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我推開養老院那扇厚重的門,一股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尿騷味、消毒水味,還有老年人房間特有的沉悶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以義工身份踏入這個地方,而接下來的十二小時,將徹底改變我對“養老”二字的理解。
01
護工李大哥已經在廚房忙碌了,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盤盤剛煮好的餃子,而我的工作,便是將這些餃子送到每個老人的房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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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邊一樓住著七男一女共八位老人。我端著餐盤穿過走廊,兩側房間門大多敞開著,有的老人已經坐在床邊等待,有的則躺在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
六位男性老人生活尚能自理,他們顫巍巍地接過碗,有的會輕聲說句“謝謝”,有的則毫無反應。唯一的那位女性老人獨自坐在窗邊,眼神望向窗外光禿禿的樹枝。
最里面房間住著一位偏癱老人。他不會坐,不會端碗,不能吃干食,只能吃流質食物。見到我時,他突然“嗷嗷”叫起來,聲音在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是看到新面孔興奮了。”隔壁房間的老人解釋道,“我們這兒好久沒來新面孔了。”
我走近握住老人的手,他布滿老年斑和皺紋的臉上竟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這嗷嗷叫聲不是痛苦的表現,而是一種交流的嘗試——他被困在了一具無法自如表達的身體里。
李大哥將十幾個餃子倒入破壁機,加入半碗面湯,按下開關。機器“吱扭吱扭”地運轉著,將完整的餃子打成了糊狀流食。
他顧不上自己吃飯,一勺一勺地喂著老人,動作熟練而耐心。我則開始收拾其他老人用過的碗筷,打掃地上的食物殘渣。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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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左右,養老院突然熱鬧起來。一位五保戶老人的三個侄子帶著全家老小來看望他,七八個人擠滿了小小的房間。
這位老人無兒無女,住養老院的費用由村委會承擔。平時他總是安靜地待在角落,此刻卻精神煥發,眼睛亮晶晶的,不停招呼著親戚們坐。
隔壁房間另一位五保戶老人也聞聲而來,站在門口羨慕地望著屋里熱鬧的場景。他身體硬朗,生活完全自理,卻鮮有人探望。
“我侄子說下個月來看我。”他喃喃自語,不知是說給我們聽,還是在安慰自己。
李大哥悄悄告訴我,這位老人已經“下個月”說了大半年了。
養老院的收費其實不高:生活能自理的每月1200-1500元,半自理的1500-2000元,完全不能自理的2000-3000元。但對于許多農村家庭來說,這仍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五保戶們是幸運的,他們的費用由集體承擔。但那些有子女卻無力或不愿承擔費用的老人,處境往往更加艱難。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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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驚訝的是,這家養老院里還住著兩位年輕人。
一位是30多歲的偏癱患者,一場車禍奪去了他正常生活的能力。由于家人無力照顧,他只能被送到這里。他常常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只是望著天花板發呆。
另一位是只有13歲的智力殘疾男孩,智商相當于三歲幼兒。他不知道饑飽,不懂如廁,常常將大小便拉在褲子里。
我剛把走廊門鎖上(防止癡呆老人走失),就聽到男孩大聲嚷嚷:“我屙啦!屙啦!”
李大哥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向男孩的房間。我也跟了過去,刺鼻的氣味讓我幾乎作嘔。男孩站在床邊,褲子已經臟了,臉上卻掛著天真的笑容。
“他又不知道了。”李大哥嘆了口氣,開始幫男孩清理、換衣。
這樣的場景一天要重復好幾次。男孩還會因為吃得太多而嘔吐,尿濕被子,把自己的糞便抹得到處都是。照顧他一個人,就足以讓兩名護工手忙腳亂。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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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李大哥給男孩換衣服的間隙,我瞥了一眼他睡覺的地方——那是走廊盡頭用簾子隔出的一個小空間,一張狹窄的鐵架床上鋪著薄薄的褥子,床頭堆著幾件換洗衣物。
這就是護工李大哥的“房間”。他24小時待命,半夜老人有事也要隨時起來處理,每月休息時間不超過四天。
“習慣了。”當我問及這樣的工作強度時,他只淡淡回了三個字。
中午的飯菜是燴菜和饅頭。我仍然負責送餐,李大哥則繼續照顧需要喂食的老人。那位偏癱的老人仍然需要將食物打碎,一勺一勺地喂。
看著李大哥耐心喂飯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自己年邁的父親。如果有一天他也需要這樣被照顧,我是否能像李大哥一樣耐心?
