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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鈺尼(中)和學生們一起跳舞。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楊鈺尼:全國政協委員、鈺尼文化藝術傳承中心創始人。
清晨的第一縷光,越過哀牢山的山脊,灑在哈尼梯田上。
楊鈺尼站在田埂上,沒有舞臺的追光,只有風聲、水聲和偶爾的鳥鳴。她緩緩抬起手臂,身體隨之旋轉,裙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舞蹈動作都源自這片土地—模仿稻穗的生長、泉水的流淌,或是先輩們開墾梯田時彎腰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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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梯田
這里是云南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紅河縣,楊鈺尼的家鄉。這位從梯田走來的“95后”全國政協委員,正試圖用自己的舞蹈,為這片她深愛的土地,跳出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不跳樂作,稻谷不會飽滿”
走上全國政協十四屆三次會議“委員通道”時,面對著無數中外媒體的鏡頭,楊鈺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告訴自己必須保持微笑,于是便一直笑著。慢慢地,她又感到臉頰開始發僵。
直到開口說出“我來自世界文化遺產哈尼梯田”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靜了下來,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撫平了她所有忐忑不安。她開始從容自信地講述起哈尼梯田保護和非遺傳承的故事。
那片層層疊疊的梯田,是楊鈺尼生命的原點,更是她精神的根基。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面對何種舞臺,梯田賦予她的,不僅是落地生根的堅韌,更是站上任何舞臺的底氣。
楊鈺尼的母親是紅河縣第一位民族民間舞的少兒舞蹈老師,也是她藝術之路的啟蒙者。從小,楊鈺尼就在母親的教導下學習“樂作舞”—那是哈尼族、彝族共有的古老民間舞蹈,集歌、舞、樂于一體。
“不跳樂作,稻谷不會飽滿;不跳樂作,寨子不會安寧;不跳樂作,人們不會幸福。”楊鈺尼用哈尼語輕輕吟唱起古老的歌詞,那是已經刻入生命的民族記憶。
更深刻的滋養,來自那片土地本身。
哈尼梯田是集“世界文化遺產”“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世界灌溉工程遺產”于一身的“三遺產”農耕文明典范,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在開墾梯田和耕種過程中,形成了聞名的“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素同構的農耕生態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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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鈺尼描述著記憶中那些生機勃勃的場景:梯田間,小男孩們光著膀子捉泥鰍、打泥巴仗;春耕時節,各民族長輩互幫互助,犁田、灌水、插秧;到了慶祝豐收、祈福納祥的傳統節日“十月年”,便是盛大的長街宴與徹夜的“樂作舞”……“我們那里生活的民族有哈尼族、彝族、傣族、瑤族、漢族,大家一起分享每家每戶的美食,圍著火塘唱歌跳舞、喝烤茶、吃烤豆腐……”楊鈺尼說,這些鮮活的記憶,成了她取之不竭的力量源泉,也讓她深刻理解了“和”的真諦—既是人與自然的共生,更是多元文化的共融。
然而,這種濃厚的氛圍也曾有過斷層。楊鈺尼坦言:“中間有一段時間,好像淡出了我們的生活。”這種斷層,在統計學上是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老齡化,在文化學上是農耕文明與現代性的沖突,但對楊鈺尼而言,這種斷層是具體可感的—是她親眼看見會唱《哈尼族四季生產調》的老人一個個離去,是民族服飾被年輕人束之高閣,是那些曾經貫穿生活的儀式正在變成旅游景點的表演。
2013年,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也是在這一年,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說:“我聽說,在云南哈尼梯田所在地,農村會唱《哈尼族四季生產調》等古歌、會跳哈尼樂作舞的人越來越少。不能名為搞現代化,就把老祖宗的好東西弄丟了!”
這句話像一顆種子,落在了全家人圍坐的火塘邊,也落在了年輕的楊鈺尼心里。
家人期盼的目光看向楊鈺尼,“總要有年輕人來傳承梯田文化,不然我們又缺水,又缺人才,以后怎么辦?”
“我可以嗎?”當時的楊鈺尼,內心充滿了自我懷疑,“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高中生,怎么能做那么宏大的事業?”
