支付上年末工資和歸還股東借款。
資金的緊張直接反映在學員能否按時退費上。比如,據經視直播等媒體報道,武漢市洪山區中公教育培訓學校的工作人員稱,按照退費規則,2022—2023年報讀協議班的學員,若退費金額超過2萬元,公司一年只退一次,每次1000元;不足2萬元的,一年退500元;2024年以后的協議班改成一年退兩次,每次10%。退款節奏極慢,成為大量學員投訴的核心原因。
與此同時,財務與司法壓力同步增加。三季報顯示,公司在報告期內收到金融法院送達的44份應訴材料,涉案金額117萬元。2025年以來,中公教育的欠稅金額累計達到1085.5萬元。到9月末,公司資產負債率達到86.35%,流動負債43.46億元,而同期流動資產僅3.73億元。
![]()
中公教育2025年以來的欠稅情況截選/圖源:企查查
公告中,中公教育承認控股股東負債較重,資金鏈緊張,并提示所持股份有被司法處置的風險,可能影響公司控制權的穩定。李永新在多個場合仍強調要把欠學員的費用“全部退清”,并在7月表示“等中公好起來,會把每一筆補上”。
但在現金流持續收縮的情況下,這句話更像是一種承諾,也是一種壓力。
考公培訓行業的另一家頭部機構粉筆,也面臨類似的趨勢。
粉筆今年上半年營收14.92億元,同比減少8.5%;凈利潤2.71億元,同比減少22%。合約負債增加至2.278億元,同比增長62%,意味著未來需要履行的預付課程義務在增多。
退款負債則從去年同期的1.735億元降至1.282億元,說明粉筆正在減少高退費風險的協議班占比。
![]()
粉筆2025年中期財報中披露的營收情況
市場競爭也在被重新塑形。粉筆在財報中提到,小紅書、抖音、視頻號等平臺帶動大量個人IP工作室和地方機構涌入市場,通過低價策略快速擴張。
一些跨界機構也進入考公培訓領域,使本就緊張的市場更加分散。
這一切都在說明,考公熱度不等于教培機構的繁榮。對于機構而言,紅利期已遠去,行業回到真正拼教學質量、內容效率和現金流基本功的時代。
![]()
AI轉型,是風口嗎?
在業務收縮與退費壓力之外,考公培訓機構們開始把目光投向新的業務方向。
過去一年,中公教育一邊在直播間里復刻新東方的路徑,一邊高調進入硬件市場,推出自研大模型的“AI就業學習機”,價格從3999元到2萬多元不等。公司在宣傳里強調“自研大模型”,并把這臺設備定位為面向考公、考編、考研等群體的智能學習工具,希望在傳統培訓的下降通道之外,打開另一個增長入口。
但在市場端,反饋并不熱烈。財報顯示,截至9月底,中公教育股東戶數降至27.74萬,環比下降近7%;與此同時,人均持股量上升,顯示愿意繼續加倉的投資者并不多,多數選擇離場觀望。
![]()
中公教育的持股情況
但在公司內部,這仍被視為一次必須嘗試的轉型。李永新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溯公司過去18年的高速擴張,“一帆風順”是常態,挫折來得反倒突然。他說,如今團隊正在經歷“組織重塑”,這種過程“很有意思”。
為了推動重塑,中公教育陸續推出了三項管理調整:讓分校從“統一統籌”變為“自收自支”,把決策權分散到具體網點;推進年輕化組織更新,激發團隊熱情和干勁;同時重塑激勵體系,將工資、獎金與收入和利潤掛鉤,重新明確提成制度,引入末位淘汰。
在更宏觀的方向上,中公教育今年初確定了四個AI布局:恢復主業、推進AI業務、加大就業相關服務的并購、以及整體業務的AI化。其中,“AI就業”是被反復強調的關鍵詞,幾乎被視為公司未來最重要的押注。
行業另一頭,粉筆也在做類似的嘗試。今年4月,粉筆推出AI刷題系統班,半年內銷售約5萬人次,但AI業務收入只占總營收的1.3%。
粉筆聲稱將持續加大AI投入,但研發費用同比卻下降1.8%。更現實的是,這些AI課程的9成用戶本身就是平臺的活躍學員,只是因為價格較低而轉化,新用戶的增量并不明顯。
![]()
粉筆推出了AI刷題系統班
從結果上看,AI業務更像是培訓行業在整體收縮期的一次被動應對。
市場競爭不斷加劇,流量平臺上大量個人講師和地方機構加入競爭,價格端被拉低,行業龍頭的優勢不再像過去那樣穩固。傳統線下班的招生模式已經難以支撐曾經的體量,而AI的探索又遠未形成新的商業閉環。
而在佛山的家里,李怡還在等待退款。她的退款流程已經拖了一年多,至今還沒收到一分錢,她說自己已經不抱太大希望。“能退當然是好事,但我知道大概率等不到。”但她還是想告訴更多人,別再以同樣的方式陷進去。
2025年,因為照顧剛出生的孩子,李怡沒有參加考試。
如果明年條件允許,她還會再試一次。只是她補了一句,“我不會再報任何一個班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怡為化名)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旗下財經新媒體鹽財經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