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成俊第一次見到張海,是在平壤火車站旁的外賓商店。
作為朝鮮貿易省下屬的翻譯,韓成俊接待過不少中國商人,但張海不同——這個四十出頭的東北男人,穿著皺巴巴的夾克,背著一個半舊的登山包,看起來就像是來旅游的,而不是談生意的。
“韓同志,你好你好!”張海熱情地伸出手,手掌粗糙有力。
韓成俊禮節性地握手,注意到對方無名指上有道新鮮的傷口,像是刀傷。他微微皺眉:一個商人手上怎么會有這種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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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韓成俊邀請張海到高級餐廳用餐。點菜時,張海突然說:“韓同志,要不咱們簡單點?我看外面有賣烤玉米的……”
“那怎么行!”韓成俊打斷他,“您是我們的貴賓。”
這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韓成俊按照程序介紹朝鮮的經濟成就,張海聽得認真,但眼神時不時飄向窗外——那里有幾個朝鮮男人蹲在路邊抽煙,煙頭在暮色中明明滅滅。
結賬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張海掏出錢包,韓成俊立刻按住他的手:“不不不,這頓我請。”這是規矩,也是面子問題。在朝鮮,讓客人付錢是主人的恥辱。
張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下次我請你,我下廚。”
韓成俊以為自己聽錯了:“您……下廚?”
“對啊,我手藝還不錯。”張海說得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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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成俊勉強笑了笑,心里卻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男人下廚?在他的認知里,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朝鮮男人從不下廚,那是女人的事。男人進廚房,就像軍人丟掉槍一樣荒唐。
送張海回酒店的路上,韓成俊忍不住問:“張先生,您真的會做飯?”
“會啊,”張海點起一支煙,是中國的紅塔山,“在家都是我做飯。我老婆工作忙,下班晚。”
韓成俊沉默了。他看著張海抽著那支在中國很普通的煙,突然覺得這個中國商人有些……可憐。在朝鮮,男人抽什么煙是有講究的。他自己抽的是“千里馬”,三塊錢一包,算是中等偏上。但真正有身份的人,抽的是“光明”——那種煙在朝鮮的地位,就像中國的中華。
“張先生試試我們的煙?”韓成俊遞上一支千里馬。
張海接過來,抽了一口:“不錯,挺醇的。”
“這只是一般的,”韓成俊忍不住說,“最好的煙是‘光明’,不過很難弄到。”
“煙嘛,能抽就行。”張海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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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談生意時,韓成俊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張海帶來的合作方案很實在,但太實在了——利潤壓得很低,給出的條件甚至有些苛刻。談判間隙,韓成俊的同事老金低聲說:“這中國人,是不是在國內混不下去了,才來我們這兒找機會?”
韓成俊沒說話,但他注意到張海的打火機——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上面還印著“哈爾濱鍋爐廠”的字樣。在朝鮮,真正有身份的男人用Zippo。他自己就有一個,是叔叔從國外帶回來的禮物,平時舍不得用,只有重要場合才拿出來。
談判進行到第三天,張海突然說:“韓同志,今晚去我那兒吃飯吧。我買了點菜,咱們簡單吃點,喝兩杯。”
韓成俊本想拒絕,但好奇心占了上風。他想看看,一個男人做飯是什么樣子。
張海住的酒店房間不大,但桌上已經擺了幾個菜:西紅柿炒雞蛋、青椒肉絲、涼拌黃瓜,還有一瓶中國白酒。菜看起來……居然很不錯。
“都是家常菜,別嫌棄。”張海系著圍裙,正在切蔥花。那個畫面讓韓成俊有些恍惚——一個男人,系著圍裙,在砧板前忙碌。
吃飯時,張海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起自己在黑龍江的農場長大,后來做邊貿生意,賠過錢,離過婚,現在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
“你女兒誰照顧?”韓成俊問。
“我啊,”張海喝了口酒,“早上送她上學,晚上接她放學,給她做飯,輔導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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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成俊聽得目瞪口呆。在朝鮮,這些都是女人的事。男人負責工作、社交、抽煙喝酒談國家大事。帶孩子?做飯?這簡直……
“你們中國男人……都這樣嗎?”韓成俊忍不住問。
“差不多吧,”張海笑了,“現在雙職工家庭多,都得互相分擔。”
那一晚,韓成俊喝多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堵得慌。他看著張海粗糙的手,想起這雙手會切菜、會洗衣、會給孩子扎辮子。他突然覺得,中國男人活得太累了,太沒尊嚴了。
第二天,談判進入關鍵階段。韓成俊的上級、貿易省的李課長親自出席。李課長五十多歲,穿著筆挺的人民裝,手指間夾著一支光明煙,桌上放著一個閃亮的Zippo打火機——那是地位的象征。