但家人的無條件支持,給了她邁出第一步的勇氣。火光躍動中,一個關乎個人選擇與文化使命的目標漸漸清晰—將傳承哈尼梯田文化作為畢生的事業。
一個人和一群人
文化,歸根到底反映的是我們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的認識和把握,如果離開了人,文化就失去了最根本的依托。
楊鈺尼深知,梯田文化的傳承,核心在于“人”—既需要老一輩的傾囊相授,更需要年輕一代的接續前行。
2015年,剛剛上大一的楊鈺尼就利用寒暑假時間在家鄉創辦起一家文化藝術傳承中心,開展樂作舞、多聲部民歌、哈尼兒歌、器樂等教學。每逢寒暑假,她就回到家鄉,帶領孩子們一起唱歌跳舞。
“最初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學以致用。”她說,“希望通過專業的舞蹈教學,拓寬孩子們的藝術視野,而樂作舞正是最好的切入點。”
為了更深入地掌握傳統技藝,楊鈺尼去拜訪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樂作舞代表性傳承人李阿胖。
李阿胖老師握著楊鈺尼的手,用夾雜著民族語言、方言的普通話,淳樸而懇切地說:“我最喜歡你們這些年輕人來找我了……看著那么多的年輕人越來越會跳樂作舞了,我就覺得很開心很幸福。你們要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不然的話我們白白地跳了。”
那份近乎托付的期望,沉甸甸地壓在楊鈺尼的心上,也化為了前行的動力。
她把跟隨她學習的孩子們親切地稱為“小小傳承人”,因為在她眼中,他們不僅僅是學生,更是哈尼梯田文化傳承的未來。
大三那年,楊鈺尼到北京實習,登上了國家大劇院的舞臺。謝幕時,鮮花與掌聲環繞,這本是舞者夢寐以求的高光時刻。然而,當她牽著舞伴的手向觀眾致意時,眼前浮現的卻是家鄉孩子們清澈的眼睛,和老傳承人緊握她的雙手。“如果此刻牽著的是他們的手,那該多好,那樣才真正了不起。”
這個念頭,讓楊鈺尼看清了內心的選擇。雖然面對資金、場地、運營等無數未知的艱難,她還是放棄了北京的舞臺,選擇回到那片更需要她的土地。
回鄉后不久,楊鈺尼辦了一場專場晚會,向父老鄉親匯報。雖然比起北京的大舞臺,紅河縣的舞臺要簡陋很多,但這一次謝幕時,她牽起的是孩子們的手、是長輩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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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夏天,大學畢業的楊鈺尼帶著這群從未出過遠門的孩子們來到北京,不僅在鳥巢與各國選手們交流,還來到了長城,迎著風排練。
“一開始孩子們動作很害羞、拘束,數節拍的聲音也很小,到后面越來越多游客圍過來欣賞,還給我們鼓掌和點贊,孩子們一下子就有自信了,還邊唱邊跳,動作也更大方了,聲音也越來越大。”回到紅河時,楊鈺尼看著孩子們“走路都帶風”的樣子,覺得一切付出都有了答案。到目前為止,楊鈺尼的文化傳承中心已經培養出了3000多名“小小傳承人”。
更讓她欣慰的是,團隊中匯聚了越來越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他們來自不同舞種背景—街舞、芭蕾、拉丁舞、古典舞等,卻因為對哈尼梯田文化的熱愛而相聚。今年春節期間,有一個學生來拜年,說即將大學畢業,想寫一篇關于樂作舞或者是傳統文化傳承現狀與價值研究的論文,詢問楊鈺尼的意見。“我說太可以了!”楊鈺尼眼中閃著光,“一個人可以走得很快,但一群人才能走得很遠。”
從一個人傳承到帶領一群人傳承,再到為整個非遺傳承事業發聲,楊鈺尼的身份在變,舞臺在變,但那份對哈尼梯田文化的熱愛與堅守,卻始終未曾改變。
在路上
楊鈺尼個人社交平臺上的置頂視頻,是她穿著哈尼族奕車支系的服飾在綜藝節目上起舞的片段。
光腳,白色尖頂帽、黑色超短褲,看似大膽的裝束,實則是傳承了千年的傳統—超短褲,是為了農耕生產生活的方便,白色“帕常”帽則源自山茶花下躲過劫難的傳說,被視為天神的護身符,有護佑平安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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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世界上最早穿超短褲的民族,極具特色的民族服飾為奕車文化增添了更加絢爛的色彩,也映照著楊鈺尼當下的追求—既深深扎根于傳統,又毫無顧忌地展現著青春的鮮活。
回頭看,從梯田邊到全國政協的平臺,楊鈺尼坦言,這條路是十年前剛剛大學畢業時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年輕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坦然地說‘不知道’,并把這種未知變成一場探索。”楊鈺尼說,正是這種“在路上”的心態,讓她擺脫了必須成功的包袱。
看到古老的文化與年輕人越來越遠,她就到昆明和她的好朋友向東一起組建“民族街舞團”,帶領著近100名來自不同職業的各民族青年,共同探索將少數民族歌舞與現代審美相結合,與電子樂、爵士樂、街舞、現代舞融合,比如將彝族的海菜腔加入一些電子元素,在民族舞蹈“三跺腳”中融入更多鼓點,讓古老的非遺煥發新活力。
有人質疑,有人不解。但楊鈺尼覺得:“做事情的過程本身,就是最大的收獲。就算未來作品沒有得到認可,我們至少有了一個突破創新的過程,這也是很有意義的。如果一味守舊,那么下一代乃至我的同齡人,都不感興趣、不關注了,還談何傳承?”