午后的養老院相對安靜。有的老人在看電視,有的在打盹,還有的只是坐著發呆。
我嘗試與幾位老人聊天,發現他們大多渴望傾訴。一位曾經的小學教師拉著我講了半個多小時他教書時的故事;一位退伍老兵則反復回憶著軍旅生涯的片段。
他們的故事大多停留在幾十年前,仿佛時間在某個節點停滯了。現在的生活,只是日復一日的等待——等待吃飯、等待睡覺、等待或許會來的探望、等待生命的終結。
“我女兒說下周來看我。”一位老太太第七次告訴我同樣的話,眼神里滿是期待。
我不知道她女兒是否真的會來,只能笑著點頭:“那太好了。”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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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老院里最令人難以適應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氣味。
尿騷味、糞便味、消毒水味、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陳腐氣息,還有藥物和食物混合的味道。這些氣味滲透到每一個角落,附著在每一件物品上,甚至浸入墻壁和地板。
李大哥說,他們已經習慣了,但新來的人往往需要好幾天才能適應。
這種氣味背后,是人體功能的衰退,是尊嚴的緩慢流失。當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排泄,當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需要他人協助完成,他作為人的尊嚴感也在一點點消逝。
更令人心痛的是,許多老人對這種氣味也已麻木。他們生活在其中,呼吸著它,仿佛這是衰老必然伴隨的一部分。
下午五點半,我幫李大哥打好開水,送到各個房間,準備結束一天的義工工作。
推開養老院大門的那一刻,外面清新的空氣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世界依然按照正常的節奏運轉。
回頭望去,那棟建筑靜靜地立在暮色中,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里面的人們,他們的時間似乎以另一種速度流淌——緩慢、重復、指向同一個終點。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回想起那些面孔:嗷嗷叫的偏癱老人,羨慕他人有親戚探望的五保戶,30歲卻已暮氣沉沉的偏癱青年,天真無知卻永遠無法長大的13歲男孩,還有默默付出、幾乎以院為家的護工李大哥。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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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親友不理解我為何要去養老院做義工:“去那里干嘛?都是一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還得給他們倒尿擦屁股。”
我不這么認為。每個人都會老去,衰老是我們共同的歸宿。今天的他們,可能就是明天的我們,或者我們的父母。
中國正在快速步入老齡化社會。據統計,截至2022年底,全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超過2.8億,占總人口的19.8%。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約有4400萬。
這些數字背后,是一個個具體的生命,一個個曾經鮮活、有故事、有尊嚴的人。
當我看到那位偏癱老人因為我握了他的手而露出笑容時,當我看到五保戶老人因親戚探望而精神煥發時,當我看到李大哥不厭其煩地為智力殘疾男孩擦洗身體時,我明白了: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食物和住所,更需要的是連接、關注和尊嚴。
我并不反對養老院。對于失能失智老人,對于無人照顧的五保戶,對于家庭實在無力提供照護的情況,養老院提供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李大哥和他的同事們,以驚人的耐心和奉獻精神,守護著這些脆弱生命的最后尊嚴。
但如果有任何可能——如果子女有條件,如果社區有支持,如果家庭能安排——請不要輕易將父母送到養老院。
衰老不僅僅是身體的退化,更是社會關系的剝離。在養老院里,老人們失去了熟悉的環境,切斷了與社區的聯系,被隔離在正常社會之外。即使有最好的護理,這種社會性死亡帶來的傷害,往往比身體上的病痛更加深刻。
當然,每個家庭的情況不同,不能一概而論。但至少,我們可以做到:定期探望住在養老院的父母或親戚,即使他們可能已經認不出你;如果請護工在家照顧老人,確保有監督機制,防止虐待發生;支持社區養老模式,讓老人在熟悉的環境中度過晚年;提前與父母溝通晚年安排,尊重他們的意愿;最重要的是,記住他們不僅僅是需要照顧的“老人”,他們是有歷史、有故事、有尊嚴的完整的人。
離開養老院數日后,那些景象仍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嗷嗷的叫聲、破壁機的聲音、空氣中復雜的味道、老人眼中的期待、李大哥疲憊卻堅定的背影。
衰老是生命必經的過程,是我們每個人終將抵達的彼岸。如何對待今天的老人,決定了明天我們將如何被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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