談判桌上,李課長氣場十足。他談朝鮮的經濟政策,談兩國的友誼,談合作前景,但就是不談具體的讓利條件。張海耐心地聽著,偶爾在本子上記些什么。
中途休息時,張海掏出煙,發現打火機沒油了。他按了幾下,只有火星,沒有火苗。
李課長看到了,微微一笑,拿起自己的Zippo,“啪”一聲打開,藍色的火焰穩定地燃燒著。他把打火機推過去:“用這個。”
那是優雅的施舍。
張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謝謝。”他湊過去點煙,火焰照亮了他眼角深刻的皺紋。
就在這時,韓成俊注意到,張海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那不是緊張,而是……某種他看不懂的情緒。
談判最后僵持在一個數字上。李課長堅持朝鮮方的報價,張海堅持自己的底線。雙方都不讓步。
“張先生,”李課長彈了彈煙灰,“您要知道,在朝鮮,我們能提供的不僅僅是生意,還有……面子。”
這話說得很含蓄,但意思明確:和我們合作,你在朝鮮就有身份,有地位。
張海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
那也是一個Zippo打火機,但很舊了,上面有很多劃痕。打火機的一面刻著中文:“勿忘”。
“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張海說,聲音很平靜,“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這個打火機,是他在戰場上從一個美國兵身上繳獲的。”
房間里安靜得能聽到香煙燃燒的聲音。
“我父親說,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不是繳獲了什么戰利品,而是和朝鮮人民一起守住了這條戰線。”張海看著李課長,“所以他給我刻了‘勿忘’兩個字。勿忘歷史,勿忘友誼。”
他頓了頓,繼續說:“但我覺得,‘勿忘’還有另一層意思——勿忘自己是誰,勿忘為什么出發。”
“我來朝鮮做生意,不是為了炫耀用什么打火機、抽什么煙。這些在中國,已經沒人覺得能代表什么了。”張海拿起那個舊Zippo,輕輕摩挲著,“我們更在乎的,是能不能讓家人過得好一點,是能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李課長的臉色變了。他盯著那個舊打火機,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張海站起身:“李課長,韓同志,我的條件不會再讓步。不是因為我不尊重你們,而是因為——我需要這筆生意賺的錢,給我女兒做手術。她心臟有問題,需要去北京做手術。”
他拿起那個舊Zippo,按了一下。出乎意料地,火焰竄了出來,穩定而明亮。
“我父親說,這個打火機陪他走過最冷的冬天。它舊了,但還能用。”張海看著那簇火焰,“就像人一樣。面子很重要,但有些東西,比面子更重要。”
談判最終達成了協議。不是李課長讓步,也不是張海讓步,而是達成了一個折中方案——雙方各退一步。
送張海去火車站的路上,韓成俊一直沉默。臨別時,他突然問:“張先生,您覺得我們朝鮮男人……怎么樣?”
張海想了想,說:“很重視尊嚴,很要強。這是好事。”
“但您不覺得……中國男人活得太累了嗎?”
張海笑了。那是韓成俊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這么輕松。
“累是累,”他說,“但給女兒做飯的時候,看她吃得開心的時候,送她去上學她回頭揮手的時候——你不覺得,這些比用什么打火機、抽什么煙,更讓人踏實嗎?”
火車開動了。韓成俊站在站臺上,看著列車消失在視線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Zippo打火機——那個他曾經引以為傲的身份象征。
他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真正的強大,不是你能支配什么,而是你能承擔什么。
回到辦公室,李課長正在抽煙。看到韓成俊,他遞過來一支光明煙。
韓成俊接過煙,卻沒有用Zippo點,而是拿起桌上最普通的火柴,“嗤”一聲劃亮。
火焰很小,有些搖晃,但足夠點燃一支煙。
李課長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但韓成俊看到,課長的眼神里有某種東西在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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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平壤的街道上車流稀少。幾個男人蹲在路邊抽煙,煙頭的火光在黃昏中一閃一閃,像某種沉默的語言。
韓成俊突然想,也許國境線兩邊,男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護著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有些看得見,比如打火機、香煙;有些看不見,比如責任、愛和記憶。
而他剛剛明白,那些看不見的,往往更重。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家里的號碼。妻子接的。
“今晚我早點回去,”韓成俊說,“我想……學學怎么做飯。”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傳來妻子有些哽咽的聲音:“你……你說什么?”
“我說,”韓成俊深吸一口氣,“我想學做飯。就從最簡單的開始。”
掛掉電話,他看著窗外漸深的夜色。遠處,火車站的方向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蒼涼,像穿越了七十年的時光。
韓成俊拿起那盒光明煙,抽出一支,卻沒有點燃。他想起張海那雙粗糙的手,那雙會切菜、會洗衣、會給孩子扎辮子的手。
也許,真正的身份象征,從來不在口袋里。
而在手心里。
在那些你愿意為誰,放下一切面子去做的,最平凡的事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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