在她的構想中,非遺與青年之間,不應是單向灌輸,而是一場“雙向奔赴”。青年在非遺的深厚意蘊中,可以找到精神的根脈與身份的認同,而非遺則需要青年的創造力來延續生命力。正如她在“委員通道”上所說:“非遺保護不是仿古工程,而是持續創新的青春事業。先輩留下的不只是古老的歌謠,更是突破創新的精神。”
楊鈺尼的創新視野不止于舞臺。今年,她的提案是關于非遺數字化。她來到北京,為非遺與互聯網科技公司探討“科技﹢文化”的創新融合路徑,又到上海學習如何運用數字技術賦能文化技藝傳承,“短視頻平臺和AR、VR技術為我們提供新契機,能夠讓年輕人更直觀、更生動地感知傳統文化的魅力。”
如今,舞臺越來越大,創新之路也越走越寬,但楊鈺尼心里最踏實的時刻,依然是回到梯田邊,穿著那身熟悉的服飾。“走得越遠,越覺得梯田給我的滋養最重要。”她說出了這個看似矛盾卻無比真實的感受。家鄉一位從事文旅創業的年輕人說過一句話,給了她很深的觸動:“要讓更多人明白,留在梯田不是認命,而是創造命運。”
未來,她的計劃也帶著這種“在路上”的隨性。她想在家鄉建個小院子,把歌、舞、生活都裝進去。“會是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她眼睛亮晶晶地說,“但一定會很有趣。”
采訪的最后,楊鈺尼輕輕哼唱起一首哈尼族接龍式的兒歌:“阿密勒策,策咕嚕嘚,嘚咕嚕嚒……”歌聲婉轉悠揚,循環往復,如同哈尼梯田那古老的水系生態智慧—從森林積蓄,流經村寨,滋養梯田,最終蒸騰為雨,回歸山林,生生不息。
記者手記
楊鈺尼的夢想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比楊鈺尼的身影更早出現的,是她行走時那“叮叮當當”的銀飾碰撞聲,清脆而富有生命力。
而當在好奇心驅使下轉過身去看,則是一張青春洋溢的面孔,和一身精致的民族服飾。
“這個其實是個發卡,”她指著頭上精致的“帽子”解釋道,“可以遮油頭,還能修飾發際線。”她又指向胸口掛飾上的刺繡圖案,“這個彝族刺繡,繡的是白鷴鳥,是哈尼族的吉祥鳥。”
而當被問及為何堅持穿著民族服飾時,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我想跟身邊的人去表達,尤其是年輕人,我們可以把我們的民族文化融入日常生活,這也是種無聲的傳承。”
“其次,我有個小目標,我想把哈尼族所有不同支系的服裝都穿一遍,甚至想把56個民族的服飾也去感受一下。”
到目前為止,她已經穿過20多套,光是哈尼族就涵蓋了七八個支系。她把這種嘗試稱為“把民族團結穿在身上”。
在她身上,一種屬于年輕女孩的明媚自信,與來自梯田沃土那種落地生根的沉穩堅韌,奇妙地交織融合。她暢想著,哈尼族、彝族的服飾銀飾能成為年輕人追逐的“國潮”;她更期盼著,村寨里、火塘邊隨時聽得到歌謠的溫情與傳承,能永遠生生不息。
那清脆的碰撞聲,仿佛是她夢想的注腳,一路作響,奔向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記者:王亦凡
文字編輯:王亦凡
新媒體編輯:洪琳
審核: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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